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殷听着陆玖愤愤不平的哭腔,垂眸,眼底下定了决心。
他缓缓地把手从陆玖的手心里抽出,而后浅声哑然道:“玖玖,我已经不是什么英雄了。古北口战败,三的万人,我只带了三千人出来,阿愚又带着余下的两千去碧城赴死,我拼死跑回天门关,结果还成了反贼被关押在此,早就不是什么英雄了。”
他的口气决然而哀戚,像是已经认命。
这样的江殷,忽然让陆玖觉得陌生。
“江殷!”她奋不顾身地一把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大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是或者不是,结局都是这样。”江殷的声音沉沉,“你还不明白吗?有人非要我的性命,我必死无疑。”
陆玖从来没有见过江殷颓废至此的样子,一瞬间方寸大乱,瞳仁颤颤地看着他:“江殷,你别这样……”
江殷却轻声道:“玖玖,我知道小姑母费了许多心思才把你送来见我这最后一面,有些话,我们现在说清楚吧。”
他神情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泥胎木偶,哑然开口说着:“我知道如今齐王府的景况,父王已死,母妃也死了,家里只剩下你我二人,而现在江炜陆瑜夫妇把持朝政,不说江炜,陆瑜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们这个家的。这些天我已然仔细地想过,若是让我一个人连累你们大家,我于心不忍,所以趁着现在事情还没彻底盖棺定论,我们和离吧……”
“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陆玖只觉得心口闷痛,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殷,悲愤道:“你什么意思?江殷,你要跟我和离?现在这个时候,你竟然要跟我和离?”
江殷决绝地闭上眼,不忍再看她的眼神,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已经写好的和离书,静静地摆在陆玖的身边。
“……这份书上已经写清,一式两份,签了它,你我之间就再无瓜葛,我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身上。”江殷缓缓睁开了眼睛,用那双疲惫的眼,近乎乞求地看着她,“签吧,别再来找我,没了我,你还能走得更好更远。”
陆玖指尖颤抖地拾起身侧那份和离书,眼泪翁然一下从眼眶中滑落。
她举着那份和离书,放在江殷的面前甩了甩,通红着眼睛道:“江殷,当初你不是和我说过,我们两个人,一生一世都是要绑在一起的吗?我们谁也逃不开谁,我问你,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江殷垂下了眼睫,一颗泪从颊上悄然滑落。
“今时不同往日。”他的语气当中全然没有回心转意的余地,绝狠地看着陆玖道,“陆玖,若是你不肯和离,我便是写休书休弃也会让你离开!”
陆玖哽咽着忍着泪水,抬手胡乱地将面容上的眼泪擦拭干净,而后亦用坚决的目光看着江殷:“当年多少次挫折你都没放开过我的手,你现在想要甩开我,晚了。江元朗,你写吧,你爱写就写!”
她猛地抓起那一纸和离书,撕得粉碎。
“不管你写多少封休书都是一样,我不会走的,我决不会走的,江元朗,我陆玖不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你要想这么简单的摆脱我,你简直就是在白日做梦!”
“嫁给你的时候我就下过决心,这一生一世都要和你相扶相持,夫妻之间若是只能共荣而不能同辱,那我陆玖还读什么书?算什么人?我连做人都不配。”
“你要是敢写休书,我就敢守着齐王府绝不离开半步,你死了,我就追随你,上穷碧落下黄泉,要死就死在一起,你怕了,我不怕!!”
她把那一纸撕得粉碎的和离书尽数丢在江殷的脸上,然后一把死死抓紧了他的手,用赴死的目光悲切地看着他:“别想甩开我。”
江殷如鲠在喉。
当初,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北疆挣战功,不管陆玖对他是冷是热,他都从来没想过要放开她的手。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无比希望她能够听他的话,松开他的手,安安稳稳的,不要沾染他身边的半分是非。
他垂眸,看着身前的陆玖,她的双眼分明含着泪,可眼神却还是如此的倔强,像是寒风中傲雪凌霜的红梅,傲骨不折。
他颤颤开口,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容颜,每一下动作都显得那么留恋不舍。
他忍着眼泪:“你怎么就这么傻?这个时候不离开,以后就没办法走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陆玖定定望着他,清澈的瞳仁里满是坚定的神采,“不仅是两不疑,更是两不离。江殷,从前少年时,总是你保护我,现在你落难了,就轮到我来保护你。”
她缓缓地抬手,将自己温热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而后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一瞬间,江殷瞳孔缩紧,放在陆玖小腹上的手如同触电一般缩回。
可是缩回之后片刻,他又忍不住再度把手放在那里。
陆玖的小腹里,一个小生命悄悄地踢了踢他的手。
江殷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去,他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陆玖。
陆玖温柔地垂眸,注视着自己小腹上两个人交叠的双手,眼底含着为母的宁和恬静:“你感受到了吗?这里,是我们的孩子,我一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她缓缓地抬起头,凝望着江殷那颤抖的瞳眸,一字一句道:“元朗,你不能抛下我和我们的孩子,所以你死心吧,我不会跟你和离,更不会认下你的放妻书。”
江殷看着她,颤颤地问道:“这,真的是我们的孩子?”
