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在身侧听这话听得心惊胆战。
原本南池还只是气他在学里动手伤人,其实最多训斥几句,或是让他在书斋后罚站半日也就完事。
可是江殷这犟牛脾气不仅不低头认错,还使劲拱火刺激先生。
这下不敬祖宗,不敬师尊,出言狂妄等罪名数罪并罚,凭谁也没办法替他说几句好话。
陆玖虽然心疼他受责备,可是想想,亦觉得江殷的脾性实在冲动,虽然她时常也叮嘱他收敛性格,可是人的性格并非一日养成,自然也不可能一日改过来,而是需要时间的打磨。
让南池给他长个教训,挫挫他凌人的盛气也未尝没有好处。
陆玖敛眸静静想了一阵,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眼看着江殷受罚。
可是这一眼看过去,她整个人却一瞬愣在原地。
她望见江殷伸出去挨打的那只手,是他之前为了从火盆里捡荷包而烧伤的手。
此刻他手上的伤痕都还未曾痊愈,有些结痂的伤口还没长好,一会儿南池的戒尺打下去,可不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江殷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竟然伸出了那只受伤的手,下意识想要收回换成好的那一只,可是抬眸看到站在跟前的江烨,他又忍住了换手的冲动,仍旧让已经伸出去的那只带伤的手接受惩罚。
他硬着头皮上,用受伤的手去挨戒尺,就是不想让江烨看到他丝毫的退却,不想在她的面前告诉旁人他心里有所顾虑。
他有气性。
绝不要在江烨这个小人的面前露怯。
不就是几下破板子?他咬紧了牙关,打就打,谁怕谁啊?
他江殷就是死,也绝不在这儿低头!绝不当着江烨的面低头!
南池眼里寒光一凛,握紧了戒尺,朝着江殷伸出的手掌心上重重责打下去!
陆玖在南池的手下读了这许久的书,自然知道这戒尺的威力,这戒尺虽然看上去小小细细的,可是打在手心里的滋味极其难受,从前有学生犯过错后遭到戒尺责打,轻则手红肿七八日,重则甚至要缠上纱布疗养一个月之久。
今日被激怒的南池是用十成十的力气责打江殷,丝毫不留情面,只看到那戒尺带着清脆的响声落在江殷的手心上,而后触底反弹,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应声当下,江殷单薄宽大的手掌顿时红肿起来,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恰似一条剧毒的红色蜈蚣,蜿蜒着爬过他的手心。
这皮开肉绽的脆响犹如杀鸡儆猴般,叫坐在周遭的学生们噤若寒蝉,畏畏缩缩地低下头,不忍卒看。
陆玖站在江殷身侧,那戒尺每落一次,她的肩膀也忍不住跟着轻颤一次。
南池打得实在太狠,不消一会儿功夫,江殷受责打的手掌心当中已经爬过无数条这样的红痕,它们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张赤色的醒目大网,又像是无数条丛生的红色荆棘,将江殷的皮肉刺开,刺得他鲜血直流。
他站在原地,手板伸得挺直,背脊也一如的倔强挺立,不曾看见他的手心卷起一丝,也不见他的脚步往后倒退一寸,好似这重重的戒尺打下来,并没有打在他的肌肤上。
但陆玖知道,他是在忍,强忍着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发白的面色与紧绷的眉宇无一不展示着他在咬牙强忍,他已经疼得满头冷汗,嘴角紧紧抿着,牙冠也咬得死死,好像只要稍微松懈一点,喉头难以抑制地痛喊便要从此地破门而出。
南池亦是真的生气了,气到甚至没有数自己究竟打了江殷多少下戒尺。
师生之间,一个咬牙硬着头皮死也不吭声,一个非要逼对方诚心诚意低头认错,沉默之中,两方如拔河一般互相拉锯,谁也不肯先松开自己手里握着的绳索。
江烨站在南池身旁另一侧,由于阻隔,陆玖并不能看见此刻他脸上轻淡满足的笑意。
而站在对面的江殷,抬眼恰好能将他所有的情绪收入眼底。
他知道,他也在等着他低头。
那他更不能低头了。
他绝不让江烨如愿以偿。
陆玖看到江殷那血肉斑驳的手,眼眶不觉红了起来,见南池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了,冲身而出,径直挡在江殷与南池的身边。
见到突然有人闯进,南池握着戒尺打下的手立即停顿住,肃穆着面孔呵斥道:“为师责罚该受罚的人,其他的人不要多管闲事!”
陆玖面沉如水,一词未置,竟是直接卷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皓腕如雪,毫无迟疑地将自己的手心递到南池面前,直言道:“今日的事情并非是由江殷一人挑起,学生亦是有过错在其中,若是先生还要责罚,就请连同学生一起责罚吧!”
