炎驰避开水流最急的地方,迈上老宅门前的石阶。
抬手刚要敲门,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看见他,倪裳怔住,茶色眼眸剧烈晃动两下,居然同时流露出喜悦和委屈两种情绪。
“炎驰……”
她很轻地唤了他一声,细碎的音节掩盖不住无助。
炎驰的心刚落定,又狠狠揪了下。
“你怎么样?”他抓上她冰凉的小臂,黑眸关切打量,“没事儿吧?”
倪裳摇摇头,拉上男人的手腕带他进门来:“我没事,奶奶她……”
她把事情三两句话简单说了遍。
听到“触电”两字,男人脸色微变。
他抬眸打量汇流成溪的院子,问:“你们家的总电闸在哪儿?”
“厨房那边。”倪裳回答。
炎驰没再说话,反手握紧女孩的手,牵着她快步往厨房走。
总电闸被关闭后,阴沉雨幕下的老宅,陷入一片临近傍晚的暗色。
两人抹黑回到工作室,倪裳查看沙发上的老人:“奶奶。”
倪鸿幸毫无生气,只有眼皮轻微动了动。
“信号全断了,电话打不出去。我刚才是想出去找人的……”倪裳对男人说,尾音不自觉就带出焦急的松软哭腔。
真是奇怪,她刚才明明一直很镇定的……
炎驰握女孩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摸出手机看了眼。
真就一点信号都没有。
“这里车也进不来。”他走到沙发前,“这样,我先带奶奶到巷口,再打电话叫急救。”
倪裳帮忙将奶奶放到男人背上,又翻出件雨衣罩上去。
炎驰扭头看她:“街上水都起来了,你一个人别出来。我送完奶奶就回来找你。”
外面那状况,他顾得了背上的就顾不了手边的。
倪裳点头,又赶快摇了摇头:“你别回来了。我去楼上呆着,等雨停就好。”
炎驰背着老人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看倪裳,一双黑眸特别幽深。
他腾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摸了摸女孩同样湿滑的侧脸,低声:“别怕。”
“我一定回来。”
倪裳湿润的长睫轻颤,说不出话来,只有唇角挑了下,像努力微笑,又似在强忍眼泪。
炎驰带着老人走出院门,发现雨又开始下了。
好在不算大。他冒着淅淅沥沥的雨一路蹚水回巷口,将倪鸿幸放进车里。
抬眼望着已经变成水城的街道,男人犹豫了下,没有叫急救,直接驱车往最近的医院快开。
他运气不错,走到半道,迎面遇上带着医疗人员的救援队。
炎驰一心挂着倪裳,将老人交给医疗队后,立刻往回赶。
他刚坐回车里,就听到一声轰隆巨响。
挡风玻璃上哗啦冲下水来,急促如水帘洞的瀑布。
炎驰愕然向车窗外看。
只在一瞬之间,天空就像被豁开无数道裂口。
雨水铺天盖地,倾盆而下。
**
男人带着奶奶离开后,倪裳一个人呆在工作室里。她也没闲着,拧开手电筒,将工作台上的布料,和没有完工的几件旗袍都拿上了二楼。
封好卧室所有的门窗后,倪裳又想起什么,心里咯噔一下——储物间里还有不少东西呢……
她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雨鞋来换上,咬咬牙又下了楼。
踩进一楼齐膝深的积水中,倪裳心头倏地腾起不妙的预感。
为什么雨越下越小,但这水却越积越多了……
顾不上多想,她打开了储物间的门。
一屋子的旧桌子老柜子都泡在了水里。倪裳也来不及心疼,捡了几样最重要的,包括太爷爷的那条月华裙,分拨往楼上带。
上上下下跑了三趟,倪裳最后拿了太爷爷生前的工具盒出门。刚蹚水走到楼梯拐角,房门处突然响起哗然声响。
倪裳扭头一看,立时目瞪口呆。
积水冲开了房门,发水一般汹涌而来。
**
这场暴雨去而又返,且来势更加迅猛。
炎驰抛下汽车,跟着救援队员一起回到城南。
老城区已然被雨水淹没,往日诗情画意的青石板巷被泥水冲出九曲回肠。
好在这片的居民本来就不多。救援队员带来了三艘皮划艇分头行动,挨家挨户搜寻被困人员。
炎驰和其中两名队员坐着皮划艇,径直划向水流最深处的倪家老宅。
到达目的地后他们的行动又受阻:倪家的木门厚而窄,偏偏围墙又高又深,皮划艇进不去门,更没法从墙上翻过去。
两名救援队员拿出对讲机,说要请求支援破拆大门。
炎驰望着被水流滚滚包围的老宅,心急火燎,无论如何都等不住了。
他一把抓过安全绳索扣到腰上,不顾身后救援队员的呼喊阻拦,径直跳进了水里。
三两下翻墙进到院内后,炎驰被眼前的景象一震。
树下的石桌和鱼缸早已被吞没不见踪影,几棵树的树干也淹掉了,只剩枝破败摇摆娅在风雨中,不堪一击。
男人顶着齐胸深的流水,又刨又游地移至房前。
他走前拉了闸,屋内一片黑,完全看不到是什么状况。
炎驰扯开嗓门大吼:“倪裳!倪裳!”
