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过文字,略一沉吟便开始解释道:“此处的意思是说……”
江殷面容沉郁地走进书斋,第一眼便看到陆玖正捧着书本向江烨温声解说着什么,而江烨凑近在她身旁,静静听着她讲话,偶尔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温和谦雅的笑容,轻轻抬眸,目光柔和地凝望着陆玖的脸。
他们二人本就是姿容出众者,安静凑在一处看书的情景当真应了那句岁月静好的话,郎才女貌,默契十足,天生一对,趁着背后轩窗外的丛丛碧竹,宛若一卷天成的画卷,让人不忍搅扰。
这一幕落在江殷的眼中格外扎眼,他回想起今晨马车上徐月知同他说过的话,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沉肃着一张俊脸,朝着他们二人的方向走过去。
何羡愚几人跟在江殷的身后,就见江殷丝毫不理会正凑在一起探讨诗文的陆玖江烨,硬生生从他们两个之间插.进去,愣是把江烨同陆玖隔开。
江殷站在最中间,垮着一张棺材脸,横在陆玖江烨之中就是不往前走,不让他们二人有打照面的机会。
何羡愚等人亦要从这条过道走向背后的坐席,此刻江殷横在前方,他们几人过不去,只得面面相觑。
周身的学子们看见江殷站在过道里不动,十分好奇,却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热闹,于是纷纷悄悄投以目光。
昨日的风波过去以后,江烨面对这个动手伤了自己的堂弟,脸上无一丝不快与愤懑,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对着江殷投去清风明月般大方得体的笑容。
他握着一卷书,镇定自若地坐在梨花木椅上,抬起神态和善的眼睛,不解地微笑问:“元朗站在中间是为何?今日怎么才来书院?为兄方才还在担心,你若迟了听学的时辰被先生责问,可该怎么办?”
一番关心的话,江烨说得十分自然,听上去他对江殷这个堂弟十分关切,倒是一派好哥哥模样。
不清楚内情的人,只怕还以为这一对堂兄弟如此手足情深。
江殷最看不得他当着陆玖的面,如此惺惺作态,凤目微微一凛,一记寒光射向江烨,脸上写着三个大字——别惹爷。
江烨似是被他这一记眼神钉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不解道:“元朗为何这般盯着为兄?”
陆玖听了江烨这番话,心底微微叹息一声,觉得自己昨日对江殷所说的那番话,又白说了。
昨晚江殷醉酒后爬墙进侯府的时候,她心里的气愤和忧心原本已经消散了许多,觉得他心里是念着自己的,虽然放狠话,可是潜意识还是记挂着她,不舍得她。
她原本想着,若是江殷清醒之后肯念着她告诫过的话,不再与江烨硬碰硬,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性子,吵架的事情就既往不咎。
但没想到这家伙酒醒后,还是个牛脾气!
“江殷,南先生要来了,坐回去。”陆玖正襟危坐于书案后,垂眸冷声道,“你不听讲,别打扰别的同窗们听讲。”
江殷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盯着江烨的方向,如同隐藏在灌木丛当中准备伏击猎物的猛兽兽瞳,森冷、阴寒。
江烨一双含情眼却是偏偏温柔,无辜而和善地看着他。
“殷哥儿,坐下吧,南先生来了……”何羡愚见江殷面孔森寒不为所动,小心翼翼地伸手揪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殷心底积压的盛怒简直快要爆发,何羡愚的手一碰他的衣袖,他抬手就拂开对方,冷嗤一声,甩袖重重地落座到陆玖的背后,不堪承受的桌椅发出一声巨响。
书斋之内死一般的寂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殷火气正盛,谁也不敢吱声得罪这位小霸王,都只缩头乌龟一样低下头兀自诵读着书本。
何羡愚回眸,与背后的徐云知、徐月知几人对视一眼,颇不放心地看了看满脸阴沉的江殷,踟蹰地朝着背后的席位走去。
人人都惶恐江殷这莫名的怒火,坐在他身前的陆玖却是稳如泰山,一点也没被身后人的情绪影响,垂眸不动声色地读书。
少时便到了讲学的时间,南池先生拄着拐杖从门外慢慢走进来,在书斋最前一张单独的书案前坐下,敲了敲手中的戒尺,沉声道:“目下快要到童试的时候了,应当讲的书,老夫都已经讲得差不多,今日上半堂讲学的时间就用来各自讨论诵读温习,下半堂用以答疑,有何不解之处,诸位可以询问老夫。”
南池先生话音刚落,底下便传来诵读的声音。
陆玖只专心读书,身侧的江烨回眸去,淡淡瞥了一眼背后脸色铁青的江殷,复又拿起书本,凑身靠近陆玖,温声笑道:“方才讲到一半,被人给打搅了,陆姑娘继续替我解答一二吧。”
陆玖心绪烦闷,可抬眸见到江烨客气的笑脸在,总也不好不回应,便温声问道:“方才讲到哪一处了?”
