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小厮,凝神问道:“那何将军怎样?可是已经跟随世子回到天门关?”
小厮猛地一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陆玖。
“何将军……”他艰难地道,“何将军已经在碧城阵亡。”
“什么!?”陆玖眼底的光彩一瞬间褪去,整个人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周身的人也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何羡愚,战死了?
陆玖惶惶地摇着头,自言自语地道:“不……不会……”怎么会呢?何羡愚,那个永远温柔宽和的何羡愚,那个已经与徐月知定下婚约,答应一定会来娶徐月知的何羡愚,怎么可能会战死?
小厮流着眼泪,哽咽地回忆听到的消息:“世子与何将军等人闯出古北口之后,蛮真的兵力已经打通川水,朝着天门关过去……”
……天门关是大周最后的一道屏障,而碧城则是这最后底线之前的一道至关重要的关卡,为了能够让江殷逃回天门关,传令集结兵马对抗南下的蛮真大军,何羡愚带着两千余人,孤身前往碧城一决生死。
一个人,一座城,何羡愚拼死在那里守了七天七夜。
蛮真人的金戈捅破碧城城门之后,何羡愚身边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区区八十个人。
这八十人死后,何羡愚便把大周的雄鹰旗帜绑在了自己的长戈上,单枪匹马地对抗蜂拥而上的数千蛮真骑兵。
那一日,漫天箭雨,他分明都已经被箭扎成了刺猬,还握紧着手里的长戈,长戈之下,那面雄鹰旗帜迎风飞扬。
气绝的前一刻,何羡愚把长戈奋力插进自己的心口,用它抵着自己快要坍塌倒下的躯壳,背负着背上扎得密密麻麻的羽箭,到死绝不在蛮真人的面前跪下。
死也要站着死。
方圆百里都是蛮真人喊杀声,何羡愚用那杆捆着大周雄鹰旗帜的长戈撑着自己的身体,一瞬便被那些面目可憎的蛮子包围捅杀。
那面旗帜翻飞着,旗帜上的雄鹰图腾沾染了何羡愚的血,像是即将浴血展翅,奔向藏蓝色的无尽天空。
何羡愚死前绝不下跪的气势激怒了蛮真的大将乌拉苏木,于是在碧城沦陷之后,乌拉苏木下令把何羡愚扒了皮倒吊在碧城的城墙上,任由苍鹰啄食,而后又用他身上扒下来的皮做成了一面旗帜。
何羡愚的尸身被蛮真人挂在城墙上滴血滴了五天,最后已经成了一具干尸,蛮真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把他残破不堪的尸体截下来,剁成了碎段,埋在碧城的老桃花树下当做花肥。
“死也不跪,死也不倒下。”
小厮喃喃着道:“这是何将军生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第116章 “江殷,从前你保护我……
陆玖怔忡地听着那小厮哭哭啼啼地禀报, 好一阵没有反应过来。
何羡愚死了,何羡愚真的死了?
她一瞬回想到那时年少,蹴鞠场旁那个穿宝蓝色锦袍, 脸圆圆, 眼睛也圆圆的温和少年,总是抱着他怀里一个装着零嘴的小锦囊吃个不停,你叫他名字的时候,他就会抬起眼睛, 冲着你耿直温柔地笑。
何羡愚死了。
那……月知要怎么办?
她还在京城里等着他回来,她还在绣着自己的嫁衣,欢天喜地地等着他班师回朝以后的凤冠霞帔。
如今, 什么都等不到了。
“世子妃……”身旁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
陆玖这才猛地察觉自己的泪水盈满了眼眶,连自己哭了也未留意。
北疆军战败,大周兵马退居天门关做最后的抵御。
何羡愚战死。
江秘江殷父子被打为有意引蛮真人入关的叛徒。
陆玖已经能预感到, 齐王府不久以后便会有一场大风暴。
陆玖看着身侧惴惴不安的下人们, 迅疾地抬手, 将脸上的泪痕擦得一干二净,沉冷着面孔,坚毅地转过身, 继续朝着耶律珠音的院子走:“先把王妃的丧事办好再说。”
身后的仆从们听见齐王府沾染上这样大的祸事,早已经没有了主心骨,但是看见面容坚毅沉静的陆玖,众人也渐渐从慌乱转变成安定。
只要有世子妃在, 他们这个王府就还没垮下。
*
朝廷虽然有心隐瞒北疆的败仗, 但终究纸包不住火,这消息很快就在凤鸣城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 人人自危。
其中在文人们口中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古北口与碧城的战事。
有人说齐王为皇帝征战多年,齐王父子乃是忠君之将,必然不可能做出这等引祸水入城的事情。
但也有人说齐王是因为觊觎太子之位,如今太子病重,行将就木,而皇太孙已死,剩下可能继位的人只有皇孙江炜,可是江炜无才,手底下又没有依附从龙的将领,半壁兵权都掌握在齐王府的手上,所以齐王才会起异心。
更是有人说,何羡愚前往碧城就是因为知道了齐王府与蛮真勾结,所以看不过去,自行前往碧城弥补自己的罪过。
民间传言言辞振振,一口咬定了这件事情必然是齐王府勾结蛮真,毕竟齐王妃乃蛮真国的长公主,现在蛮真君主的妹妹,两相勾结也说得过去。