没有人回答他。
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挤压他前胸,比冰冷的水流还要令人窒息。
炎驰又快步来到女孩的房间窗下,声嘶力竭:“倪裳!!”
她应该会上二楼。
她必须就在二楼!
男人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两条结实的胳膊攀上一楼窗户的铁栏,纵身跃上墙。
换做平时这并不难爬,但现在淹水又下雨,墙上和窗台到处都滑溜溜的。炎驰刚抓上二楼的窗台,踩着栏杆的脚突然一滑——
他另一只手迅速扒住墙面。身体稳住了,但手翻过来一看,蹭破的掌心混合泥泞,正往外冒着红血丝。
“操!”男人低骂了一句,一脚蹬了下身后的海棠树,借力一下子翻上二楼窗户。
窗内同样漆黑一片。
炎驰咬了下后牙,曲肘猛地击向玻璃。
**
屏幕上依然没有信号显示,滴的一声轻响后,又弹出电量低的警告。
倪裳无奈叹息,放下手机。望着窗外突如其来的暴雨,她心里也凉成一片。
外面一眼都看不见干地。天上像是直接扔下来一条巨大瀑布,砸的地上水波翻涌沸扬。
雨水吞噬了天地。
吞噬了街道和小巷。
也吞噬掉她一贯的淡然和冷静。
灾难滋生恐惧,黑暗又加深了无助感。
倪裳强撑起精神,从工作室带上来的布料中,翻出一块鲜红色的布。
她扯下一段红布,打开窗户顶着风吹雨打将布条系到窗顶。
现在这样的状况,应该会有救援队来的。
到时候他们应该会看到吧……
完事后她刚关上窗户,就看见自己费劲系的红布被风吹掉了。
脆弱的布条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儿,转瞬就掉进翻滚的泥水中不见了。
倪裳呆怔地望着被湮没的红点,仿佛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吞没了……
她离开窗前,默默走到床边,将床头的玫瑰玉簪揣进口袋里,随后很轻地抽了下鼻子,整个人都慢慢缩进床里侧。
黑暗中,一切的感知都会被放大。没一会儿,倪裳就听到了什么动静。
她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弯腰皱眉盯住地板。
门缝下面有水正慢慢流进来。
汩汩缓动的污水流在黑暗中好像变了颜色。
——和她梦中那扇紧闭的大门下,流出的鲜血一样刺眼……
倪裳脑中一震,连连后撤退步,又被身后的椅子绊倒。
她跌坐在地,内心最后一道防线也终于崩溃。
窗外雷雨交加,房内漆黑一团,她望着紧闭的大门,怎么都出不去——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一样。
而她也变成那个满心恐惧的十岁小女孩,无助至极,只能抱起双膝蜷缩发抖。
隐约之中,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是奶奶和太爷爷来找她了么?
他们会像上一次一样,接她回家的。
……
不对,不对。
太爷爷已经不在了。
奶奶也不在……
“奶奶……”倪裳闭着眼睛,将脸埋进膝间,“太爷爷……”
她含糊不清地低声啜泣:“囡囡好怕啊……”
“倪裳!”