他本以为,父母已死,这世上已经没有与他骨血相融的亲人了,却没想到,陆玖的腹中,已经有了新一个属于他的亲人。
那是他的孩子,他与陆玖的孩子。
陆玖凝望着他,坚定道:“是的,这是属于我们的孩子。所以江殷,你我从不是孤身一人,我们除了彼此,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垂眸,缓缓地伸手,像搂一个小孩儿一般,动作轻柔地把江殷揉进自己的怀中,让他的耳朵贴着自己的小腹,去听那孩子坚实而有力的胎动。
她的眼底除了温柔,更多的是坚毅。
阴冷的天牢之内,她就这样温柔地抱着江殷,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冰冷的躯体,一遍一遍地说道:“江殷,记得我成婚第二日同你说过的那些话吗?你不是孤军奋战,你的身边有我,我会疼你,爱你,保护你。”
“……江殷,别怕,别怕。”
“我在这里,我护着你。”
“一辈子都护着你。”
那一刻,江殷再也无法忍耐,他扑在陆玖的怀里,想起阿愚,想起古北口的横尸遍野,想起身边的同袍们一个个地倒下,再也忍不住,再也忍不住!
他在陆玖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像个孩子。
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无奈,全部都化成了泪水,被陆玖温暖的胸怀所包容,所抚慰。
她的温柔坚强,像是一记强药注进他的心底。
二十二年来,一切的伤痛好像在这须臾间都发泄了出来。
他的一切,在她的温柔面前,都无遮无掩,无躲无藏。
*
走出大理寺牢狱的时候,乌云蔽月。
徐月知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前等陆玖。
见陆玖走出来,徐月知连忙上前搀扶了她一把。
徐月知的手掌天生长得大而细长,生来就是用以握刀拿剑的,直接就能将陆玖纤细的手掌包裹在其中。
两个女子的手紧紧相握,陆玖抬起头,冲着徐月知淡淡地笑了笑,投以感激的目光。
“还好吗?”徐月知扶着陆玖的手往外走。
陆玖轻轻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说道:“人还好,就是受了些鞭笞,容冽与我弟弟也在里面,元朗说,他们两个倒是没受什么伤。”
徐月知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但还是拧紧了柳眉:“这么看来,有些人的心思算是昭然若揭了。”
“是。”陆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意,“某些人,就是奔着江殷的性命来的。”
“可惜我现在还不够格,不能去天门关。”徐月知的话音当中有些愤恨,“否则,我一定披甲上阵,杀了那些蛮子泄愤,为阿愚报仇!”
提起何羡愚,徐月知的眼眶又红了。
陆玖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背,口气温和:“放心,不管是谁,伤害我们的人,早晚会得到惩处。”
徐月知的眼底充斥起坚强,她抬起头看着陆玖,奋力地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对了,这些天,你哥哥那边消息如何?”陆玖问道。
“如今是皇孙把持朝政,但是也仅仅是暂代皇上把持,决定的柄权还是落在皇上手里,我哥哥为大家的事情四处奔波,正在极力地陈情。”徐月知的话音顿了顿,语气里闪过一丝愤恨,“但是,这些事情做得不顺利,有人在刻意阻挠。”
“是陆瑜。”陆玖垂眸,一锤定音地说道。
徐月知点头:“没错,就是她。如今皇上皇后都没办法管事,东宫之内的太子和太子妃就更不必说了,皇太孙一死,陆瑜算是皇宫里第一第二的位置。她不久之前才替江炜生下皇长重孙,江炜无能,有时候她说的话比江炜还有分量。”
陆玖细细听着,与徐月知一同踏上马车。
徐月知坚持要先送陆玖回王府,自己再回去,陆玖拗不过她,于是同意。
马车沿着御街往回走,徐月知一边把这段时间从徐云知口中听来的话都告诉了陆玖,朝野内的这些动向都说得一清二楚。
陆玖沉吟:“没想到,陆瑜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说得难听点,她这只怕是在祸乱国政。”
“帝后与太子夫妇都病着,可不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吗?”徐月知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神情,顿了顿,她又奇怪道,“只是不知道陆瑜一个妇人,什么时候会有这么大的能力,现在朝中上下都称赞她有贤良之态,命格贵重,极力地把她往未来的皇后之位上捧。”
徐月知的脸上闪过一丝晦涩,低声道:“而且你还不知道吧?如今陆瑜受着这些追捧,人都快飘到天上了,前些天孟国公府的夫人同恒郡王家的王妃入宫请安,也不知道是哪里没遂陆瑜的意,遭了陆瑜好大的一通脾气。”
陆玖皱了皱眉:“这孟国公府的夫人与郡王妃也算是老牌的贵族了,从前就算是太子妃,也要给她们面子,陆瑜倒是把太子妃都忌惮的人也训斥了一遍。”
“还不是因为朝中都默认她是未来的皇后?”徐月知冷嗤一声,“太子妃出身微末小族,她这位置与未来的皇后太后之位都未必能保得住,倒是陆瑜出身你们陆家,家底雄厚,将来一个不定她做了皇后,你们家的姑母陆良娣就是太后,所以那些人还不赶紧见风使舵?”
