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将斗篷帽子戴上,手提一盏小灯,回眸看向他二人:“跟我来。”
何羡愚点头,同容冽跟上陆玖离开琳琅阁的花园。
与陆镇混熟以后,侯府当中大大小小的出口,陆镇几乎都带着她逛了个遍,出了琳琅阁,陆玖便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从小厮们居住的后院送了三人离开。
陆玖提灯站在廊庑的台阶上,指着远处有光的地方向何羡愚道:“往前走,过了那道门左拐就能出去,那一处的小厮们此刻怕是在赌钱,你们悄悄地过去,不会有人发现。我不方便过去,就带你们走到这里。”
何羡愚背着熟睡的江殷,转头向着陆玖一笑:“多谢,今天晚上的事情,实在是抱歉,我向殷哥儿给你赔个不是,你别怪他。”
容冽也朝着陆玖拱手。
陆玖垂眸,淡声一笑:“我知道。”
何羡愚冲着陆玖憨厚地笑了笑:“多嘴啰嗦一句,今日你同殷哥儿吵架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缘由了,殷哥儿虽然不明你去找江烨的动机,但我猜想,你应该是去找江烨推辞东宫宴请的,对吧?”
陆玖愣了愣:“你如何知道?”
“今日从学里回来的时候,公主同我们说,东宫太孙宴请了几家公子小姐,一同去梅先生的府邸听一堂六朝史的讲学,这讲学邀请了你。”何羡愚温和地笑道,“前日殷哥还私下我们提过,说你当着他的面拒绝了太孙的邀请,而今天公主又提起东宫给陆府发了请帖,两件事结合一看,我便猜到,今日你去找江烨,八.九不离十就是去推辞此事的。”
陆玖听到这番话,不觉扶额无奈地笑了一声:“你倒是看得很明白……”顿了顿,又忍不住叹道,“这件事情,连你都看得明白,偏生江殷这个榆木脑袋想不清。”
何羡愚笑道:“这是你与殷哥儿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陆玖,我想着,等你们两个之间气消了,还是把这件事情重新说明白吧。殷哥为这件事,很是难过……”
说着,他回头看向趴在自己背上睡得昏沉的江殷,微然一笑。
陆玖对着何羡愚微微一笑:“多谢你的提醒,我会好好想想的。阿愚,你倒是个心明通透的人。”
“心明通透?”何羡愚忍不住笑了,眉眼温和,“我哪里有这样好?他们都说我笨。”
“有句话,叫做大智若愚。”陆玖莞尔笑起来,“你心里明镜一样,看什么都清楚,才不是愚笨之人。若真要说愚笨之人……”
她带笑目光一转,眼波流动,看向趴在何羡愚背后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的人。
“也应该是他才对。”陆玖伸手指了指江殷。
何羡愚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朝陆玖说道:“不给你添乱了,我们这就离开。”
陆玖道:“路上小心。”
何羡愚点头,带着容冽往陆玖所指的方向离去。
却就在他三人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物件忽然从江殷的腰间滑落。
陆玖提着灯走上前,弓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东西。
接着微弱的灯火一看,却见是自己亲手绣的双面绣荷包,除夕时当做礼物送给江殷的那一个。
荷包上被烧了几个小洞,透过小洞可以瞧见里面软鼓囊囊的一包交票银钱。
她刚想唤住何羡愚将东西带走,一抬眼却发现他们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
无奈之下,值得暂且将江殷的荷包收在自己这里。
她低头,指腹温柔地摩挲过手掌心中荷包的表面复又抬起眼睫看向江殷的离去处,眼底残存的温柔亦如这满庭的流动的月华。
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口,将荷包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袖口之中,提灯转身朝着长廊漆黑的尽头走远。
回到东阁之中,之前心里的忧虑一扫而空,陆玖吹灭了灯火,一夜尽是好梦。
这头何羡愚几个人背着江殷,原本想将他悄悄送回齐王府,可何羡愚担忧王府当中无人能够照应,遂把江殷带回了何府,徐云知同容冽二人则各自返回自己家中。
这一夜,江殷翻来覆去地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梦。
每个梦境描述的内容都大致相同。
他追逐陆玖,而陆玖毫不回头地跟随江烨离开,不管他如何哀求,如何呼唤,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
在梦里,他追啊追啊,追到最后,总算抓住了她,于是一把将她抱住,不许她再离开他,可是他越是抱紧,她就越是挣扎……
“玖玖!玖玖!你别走!”
“殷哥儿!殷哥儿!你醒醒!是我啊,我是阿愚!”