一声高呼伴随破裂的声音劈了进来。
倪裳浑身一震,怔了好几秒才木然回头看。
男人沾着血的手从破玻璃外伸进来,拉开窗拴推窗而入。
他浑身湿透,泥水满布,以最狼狈的形象走向她。
却带来最极致的希望和温暖。
倪裳仰起满脸泪痕的脸望着男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真的有人。
原来真的还会有人,在大雨颠倒的世界中,在漫漫无边的梦魇里,为她而来,给她怀抱。
第33章 My Knight “到底跟不跟我?……
倪裳被炎驰带出房间后, 正好和拆门进来的救援队员碰上面。他们乘着皮筏艇,很快到达安全地带。
其实除了地势低的城南老区,其它地方并没有受灾。
炎驰先给医院打了个电话, 确认倪鸿幸没什么大问题后, 直接带倪裳上了车。
倪裳惊惧未定, 又冻的几乎失去知觉,思绪也跟着停滞,只默默跟着男人走。
车停稳后她向窗外看, 一下子认出这是哪里,白色的小二层,带草坪的前院和巨大车库——炎驰自己的房子。
下车后男人没有带她进房, 而是牵着她往车库走。
“停电了。”他打开车库门,回头跟倪裳说,“城里今晚基本都没电。”
话音刚落,车库顶上的灯泡就啪的亮了。
倪裳惊讶, 眼神询问。
炎驰朝脚边的发电机偏头示意:“小型的, 撑一晚上问题不大。”
“房子里连不成, 先在这儿呆会儿。”
倪裳轻“哦”了声, 走进车库里。
这边地势高,排水估计也很好, 整个车库一点积水都没有, 大雨过后, 只有凉丝丝的潮意。
炎驰翻开沙发,从里面取了一双拖鞋, 又拿出几件长袖家居服,和干毛巾一起递给倪裳。
“湿衣服换掉。”说完他往车库门口走,“我去屋里取点东西, 你慢慢来。”
倪裳点头应声,刚走到沙发跟前,突然又听见炎驰在背后低低喊她:“倪裳。”
倪裳转身,看见男人又迈步回来了。
他单手揽过她后腰,一把把她扯进自己怀里。
前额撞进挺括的胸膛,倪裳嗅到湿润的泥土,雨水的寒意,熟悉的雄性荷尔蒙,以及——
最有安全感的温暖气息。
男人手的掌覆上她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捏了几下。带着胡渣的下巴压上她发顶,蹭出丝丝沙沙的亲密。
过了好一会儿,炎驰结实的胸口起伏,慢吁出一口气。
“吓死我了……”他低哑喃喃着。
第一次,男人的语气里出现脆弱的裂隙。
第一次,倪裳听出了他的不安与恐惧。
她鼻尖一酸,湿漉漉的眼睫很慢地忽闪了两下。
垂在身侧的两条细胳膊不由自主抬起来,快环上男人腰身时手又顿住,只松松攥住他潮湿的衣角。
两个浑身湿泞的人安静相拥,很有劫后余生的既视感。
过了一会儿,炎驰松开女孩,抬手抓了把她脑顶。
“快换衣服。”他柔声嘱咐她,“小心感冒。”
男人关上车库门离开,倪裳先去水池边旋开水龙头。
没电,但水是有的,就是冷的刺骨。
她忍着凉意洗手洗脸,两只小手都冻得红通通。
洗干净后,倪裳换上沙发上的干衣服。
男人的长袖长裤,穿她身上是在是太太太大了。裤腿和袖口都往上挽了好几圈,才勉强露出手脚。
倪裳拿起毛巾擦头发时,车库的铁门从外面被拍了拍。
她反应一下,出声道:“我换好了。”
男人拉开门走进来,他也换了身衣服,极短的寸头干净利落,两条胳膊拎着一台电暖气和一个卡式炉。
炎驰把东西放下,又来来回回搬运三次,带来了棉拖鞋,厚大衣,烧水壶,感冒药,还有一堆吃的。
最后一次回来时,男人抱着一张厚实的绒毯。他拉上车库门,将绒毯盖到沙发上的倪裳身上。
毯子里掉出来个毛绒绒的小东西,软踏踏落进倪裳的怀里。
黑白奶牛猫咪眨了眨睡眼朦胧的黄眼睛,无辜地喵了声。
倪裳惊喜“呀”出声,立刻将小猫抱在怀里。
一段时间没见,它居然长大了不少,还隐隐有了发腮的趋势。
一大块软绵绵的猫饼热烘烘贴过来时,特别治愈。
倪裳揉了揉猫咪,弯唇软声:“你今天没事吧?”
炎驰的唇边也勾了起来。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见她笑。
他气音轻嗤:“它精的跟个什么似的,早跑二楼睡觉去了。”
倪裳笑眼更弯,低头亲了下猫脑袋:“真乖!”
炎驰翘着唇角打开暖气,将暖气摆到沙发旁边。随后又开始烧水,架锅,点炉子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