“现在别说是国公府夫人和郡王妃了,只怕是太子妃,陆瑜也不见得放在眼里。”
陆玖静静听着,沉吟道:“亢龙有悔,月满则亏,登高跌重。陆瑜这么做,若是将来当不成皇后,只怕光是今日树下的敌人也够她喝一壶。”
徐月知满眼不屑:“她如今早就以为后位稳如泰山了,哪里会想这些晦气事?”顿了顿,她又整肃面容,认真地看着陆玖道,“不过玖玖,这段时间,咱们最好还是避其锋芒。”
“我知道。”陆玖轻轻点头,眼看着马车已经停在了齐王府的角门前,于是转过头对徐月知说,“一会儿我下了车,让马车送你回去。”
徐月知点头说好,看着陆玖由侍女搀扶,缓缓踩着脚踏下车。
可她双脚刚落地,王府角门之内早已经焦急翘首期盼的风莲便急忙地赶来:“主子,不好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到如今,陆玖听这一句“不好了”已经听得麻木。
齐王府蒙冤成为勾结蛮真的叛徒这件事情已经是最坏的消息,相比之下,别的任何消息,陆玖都觉得能够接受。
因为,最坏的境况也不过现在这样。
陆玖稳了稳心神,问道:“是什么事?”
马车上的徐月知也不由得打起了帷幔,紧张地看着风莲。
风莲的眼睛肿着,显然是不久前刚哭过。她看向陆玖道:“刚才侯府里有一个荣景院的小丫鬟哭着上门,说是珈珞嬷嬷悄悄送她出来报信的,说长公主快要病死了,老爷外派不在府中,夫人不给长公主请大夫,还封锁了荣景院不许人出入,要您快去救救长公主!”
“你说什么?宣平侯夫人把华阳长公主关在院子里不许请大夫?”徐月知一瞬惊呆,脱口而出。
听见风莲回话的一刹那,陆玖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好像都被人掀起来了,头晕目眩。
风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马车上的徐月知已经跳下来,一把将陆玖揽在怀中。
陆玖靠着徐月知,脸色发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嘴唇翳翳而动地问道:“怎么回事?长公主怎么会病了?”
风莲身后一个小丫鬟立即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陆玖的跟前,哭着说道:“回三姑奶奶的话,奴婢是荣景院的丫鬟衔香,五天前,宫里的皇孙妃过来请安,与夫人说了些什么,自从皇孙妃离开之后,没多久长公主就病了,而且一日比一日的严重,浑身高热,心悸难忍,身上还长了一大块一大块的黑斑,夫人说长公主这得的是什么不干不净的病,会过人,于是就把荣景院上下封锁起来,不许人出入,只准她吩咐的大夫进来看病,但是……但是大夫一次都没有来过。”
“珈珞嬷嬷想要冲出去找良医来为长公主诊治,可是守卫在荣景院门口的侍卫却不许人出入,甚至还把珈珞嬷嬷的腿打断了。”
“我年纪小,好躲藏,于是珈珞嬷嬷趁着机会把我从后院一个狗洞里塞了出去,要我来找您,求您赶紧回去救长公主,您若是再不去,只怕公主就……”
衔香哭得泣不成声,陆玖听得脸色发白。
她的拳头紧紧地攥起,手背上的一条一条的青筋浮现,紧绷的嘴角因为隐忍着愤怒而不时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