江殷看着挡在身前的陆玖,冰冷的瞳眸当中似是闪过一丝惊诧,他张了张嘴,却又紧闭上。
江烨也未曾料到陆玖竟然会挺身而出,替江殷挡住南池的责罚,还要同他一起受罚。江殷受罚他倒是很乐意看见,只是若要加上陆玖,他不愿意。
半路杀出个陆玖,倒让气得失智的南池稍微冷静了些,他垂眸看到地上的几点血滴,心里也懊悔自己责打得太重。
江烨察觉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懊恼,趁着这个时候上前一步,温和道:“先生,元朗已经知道了错了。”
南池转头看了一眼,江烨沉静看着他,微微一笑,眼神暗含深意。
南池明白江烨的意思,于是转过头,长叹一口气道:“罢了,打也打了,就此为止吧。陆玖,你让开。”
见南池接着台阶下来,陆玖便转头,给站在身后的江殷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上前来给老师认个错。
可是江殷哪是这么容易低头的人,更莫论今日这台阶是江烨给的,他更不愿意顺着台阶下来。
他把头一扭,避开了陆玖递过来的眼色。
见他躲闪眼神,陆玖心里亦知道,他是气急了。
“我见你也不像是认错的样子,去后边站着,不到散学,不准离开!”南池扬手一指书斋的最后,看着江殷吩咐。
江殷按着流血的那只手的手臂,抬眸目光森冷地看了一眼南池,而后又看了一眼江烨,一声不吭地朝着书斋的最后走去。
南池心中有气,可对着这头犟牛,他亦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又厉声呵斥身旁一众看热闹的学生们:“好好读书!都想像他一样站到后边去么!?”
南池一声令下,底下看戏看出神的学生们连忙如梦初醒一般端着书继续大声诵读。
书声琅琅很快将原先沉闷的气氛覆盖过去,书斋内又恢复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南池回头,看向陆玖与江烨,眼神和蔼了一些,淡声道:“都坐下各自读书吧。”
江烨温和微笑答应坐下,陆玖则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书斋背后的江殷,也只能先听南池的话落座回去。
江殷拖着那只受伤流血的手站在书斋背后,一站就是半天。
南池守在书斋内,何羡愚几人也不敢擅自离开座位带江殷出去治伤,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待散学时间的到来。
陆玖手中握着书,却再也没有心情读下去,之后的时间江烨也曾试探着继续请她解惑,但是陆玖都以南池不悦为由,只客气疏离地拒绝。
江烨知她心情沉闷,遂也不再过多烦扰请教,只安静读自己手上的典籍。
今日的每一时辰好似比从前都要长,一须臾的时间方才流过,陆玖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时辰。
难捱。
终于,午时的梆子响起,今日书斋内的讲学总算结束,江烨方才想起身与陆玖攀谈,就见她已经急不可耐地冲身站起,朝着书斋后的江殷的方向而去。
江烨沉静站在原地,望着陆玖径直向江殷奔去的背影,墨玉般的眼眸渐渐笼起一层薄薄的轻纱的雾色,那雾色慢慢爬满他的眼睛,使得那一双含情眼失去了往日的温度。
带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完全失去笑意,江烨眸光一转,看向那一抹殷红的身影。一瞬,眼底噙了一丝与他温玉般面容不符的冷酷。
第60章 兄弟对峙
陆玖没有察觉背后江烨眼神的变化, 一心只着急奔向被罚站在书斋后面的江殷,想察看他手掌心上的伤势。
江殷的视线却并未放在她的身上,而是带着滔天的愠怒看向江烨。
江烨触及到了江殷愤恨不甘的眼神, 容颜一时之间收敛起方才的冷意, 眉眼里从容酝酿出一贯的温和微笑,看着江殷的眼睛,对着他轻轻点头示意,眉梢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
致意完毕, 他便微笑着从容转身,迈步朝着兰室大门的方向走去,意欲离开。
江殷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今天这口气, 手上的手掌攥紧成拳头,血从五指缝隙当中流出,当下便拔步大步朝着江烨的方向追去, 甚至没有搭理上前的陆玖。
一旁小心观望的何羡愚等人见江殷朝着江烨的方向冲上去, 连忙有随行, 想要拉住江殷。
“殷哥儿!算了算了!你手还伤着呢,咱们先回去上药成不?”何羡愚抱着江殷的大腿,像一只秤砣一样拖住他, 不让他再靠近江烨。
徐云知拉着江殷的胳膊死活不放手:“江殷,你疯了?嫌今天伤得太轻么?”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按住江殷,可到底技不如人,对着这头倔驴, 他们几个根本不是对手!
盛怒中的江殷只是一抬胳膊一踹腿, 便轻轻松松地将何羡愚徐云知几个人掀翻在地,只有容冽的武艺好些,没有摔倒, 但还是被江殷推了个趔趄。
江圆珠赶忙上前搀扶住容冽:“没事吧?”
徐月知也担心地扶起何羡愚,关切问道:“羡愚哥哥,你要不要紧啊?”