但最可笑的是,就连齐王妃过世,也被某些有心之人说成了金蝉脱壳之计,其实是为了举家逃回蛮真。
这些流言愈演愈沸,齐王府一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甚至在某些文臣口中成了过街老鼠。
哪怕朝廷还没对齐王府是否勾结外敌的事情盖棺定论,但是京城百姓们都相信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所言非虚。
舆论之下,齐王府虽然还未接到任何处罚的圣旨,但日子还是越发难过。
陆玖已经接近临盆,撑着身子周全主持了耶律珠音的葬礼,而后又对王府当中的下人们做了清洗。
此危急存亡之际,愿意留下与齐王府共患难的人,将来齐王府必不会亏待。但是想要走的人,齐王府也绝不挽留,去账房结了银子可以立马走人。
陆玖在嫁入王府之后其实就已经对府中的人员做了一次筛查换血,如今府中伺候的人多半是她一一提拔的,忠心耿耿,除了个别贪生怕死的离开之外,余下的人都表示,要与齐王府共存亡。
看着满堂灼灼的目光,陆玖当众朝着他们行一大礼,悲切却坚定地道:“我身为世子妃,必然会尽全力洗清王府的冤屈,还老王爷与世子一个清白!”
在耶律珠音下葬之后不久,陆玖便向宫里递了牌子,说想要入宫面圣,当面与皇帝说清,请求彻查齐王府的冤屈。
但是皇帝与太子双双病重,京师当中能够主事的人早已经变成了江炜夫妇,江殷押送回京之后三司会审的事情也是交给江炜处置。
情况很不妙。
十二月十四,江殷作为战犯被秘密押解回京受审,当天,江圆珠、徐月知便齐聚齐王府商量对策。
徐月知早已经知道了何羡愚战死的消息,宁死不肯退婚,甚至开始为他服缟素守丧,一身丧夫的装扮。
江圆珠亦是在短时间内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的眼底下全是青黑一片,忧思重重。
徐月知的眼睛已经哭得像两口枯竭的泉眼,无神木然地看着陆玖的方向,而江圆珠则是把一块令牌交到了陆玖的手里。
江圆珠看着手中的令牌,眼神里满是哀恸:“这是出入大理寺天牢的令牌,我好不容易拿到的,玖玖,你若是愿意,就去看看江殷,我的身份不方便,这件事情只能交给你。”
陆玖手握那块令牌,垂眸摩挲着上面的图腾,过了一阵,这才点了点头。
江圆珠看着她死灰般的面孔,垂眸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把自己最新得到的消息告诉她。
“如今父皇跟大哥都在病中,接连罢朝,朝中的大小事情都只能让江炜夫妻二人来主持,而且我听说,这次二哥意图谋反的事情一传出来,父皇虽然没有十分相信,但是也已经在开始准备册立江炜为皇太孙了。”
陆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沉沉一点头:“我知道,要是江炜被册立皇太孙,陆瑜身为太孙妃,大局都把握在他们夫妇手里。陆瑜恨我入骨,自然巴不得踩我进泥里,真相,要快点查出来。”
江圆珠面露担忧:“上午江殷已经入狱了,听说三司会审的结果很不好,明日会再审,趁着今夜,你赶紧去看看。”
徐月知慢慢地抬起木然的眼睛,看向陆玖滚圆的肚子:“可是玖玖,你已经快要临盆了,这件事情……”
陆玖垂眸看了看自己圆滚的小腹,里面的孩子已经接近足月,马上就要生下来。
“无妨。”陆玖知道徐月知的担忧,她抬眸冲着她笑了笑,“我跟元朗的孩子,不会怕这些。”
江圆珠叹气道:“我会在宫里劝着父皇母后严审此事,你去天牢中探望元朗,一定要安抚好他的情绪,让他知道,外面还有我们,都在为他的清白而努力。”
徐月知见她去意已决,按了按肋下的佩刀,抬眸定定看着陆玖:“那今夜,我和你一起去。”
陆玖望着徐月知,郑重点了点头。
江圆珠上前,将自己、陆玖还有徐月知的手叠在一起,定定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还有彼此三个风雨同舟,只要我们相互支撑,一定可以找到真相。”
陆玖握紧了她们的手,面容沉肃,慢慢地一点头,眼底毫无惧色。
*
陆玖与徐月知是在暮色降临之后抵达的大理寺,二人只乘了一辆小小的马车,进入大理寺天牢之后,陆玖将自己的令牌交到了掌狱的手中,掌狱便放了陆玖进去。
只不过令牌只能容一人进出,徐月知便在天牢之外的院子里等她出来。
这还是陆玖头一次进入天牢,越往底走,周身的光便越暗,两边潮湿且长着青苔的墙壁上挂着火把,这一步步朝下走,仿佛是在走进一个深渊地狱。
天牢底不见天日,处处爬过蟑螂老鼠,还有一股子血腥味混杂着冲天的霉味,陆玖用手绢掩着鼻子,还是能闻到一点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腹中的孩子好像也感知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不安地在她的腹中动了动。
陆玖将温热的掌心放在小腹上,安抚地摸了摸,安慰孩子不要害怕。
狱卒带着她走向尽头的一间牢房,而后停下脚步道:“半炷香的时间,不要留得太久,否则我们也不好交差!”
