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娇——鹭洲里
时间:2021-11-30 01:47:43

  然而, 就在陆镇的话说完的那一刻, 原本被压在身下的何羡愚忽然集聚了力量,根本没有给陆镇一点还手的机会,一瞬间挟着他的肩膀放过身去。
  陆镇一愣,迎面已经挨了何羡愚扎实的一拳。
  陆镇被这一拳打得发懵, 还没有回过神,何羡愚已经反过来抓着他的胸襟往上提。
  何羡愚一贯是个好好先生,是最软和不过的脾气, 从前,他对身边亲近的人从来不曾出一句恶言相对,甚至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
  旁人都笑他傻, 都笑他笨笨的, 像个永远不发脾气的老好人。
  今日, 是何羡愚头一次对他动手。
  那一刻,陆镇痴痴地仰着脸,看见风雪惶惶之中, 何羡愚那双沉静安宁的瞳仁,里面不带愤懑,不带恐惧,不带怨念。
  有的, 只是平和。
  不知为何, 陆镇忽然觉得自己没用起来。
  因为从他看见何羡愚双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这个人。
  两个人滚在雪地里, 何羡愚翻身压制在陆镇的身上,见他终于冷静了下来,于是低下头去,平静地对视着陆镇那双骄傲的眸子:“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她。”
  何羡愚的话令陆镇有些惶恐:“你……你知道我喜欢她?”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小月。”何羡愚面容平静。
  陆镇眼底的惊慌逐渐转化为错愕的愤怒:“既然你知道我一直喜欢她,为什么不害怕我?为什么不警惕我?为什么要对我一如从前!?难道你不怕她真的有一天会选择我?”
  何羡愚的眼眸宁静:“我为什么要防备你,为什么要警惕你?小月是个好女子,值得有人跟我一样去喜欢她。我从来不怕她选择别人,我怕的是,她一心一定要跟在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丧命的人身后!从小时候,我就喜欢她,但是我知道,终有一天我是要追随殷哥儿在沙场上争一片天地的,所以,当初在京城,如果小月没有向我表明心意,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主动去告诉她,我喜欢她,喜欢得要死。”
  “我跟江殷他们不同,我何羡愚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得到占有,不需要她时时陪在我身边,甚至不需要她同样喜欢我。只要她能够喜乐安康,平生顺遂,若能如此,我愿意她选择别人。”
  陆镇只觉得一股悲愤涌上心头。
  他愤恨地看着何羡愚:“她要是知道你现在要去送死,她的平生还怎么喜乐安康,怎么一生顺遂!?何羡愚,你要活着!”
  何羡愚笑了,他说:“人世间,谁不是俗人,我也不能免俗,谁不想活着?我想活着。可是到了现在,有比我活着更重要的事情。陆镇,你若是真心喜欢小月,就应该知道怎么去做。”
  “我的话,只有三句,你带回去,告诉他们。”
  陆镇的手在剧烈颤抖。
  “回去以后,告诉我的父母,何家羡愚不孝,今日国破在即,忠义两难全,羡愚自愿驻守碧城,护得一方安宁,请他们二老谅解儿子从此不能尽孝跟前,不能为二老养老送终。”
  “二,告诉江殷,我们朋友小半生,从我还是个受人欺负的小胖子时,他就保护我,伴着我长大,伴着我一同强大,他这个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一生,从来都是听他的话,从来也不曾耍他。时到今日,我何羡愚也耍他一次,就今天这一次,请他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好好活着。”
  “最后……告诉月知。”
  说到徐月知的时候,何羡愚的语气似乎有些哽咽,但他仍旧控制得很好。
  陆镇惶然抬头,失魂落魄地问:“要告诉她什么话?”
  何羡愚慢慢地从雪地里爬起身,陆镇也随着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再抬眸的时候,何羡愚已经背过身去。
  暗夜火把发出微弱不大的光芒,戚戚风雪呼啸,集结的军队当中马匹发出呜咽,似是英雄末路的沉吟。
  陆镇看见何羡愚背后一袭殷红的征袍孤寂地飘扬在风雪里,背影决然,背水沉舟。
  他说:“……你告诉她,对不起,我不能回去娶她了。告诉她,我不是故意失言的。为国为家,我今天注定要去碧城。”
  “待我回去,请她另择佳偶,平平安安地,和别人生儿育女,膝下承欢。”
  “如果可以,我愿意化作天上的星子,永远伴着月亮。”
  “永永远远……”
  烈烈寒风吹进陆镇的眼眶当中,迷了他的眼,乱了他的心。
  一种悲戚的感情爬上心头。
  陆镇终于冷静了下来,眼底退却了之前的冲动幼稚,慢慢变得像个大人一般沉稳平和。
  他抬手擦干了眼角唯一的一滴泪水,点了点头:“好。”
  听见这句话,何羡愚才慢慢转过了身,微笑地看向陆镇,好像依旧是当年那个温柔的大哥哥。
  “阿镇,如果可以,你愿意替我守着她吗?你会替我保护她一辈子吗?”