外头等着徐月知出来的陆镇听见书斋内的动静,连忙闯进来,正好见到一众人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只有徐云知无人搀扶,于是连忙去帮忙搀起他。
江殷摆脱了桎梏便朝着江烨的方向追去,陆玖见情势不妙,连忙提裙急急跟上去。
江殷像是杀红了眼,丝毫不管自己的被戒尺责打过的手还血迹斑斑,执念一般冲出了书斋,追着江烨的方向跑去,一路穿过廊庑,沿路撞到了十来个人。
陆玖不如他腿长,也不及他跑得快,裙子又束缚着双腿,不能全然迈开,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赶在江殷堵住江烨的一瞬间赶到现场。
背后何羡愚等一众人也急忙追上。
江殷在江烨即将跨出广贤书院大门之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烨身侧的小内侍们十分眼明手快,看到江殷追至主子身侧,立即上前用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殷用自己受伤的手紧抓江烨的肩膀,愣是铁了心不肯松手,手上的血珠赫然在江烨的衣袍上印落一道红痕。
江烨甚至没回头,簇拥在一众内侍之中,朝着书院大门的方向信步闲庭走出去,在一众随从们的拥护下登上马车。
江殷被一众内侍们拽住,或是拉胳膊,或是抱腿,拼了命地抓着他不让他靠近江烨,口中连连哀求道:“齐王世子就可怜可怜奴才们吧!”
江殷气力纵然大,可是叫十来个人拖住手脚,亦觉十分难缠,一时竟摆脱不开这桎梏,只一双眼睛失心疯般通红盯着江烨远去的方向。
陆玖与何羡愚等人围上前来,想要劝解江殷:“殷哥儿,算了吧!这会儿若是再闹出动静,只怕先生还要责怪,还是先去上药。”
陆玖站在江殷身旁,只见他对何羡愚的这番话置若罔闻一般,眼眶通红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向江烨离去的马车。
她手里还攥着那个被烧毁的双面绣荷包,五指渐渐攥紧,将那荷包抓出一道道皱痕,一如她此刻揪紧的心。
旁人劝说对于江殷来说简直犹如放屁,他一个字也不会听,看着那只缀满星点血珠的手,陆玖的心揪得难受,沉默中,她抬手捏住他衣袖的一角:“江殷,去上药吧……”
陆玖的话还没说完,一瞬间,江殷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瞬间推开了身边所有拉扯的人,他犹如一只飞出荆棘密网的鹰隼,瞬间往前飞身一跃。
刹那,陆玖手里捏着的那一片衣袂也随之滑出,手里一空,心口顿时像迎面被人重锤一拳。
她往后踉跄了一步,就望见江殷站在书院门前,将手指凑近唇边吹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口哨,瞬间,一匹快如黑色闪电的烈马从旁奔腾而出,江殷眼准手快直接凌空抓出风驰的缰绳,踩镫利落翻身上马,双腿一踹马肚,追身朝着江烨离开的方向远去。
“坏了!肯定是去追皇太孙了!容冽,咱们快跟上去!”何羡愚面色一沉,连忙吩咐容冽与徐云知二人,“云哥儿,你赶紧去告知齐王府的人,让他们预备着大夫,我跟容冽去看看能不能把人追回来。”
“好!你们快去!”徐云知点头,转身去寻齐王府的随从们。
事情发生得太快,陆玖站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空握的姿势,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愣神看着江殷消失的长街尽头。
徐月知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拉住了陆玖的手。
她温和单薄的手心里透出一点温度,让陆玖略略清醒了一些神志。
江圆珠小心抬手,拍了拍陆玖的肩膀,温声哄道:“没事的,我刚才已经派人先跟着何公子同去了,一会儿有什么消息,他们自然会跟我回禀,玖玖,你要不要先同着我去一趟公主府,咱们坐下来等消息如何?”
陆玖攥紧了手中的荷包,心乱如麻地轻轻点了点头。
江圆珠见她点头,心里才宽慰了些许,伸手搀住她的手臂,微笑道:“走,坐我的车一同过去。”
陆镇站在身侧,听见陆玖要先去一趟灵川公主府,便说道:“阿姐,我陪你同去。”
陆玖心烦意乱,并没顾得上回答陆镇的话,倒是徐月知听见,转身对陆镇和和颜悦色道:“公主府你进出不便,还是先回去吧,你姐姐那儿有我们陪着,到时候我送她回家,你不用担心。”
陆镇速来不会否决徐月知说的话,于是低头红着脸抱拳道:“那,那就听月知姐的,劳烦。”
“无妨。”徐月知爽朗应下,目送着陆镇上了马,朝着福善街的方向走回。
“让陆府的马车跟在身后,就说我邀请陆小姐去公主府喝茶,晚些再回去。”江圆珠温声交代了贴身宫女青莲,青莲恭敬应下,转身去知会宣平侯府跟随的仆妇们。
“玖玖,走吧。”徐月知温声道。
陆玖轻轻一点头,跟随她们二人上了马车。
登车之时,她终还是放心不下江殷,扭头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留恋地看了一眼,才回头躬身进入马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