如今齐王府罪名未明,一朝失势,狱卒也知道齐王府的主子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于是亦懒得假以辞色。
陆玖并没有在意,而是点了点头:“多谢大人。”
如今齐王府式微,江圆珠的这块令牌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给她的,能够见到江殷,陆玖便已觉万幸,自然不会再去计较这么多。
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狱卒退到一边,让陆玖进去。
陆玖扶着腰,迈步走进阴暗无光的牢房,而后狱卒在背后关上了牢门。
整座天牢当中唯一的光源便是壁挂的火把,借着这微弱的光芒,陆玖看到靠在墙根底下的一道身影。
一瞬间,她就认出了那是江殷。
江殷穿着一身囚服,浑身褴褛,披头散发,显然已经是一副阶下囚的模样。
他陷在黑暗当中,低垂着头,听见牢门外的动静,这才木然迟疑地把脸从垂落的头发当中抬起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站在门前的陆玖。
他蓬头垢面,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看到了陆玖,于是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又慢慢地把脸埋下去。
直到陆玖的脚步轻移,慢慢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江殷。”陆玖垂下眼睫,而后屈膝,慢慢地坐在了他的身前。
江殷浑身一颤,而后不可置信地猛然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隔着相近的距离,陆玖终于看清了江殷的脸。
身陷囹圄的江殷一身落魄囚服,细看之下,衣服上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脸上爬布了几条伤痕,像是受了鞭笞。他眼底乌青,下颌也有了青色的一圈胡茬,配着那双木然空洞的瞳仁,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颓丧。
“江殷,是我……”陆玖颤巍巍地伸手,将自己温热的手心贴上他冰凉的俊容。
江殷的睫毛颤了颤,空洞的眼底渐渐浮现一抹光亮,但是只是一瞬,那光亮很快又沉寂下去。
“玖玖……你,你怎么来了?”江殷的嗓音喑哑,全然不似往日的醇厚好听。他的语气当中透露出一丝恐惧,猛地说道,“你快走,你不要来!别管我!快走!”
“江殷……”陆玖看着眼前这个颓废而自暴自弃的男人,哪里有一点从前意气风发少年的模样?从前的江殷是明朗的,是百折不挠的,脸上永远充斥着爽朗的笑容,陆玖从未见过他这般担心受怕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愚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殷的眼底闪过一丝悲痛。
他回想起月前在古北口的惨状,想起碧城上何羡愚的绝响,想起回到天门关之后被打成叛贼的那一日,想起这些天来的百口莫辩。
古北口全军覆没的那一日,他就应该想到,这件事情绝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后面一定还有更大的波折。
而这些天在大理寺受审受刑罚,十道酷刑流水一般过的时候,他忽然就想到了,或许不止是蛮真人想要他死,在京师之中,亦然如此——
有人要他死。
有人想要他的命。
如今父王死得冤屈,朝中讨伐之声遍地而起,江炜替皇帝把持朝政,他们父子二人根本无法为自己辩驳,而且说不定还要连累身边的亲人朋友。
这几天之内,江殷已经把所有的利弊都权衡了一遍,也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要死,绝不再连累身边的任何人。
阿愚已经用他的性命为自己铺路。
他决不能让别的人再受难。
“让我看看你的手。”陆玖见他只是沉寂,也不回话,于是努力地忍了忍眼眶里的泪水,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衣袖一捋,陆玖顿时看到上面大大小小遍布的鞭痕。
她颤巍巍地抬手,想要碰一碰他的伤口:“……疼吗?”旋即,她的话音转化为愤恨,“你是燕云山下征战的英雄,他们怎能如此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