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殷啊江殷,此时此刻,你的心情,是不是如我的心一样揪扯难受呢?
夜风徐来,吹动桌面上的书卷哗啦啦翻动,灯盏里的一豆火苗也随风舞动,摇曳满室斑驳的影子。
陆玖放了笔墨,合上了书本,宽衣解带,吹熄了灯火。
宣平侯府东阁内外,万物悄然,不闻鸟雀声。
而与此同时,城南州桥两岸却是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州桥夜市瓦肆之内,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才子佳人,伶人一段小曲唱过,博得底下看客满堂彩。
当垆卖酒的女郎端着酒坛游走在各张酒桌旁,趁着一曲引吭高歌之后,将手中的酒水全数卖给座下的看客们。
“小娘子!这边再要三海碗!几文钱?”座下的客人们笑着招呼。
女郎连忙说了价钱,收钱舀酒。
“这边!剩下一坛,全要了!”
方才做完一桌客人的生意,买酒女郎忽然听见身后的桌子传来一个少年郎醉醺醺的声音。
女郎晃了晃自己怀中剩下的一坛子酒,眼角眉梢都迸射出喜悦,这可是笔大生意。
她连忙抱着酒坛转身,寻声朝着要一坛酒的桌边走过去,但见正堂中央的酒桌上正坐着四个少年郎君,皆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个个打扮不俗,一眼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哪位小郎君要卖?”女郎喜滋滋地将一坛酒摆上桌,看着面前的四个少年。
“……我!老子!”坐在正中穿殷红袍子的少年郎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从桌子上站起身来。
他脸颊耳朵脖子通红,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半眯半睁、眼神朦胧迷醉地看着那女郎,显然是已经喝高了,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样子。
他身形摇晃了一阵,差点儿摔倒,好在身旁一个玄衣冷面的少年赶紧搀扶住了他,才不至于摔下去。
“容……容冽!你管老子!?送开!别扒拉我!”红衣少年郎面容俊俏,眼神却十分凶悍,他扶着桌角,一把推开玄衣少年的手,大着舌头训斥道。
“你……酒放下,嗝!”他摇摇欲坠地又打了一个酒嗝,从身侧挂着的一个被烧烂的荷包里掏出厚厚一叠交子,展开扇子一样,将所有的交子展开,当作扇子摇了摇,十分阔气地说“全要了!”
原本卖酒女郎看着江殷身侧悬挂着的那个烧破的荷包,心下还纳闷,这几位公子哥身上到底有没有银钱?不会是耍她吧?有钱的人怎的还戴着个破荷包?看到江殷手里那一叠交子,她顿时眼睛亮起来。
“殷哥儿,算了吧!你喝多了!”何羡愚坐在江殷身侧,看见他头晕脑晃的样子胆战心惊,伸出手护着江殷的背后,要扶不扶,“……算了算了,今天就到这儿,都别喝了!殷哥儿,你真的醉了!”
“谁醉了!他娘的!老子没醉!”江殷涨红着脸,言辞粗鄙地当即回怼何羡愚,说着从自己的“扇子”里抽出一张丢给那女郎,酒气冲天,朗声豪迈喊道,“不用找了,爷有的是钱,余下的就当送你!”
“小公子大气!”买酒女郎连忙接住那一张交子,低头一看额度,心中欢喜十分。得这一张纸,别说这一个月,就是这一年,她都不用再去卖酒!
“奴的酒垆就在店外,小公子一会儿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尽快来找奴!”女郎抱着那张交子,喜气洋洋地朝着江殷行了一个大礼。
“江殷,这是你这几年好不容易存下的,你就这么全扔出去?”徐云知坐在容冽的身侧小酌,抬眸扫了一眼满面红光的江殷,揶揄笑道,“世子爷果然大气,徐某佩服。”
“要你们管!一坛子酒一桌子菜还不够堵住你们的……嗝!的嘴?”江殷转过头来,双目圆瞪。
徐云知懒得与他计较,伸筷子夹菜,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行啊,反正不是我掏钱。”
“都坐下!喝!是兄弟就陪我喝!”江殷摇摇晃晃地探手去摸桌子上的酒坛,抓起酒坛的边沿往自己面前的海碗里倒酒。
何羡愚、徐云知、容冽三个分别坐在他身侧,默默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
说是一起喝,实则酒桌上只有江殷一个人在狂灌。
“啊——”江殷痛饮一碗,乓的一声将海碗重重砸在桌面上,酣畅淋漓地长长叹了一声,“痛快!”