“此处。”江烨微微一笑,伸手朝着书本上一点。
陆玖接着方才的解析继续讲:“这一处是你来之前南先生讲过的地方,不清楚其意也是情理之中,它的原意是这样……”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正当陆玖准备给江烨解析诗书的时候,身后的江殷忽然端着书本,正襟危坐地朗声读书。
但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在“喊”书。
身侧旁的学子们原本便在读书,声音汇集在一起时,听见身侧的人说话便有些困难,现在江殷平地一声吼,陆玖给江烨解析诗文的声音全然被其覆盖,就连陆玖自己都很难听清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莫论江烨。
陆玖江烨侧眸看向身后,就见江殷端着书,旁若无人地超大声诵读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读到此处,有个字他不认识,但余光见到江烨与陆玖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便不甘示弱,升高了嗓门大方道,“胡不什么死!”
陆玖知道,他就是抬高了声音要和他们抬杠,又气又无奈,觉得他这种做法实在幼稚可笑,于是装作一副根本不关心的模样,淡漠转过头去。
江烨有些无措地看向陆玖,陆玖握着书本,垂眸轻声道:“太孙不用在意,咱们继续往下说。”
“好。”江烨轻轻一笑,转过头去,准备继续听陆玖讲。
江殷用余光瞥见他二人复又开始交谈,捏着书本的手攥紧,将书封捏皱,扬起脸,将念书的声音提得更高,一双眼死死锁在江烨的脸上:“《孟子离娄上》,淳于、淳于什么曰,男女授受不亲,神情名?孟子曰,礼也!”
“礼也”两个字,江殷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声音奇大无比,几乎快要将整个书斋内的人声都盖下去。
念完,他一双锐利的目光便尖刀般戳向江烨,似是要用眼神将对方的身上剜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这声音实在刺耳,陆玖将手中的书本用力一握,准过头去忍无可忍地咬牙轻声质问道:“江殷!你干什么?”
江殷目光从江烨的脸上挪动开来,平静看着陆玖,坦然自若地翻了一页书道:“还能干什么?南先生不是让大家各自诵读书本么?我现在当然是在认真诵读。”说罢,冷冰冰看向江烨,眼神锋锐,“南先生的指示,我只是照做而已,有问题吗?”
与徐云知相处久了,阴阳怪气的功力,江殷还是有几分在身上。
着一席话还真把陆玖噎在原地,一时也找不出没什么毛病来,只好冷眼盯着他,正色道:“就算是诵读,你的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些,不能叫周遭坐着的人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清。”
江烨也温和朝着江殷笑道:“堂弟,大声诵读这没什么,但总不能因着你一个人读书影响旁人,那未免有些小性。”
没想到江殷只瞥了一眼江烨,握着书仰头嗤声道:“老子就爱读这么大声,江烨,你管得着么?我读我的书,又没碍着你们,奉劝少管别人的闲事,南先生可曾说了不许放声诵读?”
江殷把头往身侧一摆,哼声不再与他们说话,继续大声朗读自己的书,一副认真沉醉书本的模样。
自从江烨来到学里,江殷的脾性忽好忽坏,时常陆玖还没弄清楚原因,他便开始生气。
听他这般阴阳怪气的语气,陆玖也不明他今日哪根筋又搭错了,大家都在书斋里,陆玖总不好这个时候同他辩驳,只得暂且按捺住心里一口不平的气,捏了书本转过头继续与江烨探讨:“太孙,我们继续往后讲。”
江烨目光似有忧虑地看向陆玖,眉间轻蹙,担心地小声问道:“陆姑娘,冒昧问一句,我的询问可是打搅到了你?”
陆玖抬眸看向江烨,乌沉瞳仁里结的寒霜春风化雨般的消散了几分,客气道:“没有的事,这些课本我在家之时已经温习过一些,解答您的几个问题并不耽误什么功夫。”
“那就好。”江烨的脸上显露几分松快的神情,原本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放松下去,他望着对面的陆玖,眸光清澈温柔一笑,“元朗与陆姑娘一向同窗情谊深厚,我还以为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与他之间产生了何种误会,闹了不开心。你既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不清,陆玖听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还没开口,她背后握着书本的江殷却是冷笑一声,似有所指地道:“有些人还是不要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太重要,倒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江烨侧眸过去,看向江殷的一双眸子仍旧温和,只是眼底却闪过一丝微渺的寒意。明明知道这指桑骂槐骂的是谁,但却还是问出声,语气一派恬淡温雅,像是没听懂般地道:“元朗这话是何意?”