  陆镇一怔,旋即眼底便浮现坚定的眼神:“我会的。”
  “好,这我就放心了。”何羡愚的唇角勾勒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而后翻身上马,又恢复成了最开始那位威严大将的模样。
  “全军整肃!”何羡愚高高扬起手,眼神中是视死忽如归的决意。
  身后金戈铁马一瞬听令,威严迈步朝着前方走远。
  陆镇站在队伍旁,看着那一列长蛇般的军队举着火把在黑夜中平静地朝前行进。
  远方的黑夜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贪婪可怕地张大着那血盆大口,将这一列队伍的人全部都吞噬进去。
  但是这些离开的故人,没有回头,没有胆怯。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们,有他们的追求,他们的信念。
  看着那一列队伍最终消失在远山重峦的尽头,陆镇才贪恋地收回了目光。
  过去的何羡愚与今日的何羡愚,两张脸交叠在他的脑海里。
  一个带着笑,一个带着坚决冷静。
  “羡愚,羡愚……”陆镇沉默的黑眸当中如同笼罩云烟,他淡淡默念着这两个字。
  “做人要是太聪明,把什么都暗自看透了,必然会活得太累。因为太过心如明镜,背负太多思量,才会何羡愚,何不羡愚人。”
  “原来许多事,你早就知道,你在装傻,你早有了自己的考量。”
  陆镇苦笑一声,神情悲切。
  “你这样做,我还怎么恨你?”
  *
  待江殷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一夜大雪早已经落停,千里河山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所笼罩,昨夜村口行军的脚印也悉数被封印在这大雪之下,好像那儿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人离开。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江殷就已经在心里感知到了,昨夜的那碗药有什么问题,否则凭借他的警觉,绝不会在这样的景况下睡得如此香沉。
  “奇怪,昨夜怎么睡了?”
  “就是,今天早上还要清查队伍,我也睡过了。”
  “……”
  周身兵将们也在陆陆续续地醒来。
  江殷甩了甩昏重的头,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平素总是躺在自己身边睡觉的何羡愚:“阿愚。”
  “阿愚?”他喊了一声没人答应,于是又喊了一声,可还是没有人回应
  江殷没看身旁,只是伸手想要去推搡,他以为何羡愚还睡着。
  可是当手伸过去的时候,触及到的不是何羡愚温热的身体,而是一方冰凉的地板。
  阿愚不在。
  江殷何等敏锐,一瞬间回想到昨天何羡愚想要领兵独自去碧城的事情,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爬起身,急急巡视着屋内的每一个人,自顾自地在心里安慰:不会的,不会的……阿愚一向都最听他的话,他说了不许他去,他绝不会违抗自己的心意!
  可是屋中并没有何羡愚的身影。
  他身旁的容冽也被惊醒,缓缓地睁开双眼,入眼便见到江殷满脸的慌乱神情。
  “怎么回事?”容冽慢慢坐起身,拧眉看着江殷沉冷问道,“你在找什么?”
  江殷没顾得上回答容冽的话,疾言厉色地看着茅草屋中的几个下属:“见到何将军不曾?”
  下属们垂头忙道:“不曾见过,属下也是方才醒过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江殷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急忙撑着地起来:“我去找他!”
  可是他刚站起身,就看见茅草屋的毡帘一掀,陆镇捧着汤药走了进来。
  见到陆镇,江殷像是找到了救星,惶急问道:“阿镇,阿愚到哪里去了?你看见他不曾?”
  陆镇端着药碗,平静地走到江殷的身侧,而后屈膝跪下,把手中的汤药递到了江殷的面前:“这是刚熬好的药,姐夫,你先喝了。”
  “我哪里顾得上喝药!?”江殷一把抓过陆镇递过来的药碗,拍在身侧,“阿愚在哪!”
  陆镇冷静地瞥了一眼溅出碗的汤药,而后抬眸瞥了一眼江殷的面容。
  江殷俊朗平静地面容底下压抑着怒火,显然已经是慌张到了极致。
  陆镇垂下眼眸,淡淡道:“将军,先把药喝了。”他换了一个称谓,语气也随之凝重了许多。
  江殷的额头隐隐跳动青筋,看着陆镇的脸,猛地抬手把放在一旁的药碗凑近唇边,一饮而尽,而后将碗重重地摔出去,一瞬间那只碗便成了一堆碎瓷。
  “现在可以说了?”江殷的眼仁底蛰伏着波涛般的怒意,一字一句地问道。
  这下,就连容冽不由得有些紧张,向来沉默冷峻的面孔上也出现了一丝破绽:“陆镇,羡愚到底去哪了?”