何羡愚咬着酥肉,容冽嚼着花生米,徐云知咬着果子,三双眼睛沉默盯着痛快畅饮的江殷。
江殷喝完酒,把酒碗往桌上一甩,就打着酒嗝又开始发表言论:“……这女人有什么好的!老子不屑!老子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兄弟们,兄弟们,你们都听着,都帮我作证,我江殷今天在你们面前立誓,从今往后,我!江殷!站起来了!我江殷再也不在她面前卑躬屈膝,我江殷要像个男人堂堂正正站起来!站起来——”
何羡愚沉默着又夹了一块金黄酥脆香喷喷的酥肉条,容冽沉默着重新夹了颗花生米,徐云知沉默着又咬了一口苹果。
说到激动处,江殷便红着脸红着耳朵脖颈,晕头转向地站起来,想要伸手抓眼前的酒坛。
可是眼前的酒坛偏生调皮地分作了三个,江殷瞪着眼睛看,看了好半天,那三个酒坛方才晃晃悠悠地又重叠成了一个。
他打着酒嗝伸出手去,好半天摸到了酒坛,抓着它往往里倒酒。
徐云知无语看着他:“你慢点,撒的比倒的还多。”
“你……你管我!”江殷倒好了酒,大着舌头反驳徐云知的话,将酒坛嗙一声放回桌面上。
“熏……熏弟们!”江殷口齿不清地道。
“是——兄弟们。” 徐云知翻了一个白眼,纠正江殷的语音。
“熏弟们!”江殷一拍胸脯,坚定道,“我江殷江元朗,今天对着你们发誓,我再也不去找她了!我再也不听她的话了!什么练字,练什么字?老子以后就要重归自然,老子就要天天翘课,天天睡大觉,天天摸大鱼,我看她陆玖能把老子怎么样!从今天起,我江殷,不听她说的!她的话对我不好使!”
何羡愚、容冽、徐云知,三脸懵逼:“……”
江殷捶桌愤愤不平道:“我到底哪点比不上那个卑鄙小人!我不好看?还是我出身不好?还是我性格不好?我……嗝!老子到底哪点比不过那个卑鄙小人!老子明明比他好一百倍一万倍!今天你该相信的人是我,是老子啊!”
身侧酒桌上的客人听见这边的动静,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捶胸顿足的江殷。
何羡愚连忙拉住他,难为情红着脸劝解道:“殷哥儿!咱,咱坐下说成不?你小声点!”
江殷却不肯听何羡愚的话,红着脸铁了心地要用大喊抒发内心的愤懑不解:“……你、你别拦着我!我警告你别对我动手动脚的啊,小心我揍你!”
“殷哥儿算我求求你,你坐下好好说成不成?大家伙儿都看着我们!”何羡愚求大爷一样地恳求江殷,但是江殷却丝毫不理会,捶胸仰头问苍天:“——老子到底哪里不好啊!陆玖,你这个女人没有心!!!!江烨!老子和你不共戴天——咕噜咕噜咕噜……”
江殷仰头问苍天到一半,容冽眼明手快地赶紧倒了一海碗酒水,对着江殷的喉咙径直灌下去,终于把他的嘴给锁上。
徐云知回头,看着身后一众不明所以的看客们从容抱拳拱手,款款微笑:“各位莫怪,情场失意,情场失意!”
听见情场失意四个字,周围的兄弟伙们都对着江殷投来“我懂”、“同情”意味的目光。
江殷被容冽灌一海碗下去,脸色绯红欲滴,只觉得脚掌如同踩在棉花上,脚底软绵绵地使不上劲来。
但他撑着一口气,非要把话说个痛快,仰头又作出问苍天的气势:“我江殷今天对天——咕噜咕噜咕噜……容冽!……咕噜咕噜咕噜!老子记住你……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了……”
没等他的话说完,容冽铁面无情地对着他的嘴又蛮横灌下了一碗酒水。
把那一碗酒水喝见底,江殷打了一个酒嗝,身子悬了悬,脚底一软,两眼一黑,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对着酒桌倒下去,趴在桌面上直接睡死过去。
何羡愚容冽徐云知三人坐在一旁,看着瘫在桌上的江殷,面面相觑。
徐云知叹了口气:“操,终于消停了。”
何羡愚转头看徐云知:“怎么弄回去啊?”
徐云知卷起衣袖,面沉如水地又操了一声:“还能怎么弄回去!?哥几个抬回去啊!卷卷袖子上吧?”
何羡愚连忙点头,撸|起袖子上手抬江殷。
何羡愚跟容冽一边一个架住江殷的胳膊,将他从桌子上拖出来,徐云知则负责将他散落在桌面上的交子收回他的破荷包里。
“容冽,你也灌得太多了!”徐云知抱怨道。
容冽沉默不语。
何羡愚叹气:“也不怪容冽,不让他多喝点,他怎么肯消停?”说着,他拍了拍江殷搭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殷哥儿,你可真行。”
何羡愚的话刚说完,江殷搭在何容二人肩膀上的手臂忽然动了动。
“嗯?”何羡愚一愣,侧眸看向夹在中间的江殷。
容冽与徐云知也寻声看过去。
就见靠在何容二人肩膀上的江殷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脖子往前一倾……
“快闪开!”何羡愚突然反应过来,连忙叮嘱正蹲在江殷脚下替他整理衣摆的徐云知,“云知,快闪开!”
