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顿时让木然跪在原地的陆镇回过神来,他的眼底一瞬点燃汹涌燎原的火焰,趁着众人被江殷掀翻在地的一瞬间扑了上去,用尽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拖住江殷,然后挥拳朝着他的左脸揍过去。
江殷从前还时常夸赞陆镇有天赋习武,力气也大,这半年在军中的历练更是让他的爆发力更胜一层楼,那用尽浑身力量的一拳毫不逊色于江殷,愣生生地把江殷掀翻在地。
江殷还没反应过来,陆镇已经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江殷不要命,陆镇更不要命,两个人抱在一起扭打,周围的桌椅门帘尽数掀翻,巨大的动静把茅草屋顶的墙灰都震落了下来。
两个人的脸上都是血,但是谁也不肯松开谁,江殷一拳,陆镇一掌。
陆镇一肘子挥过去,然后用双手狠狠地揪住江殷的衣领,对着他的眼睛凝神怒斥:“江殷,你还不明白何羡愚的心意吗?你还要固执吗?难道你还看不清吗?”
“现在不是你讲兄弟情的时候,我们手里握着这么多将士的性命,他们不能全部葬送在碧城!”
“何羡愚用命给你铺路,让你回到天门关去集结援军抵御那些蛮真的杂种,他不是去白白送命的,他也不想白白送命,谁他妈不想活着?你要是知道,就不要在这里像个不讲理的泼妇一样折腾!”
“江殷,你清醒点!你难道要让何羡愚所有的良苦用心功亏一篑?你难道想要所有人都去白白送死?你难道想要蛮真人的铁骑踏足我们的家园,让所有的大周子民都成为蛮真人刀下的亡魂吗!?”
眼前,像是被撕开了血淋淋的一幕。
江殷无力地躺在地上,两只眼睛里所有的光在那一瞬间都似乎被掏空了,人已经没有了灵魂,只是一具泥胎木偶。
陆镇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少年秀丽的面孔上一派老成的沉静。
他站起身,立在怔怔抬眸望着天花板的江殷身边。
陆镇微微垂下了睫毛,在俊秀的面孔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对着他冷声道:“江殷,要是你连这一点也看不清,你不配当我们的主帅,不配守卫这片土地。我会瞧不起你,我会唾弃你。”
“要不要去实现何羡愚的意愿,随你的便。要是你还是决意追着他去碧城,那好,我们这余下的一千人就舍命陪君子,大家一起去死。”
“反正不过是去死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江殷,我要提醒你,三千人的尸体就算全部堆在碧城,也阻挡不了蛮真人南下的铁蹄。”
陆镇冷漠地垂眸,睨着躺在地板上的江殷。
江殷面如死灰,一双眼珠子无神地看着上方,在陆镇的话说完之后,那双眼睛一点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理智。
容冽,还有剩余的这一屋子的伤兵败将,都用哀戚的目光看着江殷。
江殷无声地张了张嘴,空洞的眼睛渐渐被填满,他的喉结滚了滚,木然地说:“扶我起来。”
容冽沉默地上前,伸手搀扶。
江殷就着容冽的手慢慢地站起了身。
他转过目光,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屋中的人。
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隐匿在黑夜当中,如同一颗颗天上迷路的明星,全都在等着他的话,指引方向。
江殷哑着嗓子:“……阿愚走之前,说过什么话吗?”
陆镇见他似乎平静了许多,于是收敛起自己眼中逼人的锋芒,声音柔和了些许。
“有。”他说。
“是什么?”江殷的嗓音有些微不可察地颤抖。
陆镇闭上眼,遮盖住眼底的哀恸。
“他说,他对不起父母,让你好好活着,还让月知退婚,不要再等他。”
“是吗?”江殷的眼底慢慢地浮现出惨淡的笑容,“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吗?”
容冽的眼眸不由得有些泛红,在场的众将士们眼中亦浮现出敬佩与哀戚,这一群整日攀爬在尸山血海中的儿郎们,已经见惯了生死,可是在这一刻,他们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就是身为军人的信仰。
或许他们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家人,对不起朋友,亦对不起最深爱的那个人。
可是,他们对得起这一方养育自己的土地,对得起这个国家。
黑暗中,一帮大男人们红着眼眶,哽咽地流泪。
江殷站在众人当中,低着头,嘴角紧绷,眼眶里的泪水已经盈满,却怎么都不肯轻易落下来。
过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扬起脸来。
那双俊朗的面孔上满是伤痕血污,那一双眼睛却是雪亮锋利,带着出鞘的杀气和决意。
江殷咬着牙下令:“所有将士听我指令,今日起,绕过碧城,直达天门关!”