耳畔忽然传来何羡愚的声音,江殷只觉得自己仿若在大冷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一激灵,迅速睁开眼睛。
入眼,面前的容颜并不是那张清瘦白皙的秀丽面孔,而是何羡愚圆圆的大饼脸和一双带笑的眼睛。
江殷原本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见到这张大脸,整个人顿时背脊一凉,伸手将面前的人推开,惊吓道:“何羡愚你有病啊!!”
何羡愚趟在江殷身侧,被他这么一推,差点儿摔下床。
他有些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殷哥儿,你做噩梦,便抓着兄弟撒气啊?”
江殷缓了两口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搂着何羡愚的胳膊,姿态十分暧昧。
他唬的一下脸闹个通红,连忙嫌弃万分地松开何羡愚的胳膊,结巴道:“……你、你怎么睡我旁边!?”
“这是我家,我的屋子。”何羡愚挠了挠头,耿直笑道,“就这一张床,我不睡这儿,那要睡哪啊?”
江殷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并非处于齐王府当中,而是在何府羡愚的房间里。
他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如同注了铅似的沉重不堪。
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拧眉转头问何羡愚道:“昨夜不是一同去喝酒了么?我怎么来的你家?”
何羡愚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愣了愣:“昨晚的事情,你不记得?”
“昨晚不就同你们去州桥喝酒么?还能有什么事情?”江殷不解看向何羡愚,忽然觉得自己后脖颈处一阵酸疼,连忙伸手揉了揉,“怎么一起来,头也痛,脖子也痛?昨晚我喝醉以后你们是不是整我?”
他眼神凌厉,视线扫向何羡愚的时候气势宛若雷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何羡愚连忙摆手解释,以证清白。
他看着江殷一脸茫然的模样,想来是昨夜喝断片之后,江殷将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全都忘了个干净。
“真的?我不信,不可能!”江殷眼神怀疑,探寻看向何羡愚,“阿愚,你老实交代,昨晚我到底干什么了?”
何羡愚踟蹰地看向他:“……你真想知道?”
“你到底不说不说!”江殷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立马按捺不住,“再不说我动手了!”
“我说我说!”对着江殷,何羡愚一向宽容和气,练练告饶,“但你得答应,我跟你说实话后,你不能骂我。”
江殷盘腿坐在床榻上,双手环胸,秀气的下巴一扬,睥睨着何羡愚:“我江殷是那种人吗?”
“也不许打我!”何羡愚又补充了一句,害怕江殷听到实情之后羞愤之下动手。
江殷不满啧声,长腿一伸,对着何羡愚软绵绵的屁股轻轻踹了下:“少啰嗦!”
“那我就开始说了……”
何羡愚不放心地看了江殷一眼,如实详尽地将昨天晚上江殷如何放狠话再也不搭理陆玖、如何吐了徐云知满身、如何听到一声陆玖的名字便清醒过来、如何一路疯跑地翻了宣平侯府的院墙、如何用石子砸窗唤陆玖出来、最后如何被容冽打晕,被他背在身上,由陆玖一路送出侯府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通通说了出来。
江殷将腰后塞了个软枕,双手枕在脑后,靠着床头听何羡愚絮絮叨叨重复昨夜的情景,脸色由闲适安逸渐渐变化成凝重震惊,从漫不经心转变成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姿势从舒适依靠床头变成渐渐坐直身体。
何羡愚复述完毕时,江殷的脸色已经犹如菜色一般,他颤巍巍伸手指着自己的脸,满眼惊恐地反问道:“……这些事情,真是我干的?”
何羡愚老实点头。
“我真的翻了宣平侯府的院墙,还叫了陆玖出来!?”
何羡愚复又点头。
“……”江殷沉默了须臾,抓起一旁的被子往后一倒,将脸整个盖住,“我去死好了……”
何羡愚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殷哥儿,别这样。”
江殷扯开挡在脸上的被子,一双琥珀色的瞳眸黯淡无光地看向头顶的宝蓝色绣云纹帷帐,满脸的生无可恋。
何羡愚见他意志消沉,于是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有个事要同你说。”
“你说……”江殷目光呆滞,满脑子都是自己作业酒后失态的疯模样,丝毫听不进何羡愚的话。
“昨夜送你回来的时候,我同陆玖姑娘说了几句话,有件事情你肯定还不知道。”何羡愚笑眯眯地道,“东宫前不久给陆府递了请帖,邀请陆家姐妹二人前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昨日陆姑娘追着江烨离开,是去回绝此事的。”
江殷一愣,抬眸怔怔看向何羡愚,瞳孔骤然放大。
见他反应过如此,何羡愚估摸着这二人应当很快就会和好如初,稍微放下心来。
“时间不早了,今日还要去学里,咱们可别迟到了,否则南池老头那里又是一顿说教。”说完,何羡愚便翻身下床穿鞋穿衣。
江殷想起来今日还要上学,连忙点点头,下床简单梳洗打扮。
何羡愚一向是同徐家兄妹还有容冽几人一同上学,与江殷收拾好东西走出何府大门的时候,徐云知容冽几个已经等在门前,徐月知坐在马车上,卷起帷幔朝他二人微笑挥手。
昨夜被吐了一身,徐云知的气还没消,看见江殷出门便坐在马上拱手阴阳怪气地一笑道:“世子爷醒了?”