徐云知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殷哥儿要吐了!!”
“操!!”
徐云知的操音未落,就见江殷的脖颈忽然一动,上半身往前猛地倾倒,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呕!!!”
来不及躲闪的徐云知叫声销魂:“江殷我操你……”
吓得何羡愚连忙轻声提醒:“云哥儿,他爹是王爷他大爷是太子他爷爷是皇上,可不能乱那啥……”
徐云知欲哭无泪,恶狠狠地道:“我操你丫,江殷!!!你不是人啊!!!!”
而吐完以后的江殷正神清气爽地靠在何羡愚宽厚的肩膀上,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这些事情,他现在通通都管不着了。
第56章 失意、醉酒、撒野、找老……
吐完的江殷靠在何羡愚的肩膀上幸福而满足地昏过去, 留下徐云知一脸恨意地站在跟前,垂眸看着自己胸前满身的污秽。
何羡愚架着江殷的一边胳膊,想笑却又觉得实在不厚道, 只好死死地咬住嘴唇, 忍着笑意对徐云知道:“云哥儿,忍忍吧,回去再换身衣裳,你去把咱们吃饭的银钱结了, 我和容冽带着殷哥儿在门外等你。”
徐云知骂了声晦气,从江殷的破荷包里翻出一小吊钱,临走前还朝着江殷的腿上踹了一脚。
江殷两眼一黑, 柔弱无骨地倚靠在何羡愚肩头,不作反应。
徐云知骂骂咧咧地去付钱,何羡愚拽着江殷的胳膊, 转头看向身侧的容冽, 二人眼神凛然, 不约而同点了下头。
“一、二、三——起!殷哥儿!”何羡愚大吼一声,与容冽一同拖拽起了江殷,把他拽往门外回家。
江殷喝得烂醉如泥, 全然丧失了自主行走的能力,只能由另外两个人拖行。
他比旁的同龄人高大许多,且这些年自己练出一身还算扎实的腱子肉,何羡愚跟容冽两个少年郎拉扯他一个都十分费劲。
徐云知付了今夜吃饭的银钱, 将多余的铜板往江殷的破荷包里一塞:“费劲!”
“云哥儿别说了, 快来帮衬一把,殷哥儿太重了!”何羡愚转头连忙求助徐云知。
徐云知嫌弃归嫌弃,却还是挽起衣袖上前, 伸手帮了何羡愚一把。
“吃什么长的?怎么感觉比你还沉?”徐云知帮忙抬起江殷,气得抬手往他脸上轻轻打了下,“江殷,装什么死!快起来自己走!”
江殷烂醉如泥,两边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深深潮红色,全然没听见徐云知的话,把头又斜斜歪到容冽的肩膀上,昏迷中哼唧了两声,仍复平静。
何羡愚叹气:“云哥儿,你别打他了,他都喝成这样,凭他自己肯定回不成家。”
徐云知拖着江殷的腿,几个兄弟合力把江殷拖到了大街上,准备沿路返回齐王府。
“他今日突然说要做东请咱们吃饭,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好事,要是早知如此,就应该把马牵出来,现在好了,出来吃个饭,还得把人抬回去。”徐云知痛恨出门前的自己没有骑马。
何羡愚宽和笑道:“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呢?好啦,别生气,大不了回头再让殷哥儿请我们吃一回,当做赔罪。”
“这样的饭我可不敢再吃第二次了!”徐云知抬着江殷的腿,冷傲地别过脸去哼了一声,嫌弃地说道,“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还要逞英雄,害我们几个替他收拾残局,还吐我一身,这种为情所伤的男人真是无药可救。”
“别这么说……”何羡愚打圆场笑道,“殷哥儿挺好的,陆姑娘也是好人,今日他们两个人为江烨起争执纯粹是闹了误会,之后说开一定就会好。而且陆姑娘也是很善良的人,我看得出来,她是很心疼殷哥儿的。”
“你看得出来?你个呆子,我都懒得同你废话。”徐云知侧过脸,少时,又带着一丝不怀好意转回脸,笑看向何容二人,“欸,你们猜,我这会儿冲着他喊一声陆玖来了,他听见会不会清醒过来?”
何羡愚拽着江殷的胳膊,听了这话并不放在心上,笑道:“怎么可能?”
容冽的目光也探寻不解看向徐云知。
徐云知提高话音,坚信不疑地反驳:“怎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