“——绝不让蛮子踏进我大周一寸土地!”
底下不知是谁先起头跟着江殷喊了一句,紧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其中,那振振之辞充斥了这间茅草屋。
“绝不让蛮子踏进大周一寸土地!”
“绝不让蛮子踏进大周一寸土地!”
“绝不让蛮子踏进大周一寸土地——”
*
千里之外,京师凤鸣。
十一月已至,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晨起之后,陆玖便在自己屋中做着针线。
腹中的孩子已经快要接近足月,这段时间陆玖一直在替他做一些虎头鞋,小帽子一类的物件,等孩子落地之后便能够穿戴。
风莲替她整理了丝线进来,顺手吩咐小丫鬟们将屋子里的炭火拨一拨,而后站在陆玖的身边笑道:“主子这些天做了这么多的衣衫帽子,以后等小世孙或者小县主出来,恐怕戴都戴不及。”
陆玖摸了摸滚圆的肚子,垂眸笑了笑,眼里已经有了初为人母的骄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做这些针线,我心里总是想着元朗,也不知道这两个多月了,怎么他一封信也没有寄回来。”
这段时日,陆玖一边同江圆珠继续寻找着江烨的下落,一边与北疆的江殷持续通信,两个人按规矩每隔半个月给一封家信。
可是自从月前开始,不仅江殷不再传回消息,就连陆玖放出去的信鸽也是有去无回,同时朝廷的军报也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北疆如此平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要么,就是大周军接连战胜,现在忙着击破蛮真最后的防线,因此没有工夫传回军报。
要么,就是他们出了什么状况,现在没办法再照例传送消息回京。
如今已近年关,凤鸣城内一片喜乐融融,众人当然都希望是前者。
但是陆玖也没有办法顾及太多,如今她的月份太大,就是简单地在屋中步行也需要人搀扶,哪里还有能力和精力派人各处调查。
自己怀着孕,江殷没消息,王府当中齐王妃又已经病危。
重重的事情牵制着陆玖,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等朝廷接到军报,才能知道北边的消息。
陆玖把手里做完的一个小鞋放下,转过头去问风莲:“今天王妃身子如何?”
风莲道:“还没去看过,一会儿让人过去看看。”
陆玖点点头:“如今我身子重,实在不方便过去照料,你替我多多留意着。”
风莲答应:“王妃屋中侍奉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贴身伺候的几位都是王妃在蛮真时的贴身侍女,主子可以放心。”
陆玖道:“我一会儿还是亲自去看看。”如今耶律珠音的身子已经彻底被掏空,行将就木,陆玖心里虽然有数,但是还是不能放心。
风莲刚答应了一声好,看了看屋外的天又道:“这天看上去像是要下雪呢,主子,咱们午后去看王妃的时候还是别坐轿了,怕这些小厮脚滑,还是我扶着您……”
风莲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陆玖皱了皱眉,风莲立时柳眉倒竖地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看看,谁在大声喧哗。”
丫鬟方才答应,正准备去看,那一阵喧哗声便逼近了陆玖的屋前,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蛮真女人扑了进来,站在外间朝着陆玖的方向哭着拜了拜道:“世子妃……公主,公主她……”
陆玖心里一乱,抓着桌角匆匆站起身,一股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
风莲急忙道:“姑姑,您仔细说,出什么事了?”
那蛮真女人是耶律珠音的陪嫁,一向忠心耿耿,她满脸泪痕地说:“世子妃,公主……归天了……”
“什么?”陆玖的手一瞬间攥紧了桌角,整个人头晕目眩,风莲急忙搀扶她站稳。
“怎么回事?王妃怎么会……”风莲惊慌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蛮真侍女哭着道:“今天奴婢们去为公主喝药,可是进了屋子发现公主睡着,原本没在意,看见公主一直没有动弹,这才上前想要唤醒,谁知道,谁知道公主早已经升遐归天……”
陆玖只觉得有一团乱麻在自己的脑海当中撕扯,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勉强让自己定下心,而后转头吩咐屋中的人道:“入宫禀告皇上皇后,王妃过世,王妃身边的婢女去伺候王妃梳洗穿衣,余下的人开始布丧。风莲,由你安排。”
风莲点了点头。自从陆玖嫁入齐王府,她作为陆玖身边第一的陪嫁,打理府中上下,办事已经十分老练沉稳。
风莲走了之后,陆玖咬了咬唇,目光沉定地看着耶律珠音的侍女:“陪我过去。”
蛮真侍女连忙收敛了悲容,恭敬地上前,领着陆玖往耶律珠音的屋子过去。
走出院子的时候,上方天空浓云密布,一颗一颗密集的云团像是某种动物密集的卵,齐齐压下来的时候,像是要塌了,无形中给人一种压力。
雪,已经开始落下。
陆玖走在人群最前,身旁的侍女替她撑着伞遮挡漫天雪花,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列丫鬟仆从,朝着耶律珠音的院落当中走去。
陆玖走得又快又急,全然顾不上自己还怀着身孕。
然而她还走在长街上,身后便有一名报信的小厮连滚带爬地朝着她的方向奔来,不顾一切地拦住了陆玖的去路,哭着说道:“世子妃,大事不好了!”