  身旁的将士们都用凝重的目光看着陆镇,等着他回答。
  陆镇看着怒不可遏的江殷,并没有害怕,他跪在他的面前,以大礼朝他拜了一拜,而后平静地抬起脸,垂着眼睑淡漠道:“何羡愚已经走了。”
  “走了?”容冽拧眉。
  “他去了哪里?”江殷急得一把揪住陆镇的胸襟。
  陆镇抿了抿唇,而后上下嘴皮子一碰,倔强道:“碧城。”
  江殷提着陆镇胸襟的那只手臂忽然不可自抑地剧烈颤抖起来,双瞳缩紧,声音战栗地问道:“谁让他走的……”
  陆镇与江殷朝夕相伴,早已经十分熟知他的性子。
  平日里不管江殷怎样随和爱说笑,但是一旦触及了他的底线,他身上的杀意就会藏也藏不住。
  而现在,江殷的语气便犹如一汪平静的大海。
  但是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涌动。
  陆镇心里有数,很快这里就会有一场暴风雨。
  “谁让他走的?”江殷双眼凝固地看着陆镇逼问。
  “我问你,谁让他走的!?”
  陆镇纤长的睫羽一抬,原本掩藏在眼帘下锐利的目光如宝刀出鞘,寒光四射。
  他冷声道:“没有人让他走,是他自己决定走的。”
  周身寂静如茔,众人除了面面相觑,不敢出一点声音,生怕撩拨了江殷的磅礴怒火。
  “你早就知道了?”江殷的眼神咄咄逼人地盯着陆镇。
  身为江殷的小舅子,在旁人眼里,江殷对陆镇一向是宽和耐心,从来不曾用这么重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众人隐隐感觉到,陆镇是狠狠踩了江殷的底线。
  这一次,事情绝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解决。
  陆镇跪在江殷的跟前,脖颈挺直,脊背不弯,一点畏惧也无,硬着头皮直言道:“是。”
  江殷瞳孔缩紧,抓着陆镇胸襟的手颤巍巍松开。
  陆镇心里吁出一口了然的气,闭上眼,已经猜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一声暴烈地怒喝骤然响起在陆镇的耳边,恍若敲开一个惊雷,江殷伸手一把抓着陆镇的肩膀把他按在地上,冲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撕心裂肺地道:“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不拦着!?陆镇,你罪该万死!”
  说着,又是一拳。
  江殷的暴怒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他们以为江殷最多会骂两句,但是没想到他会真的动手,还是下的狠手!
  陆镇虽然有些功夫在身,但是他好歹算是江殷一手调|教出来的,就算武力不错,但是远远比不上江殷,现在被他按着肩膀打,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陆镇好像也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他像一只木然的破麻袋躺在地上,任凭江殷对自己拳打脚踢,很快脸上便见了血。
  身旁的容冽看着江殷一拳拳地挥下去,心里一紧,知道若是放任不管,江殷绝对会把陆镇打死!他虽然震惊于何羡愚的执意离开,但是现在并不是纠结是谁放走何羡愚的时候。
  他冲身上去,一把从背后狠狠地环抱住江殷,用自己还带着箭伤的身体拼命地拉开他:“殷哥儿,殷哥儿!你冷静一点!”
  “你们要我怎么冷静!?我还要怎么冷静!”江殷被容冽死死圈在怀里,顿时又有七八个壮汉上前环抱住他,可就算是这样,江殷还是像一头倔强蛮横发了疯的公牛般执拗地要冲上去揍陆镇。
  “阿愚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陆镇,要是阿愚有什么,我绝不放过你,绝不会!”江殷依然失心成疯,他的目光疯魔地穿过众人的桎梏,纠缠在陆镇的身上,“你们都放开!”
  容冽拼命地抱着他,死也不肯松开,江殷扭头过来,对着他竟然也是一拳。
  毫不留情!
  “阿愚是我最最重要的人,阿愚是我当初在京城唯一的朋友,阿愚,阿愚……”他惶惶地睁着不安的眼睛,如同一只走散在迷雾里的狼,呜咽地呼唤着自己的伙伴。
  阿愚这两个字像是给了江殷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他猛地爆发,一瞬间把所有缠在身上的人通通甩开,不要命地朝着茅草屋外的大雪里跑,一边跑一边喃喃:“我要去找他!我决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我们是朋友,是兄弟,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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