江殷自从在何羡愚处得知自己昨日误会了陆玖后,脑里心里便全是她,听闻徐云知的揶揄也不回应,只登车上了徐家的马车。
徐云知见江殷并不理会,正想再开口,却被满脸堆笑的何羡愚拽住了衣袖。
“云哥儿,算了。”何羡愚低声笑着劝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云知别过脸,冷哼了一声,还是给了何羡愚这个面子,没再追究。
江殷的风驰留在家中,是以今日只能同徐月知共乘马车前往书院。
昨日宿醉后,吃进肚里的东西几乎都吐了出去,江殷便想叫马夫停车,在路边随便买点东西垫垫。
可一摸腰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时常系在腰间的双面绣荷包不见踪影。
顿时,他后背一凉,慌张起来,以为自己把陆玖送的荷包给弄丢了,顿时满身地搜查寻找。
徐月知坐在他的身侧,忽然小声道:“江殷,你知道吗?东宫给陆玖家递了请帖,邀请她同陆瑜一道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
这个消息何羡愚一早就告诉了他,江殷并不惊讶,只顾着摸遍所有的口袋,寻找陆玖送他的双面绣荷包。
“这件事,阿愚同我说过了。”江殷皱着眉回应徐月知。
徐月知点了点头:“玖玖她同意了,她答应江烨,要同他一道去听六朝史。”
江殷摸口袋的手一僵,顿时抬头,拧眉寒声道:“你说什么?”
徐月知见他一脸震惊的神情,也愣住了:“你……你不是说羡愚哥哥已经同你说过此事了么?”
何羡愚是同他说了东宫再度宴请陆玖的事宜,可是并没有同他说过,陆玖答应江烨赴约这件事。
随身携带的荷包不见,江殷早已经心乱如麻,这会儿徐月知说的消息无疑是敲打在他头顶的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眼神凝固地重新问了一遍,“她答应赴约江烨?”
第58章 他就是个犟牛脾气!
昨日与江殷争执过后, 陆玖的心一直无法沉静下来,自然,原来准备温习的典籍也只字未看。
是以, 她今日特地起了一个大早, 打算把昨日欠下的书看完。
反观江殷今日却来得十分晚,同何羡愚几人抵达书斋之时,室内大半的学生都已经到了。
陆玖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抬手静静翻了一页书, 听见门外的动静,忍不住抬眸瞥了一眼。
她左侧的江烨也看到了来人,趁着江殷踏入书斋的一刹那, 侧身轻轻靠向陆玖的方向,白皙纤长而干净的手握一卷书本,温声询问陆玖道:“陆姑娘, 我有一处地方没看明白, 你能否帮我解析一二?”
陆玖闻言便侧眸看向身旁, 只见江烨今日穿了一件殷红的袍子,胸口与袖口都团着细碎的滚金祥云纹路,满头青丝罕见地没有全数规矩束成发冠, 而是束成一个马尾,额头前还勒了一圈殷红色嵌珍珠的抹额,很好地遮挡住了伤口。
太子与齐王本就是孪生兄弟,江烨与江殷作为堂兄弟, 面孔神态自然也有几分相似, 且江烨这一身打扮又恰似江殷素来的装束,陆玖抬眸乍看,隐约从江烨的眉眼当中看出几分江殷的样子。
她微微一愣, 慢慢回过神来。
虽然是相似的装束,可是江殷的眉眼里更多透出的是一种张扬和凌厉,江烨的低眉敛目间浸出的却是荡漾春水一般的柔和善意,嘴角天生微扬,纵是不笑,面庞也自带三分浅笑。
两个人之间,终究存在着相异。
江烨既然开口询问,陆玖自然不能不回应,她收敛回目光,侧眸接过他手中的书本问道:“殿下是何处不明白?”
“我指给你。”江烨似是怕她看不清,还特意将自己的座椅朝她的方向拉了拉,探身越过中间的过道,半个身子凑近她身边,抬起莹润纤长的手指,点向书本上的一处:“就是此处还有些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