“有什么话快说!”陆玖疾言厉色。
现在,再大的事情也比不上齐王妃过世的消息。
然而那小厮跪在她面前哭着道:“天门关传消息到京城,燕云山一带,出、出大事了!”
陆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消息还没消化,另外就有一个更重磅的消息击打过来。
她握紧了身旁侍女的手,稳了稳不宁的心神,这才颤颤开口:“什么事,仔仔细细地说明白。”
小厮跪在她面前,擦了擦眼泪,明明白白地回话:“天门关的人来报,说蛮真重兵突袭云州、古北口、川水等地,我大周兵马全部集结于边境,根本顾不上后方,被蛮真打了个措手不及,云州、古北口、川水县四十万兵马全部被敌军歼灭……”
陆玖的瞳孔骤然缩紧,死死地盯着那个报信的小厮。
小厮继续说:“……苏大将军与苏二公子带领的边疆大军在蛮真国京城之外二十里的蛮古城中了埋伏,十万大军全部覆灭,苏大将军与苏公子也在阵中身亡。而古北口之内出现投靠蛮真的叛军,城内城外的敌人相互勾结,沆瀣一气,开了城门……”
陆玖的一颗心好似在瞬间坠落冰窖,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剧烈颤抖,四肢百骸传出闷痛。
她的膝盖越来越软,越来越软,好像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她笨重的身体。
古北口……
那是江殷等人所在的城池。
不光是江殷,容冽、阿镇、何羡愚……
他们都在那里……
陆玖张了张嘴,只觉得如鲠在喉,一句简单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发狠地一把抓住那小厮的胸襟,往自己的跟前奋力一扯,急切地问道:“王爷和世子他们怎么样?容将军何将军还活着吗?陆公子呢?他如何了?”
小厮睁着一双惊慌的眼睛看着陆玖,几欲张口,却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出口。
“到底如何!?”陆玖已然没了耐心,她现在太想知道这些人究竟怎么样了。
古北口一朝失守,莫不是江殷他们也像苏凛父子二人一般遭遇不测?
小厮惶惶地说:“古北口失守是因为城内出现叛贼,听说是老王爷故意有逆反之心,于是勾结蛮真人,内外勾结,已经在城内被杀身亡,而世子与容将军陆公子并何将军带着三千人冲出了古北口,后来……”
“后来……世子带着同将军与陆公子还有老王爷的尸首奔逃回了天门关,保住了性命。但是事关谋逆,如今已被天门关的人扣押,不日遣送回京受审。”
谋逆、扣押、受审……
这几次字眼在陆玖的眼前不断浮现,好几次,她差点脚下一软,平地摔下去,可还是咬着牙撑了下来。
先是王妃的过世,然后是北疆的兵败,现在竟然还有谋逆。
重重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像是一张织就得天衣无缝的大网,将陆玖整个包裹在其中,挣脱不得。
“……怎么会兵败,怎么会死,怎么又有了谋逆?”陆玖瞳孔颤颤,自言自语地问自己。但是一瞬间的失神过后,她很快就逼迫着自己稳定下了心神。
现在,不是慌的时候。
王妃,王爷,都已经过世,江殷现在也掺和进了一个泥沼当中,一不小心,齐王府便会获得满门抄斩的大罪。
现在,她是这里唯一的主心骨了。
她若是不稳,身边的这些人,更不会稳。
陆玖缓缓地松开侍女的手,凭借着自己的力气站直身,背脊笔直挺立,端然是一位高贵的宗妇,气度稳如泰山。
只要现在江殷还活着,一切都可以再筹谋打算,什么可能都还会有。
还有希望!
陆玖沉黑的眼底光影冷淡,她平静地看着面前一众惶惶难安的下人们,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小厮说的话,忽然察觉到有一人的消息未曾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