昨日的事情还没过去,江烨的伤口都还在掩盖在抹额下,陆玖未免觉得江殷这话实在无所顾忌,似全然忘却他自己还有把柄存留在对方的手中。
“江殷!”她轻声叱责,提醒他见好就收。
江殷却握着书本,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撇开眼睛不去看她。
江烨似是想要劝解,于是笑容款款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陆玖的手腕:“玖玖,算了。”
谁知这个动作却像是一根刺生生扎进江殷的眼底,一下子激得他冲身站起来,在江烨的手指刚刚触及陆玖皮肤的一瞬间,满脸愠怒地打开了他的手:“你别碰她!”
兰室之内,所有的学子都在苦读,忽然站起来的江殷打断了书斋内朗朗的读书声,周遭死一样的寂静,几十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的身上,眼中或是诧异,或是取笑。
江殷如同一个异类般,孤零零地独自站在书斋内,似是察觉到自己应激的行为,瞳仁底如滚滚岩浆般翻涌的愠怒方才冷却些许。
何羡愚江圆珠等人坐在后方,忧虑地看着冲身站起来的江殷。羡愚想要冲上去安抚暴走的江殷,可却被身侧的徐云知按住了肩膀,他冲他摇了摇头,微一颔首,扬脸指向走下来的先生南池。
南池面沉如水,负手握着戒尺,从自己的书案前起身,神色阴郁地冲着江殷的方向走来。
见到他手中紧握的戒尺,底下有好事的学生幸灾乐祸地看向江殷,等着他吃一顿好板子。
见南池走近,陆玖也连忙站起了身,一旁的江烨也跟随她站起来。
书斋内,所有人都已经失去了读书的兴致,尽数把目光放在站起的这三人身上,除了何羡愚几人以外,旁的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眼神。
“先生,方才的事情,学生已经知错了。”动静虽然不是陆玖闹出的,但她也参与了其中,南池若是要惩罚,她亦不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江殷的身上。
“南先生,方才,世子是在同我玩闹,推我那一下并不要紧,请先生不要责怪他。”江烨垂手站立在南池身侧,笑容温和。
这席话说罢,陆玖微微皱了眉头。
江烨这番话让她听得十分不舒坦。
明面上他似乎是在替江殷求情,可是字字句句却都是指责江殷顽劣不堪,还故意动手伤了自己。
陆玖这么觉得,南池自然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收敛了几分面容上沉郁的神色,转过头去恭敬对着江烨一拱手,肃穆道:“江殷在书斋之内当着老夫的面动手推搡您贵体,是对太孙不敬,更是对自己的兄长不敬,外头侍候太孙的内侍大人们也看得一清二楚。太孙前来老夫处读书时,太子妃娘娘曾再三交代,要老夫照料太孙,今日江殷对您不敬一事,若是老夫不加以惩罚,不仅对不住太子妃的叮嘱,更是让旁人诟病老夫为正人之师,却不正己。”
“太孙不用再说了,这件事情的始末,老夫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处置,老夫心里自然有数。”
江烨眉与轻蹙,似是不忍,还欲开口为江殷求饶:“元朗实数无心之过,我也并没有伤着哪儿,还请先生不要再……”
“好啊!”江烨的话还没说完,江殷便冲动地开口打断,扬起脸冰冷阴鸷地对着江烨一笑。
接着,他看着南池,冷笑反问:“不就是要惩罚么?怎么罚?你说,我要是动一下眉头,我就是你孙子,否则,你是我孙子。”
第59章 江殷受重罚
南池先生听江殷口气如此狂妄, 脸上的阴郁几近凝结出冰霜。
陆玖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他竟敢说出这样冲动的话。
他的爷爷,可不是一般人的爷爷。
他的爷爷是皇帝。
话语之中的这个爷爷抛给南池, 南池也不敢接啊, 他要是当了他的爷爷,岂不是自比皇帝?有不臣之心?
于情于理,南池都必须对江殷施以重罚。
陆玖知道,江殷的话说出口, 自己便不可能帮他求下这个情了。
南池的惩罚,他必须受着。
“好啊,既然世子的话都已经摆在口边, 老夫若是不顺应世子的意思,便是不知趣的人。世子纵然是皇孙贵胄,可是入了我的兰室, 便是我座下的学生, 我身为老师, 还是有权管教管教自己学生的。”南先生的眼神陡然一凛,身子气得微微发颤,倏然亮出了手中长长的戒尺, 厉声呵斥道,“伸出手来!”
“伸就伸!”江殷仰着脸,随便伸了只手出去,他对视着南先生, 师生间的眼神如针尖对麦芒, “有种就打废我这只手,打不废我这只手,我看不起你!”
说罢, 他侧眸,冷淡瞥了一眼身侧的江烨,执拗地转过头,朗声道:“打啊!不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