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岂能不知?谢玉京静静看她,不过是赌,赌你还有那么一丝情意。
“我想了想,留你在身侧,终归是不妥。”她低低道,“除了入仕为官,你如何选择,我都不会怪你。你想娶一寻常女子,富贵一生,还是离开这里,从此天高海阔,不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允诺,”她声音温柔,只有自己知道,垂在身侧的手在轻轻颤抖。
“偏偏没有,留在陛下身边这个选择么?”谢玉京咳嗽起来。不知是因为最近酗酒太厉害还是怎么,他脸色时常是苍白的,薄唇开合,喃喃,“第几次赶我走了……”
“我的如玉痕是你消除的。我是被你留在身边,是你养大的,按照你的喜好,长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就算真实的我为你所不喜,你也不能待我这样随便。丢掉我一次就够了,还想丢掉我第二次,你觉得,我永远都不会伤心么。”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心碎一次就够了,再碎一次,或许就是死了。”
容凤笙不相信他会去寻死。但不可否认,他很会利用自身的优势,此刻眉心皱着,额心朱砂亦是拧住。丝丝乌发垂落,遮住眉眼,竟是增添了脆弱美感。她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尾有些发红,那是强忍药效的后果。指尖亦是深深陷入了掌心,依靠痛意来令自己维持清醒。
她这才猛地意识到,他对自己的吸引力有多大。不论是皮囊,还是那些年累积起来的情感,还是日夜纠缠的记忆,她在他面前都是没有办法冷静的。
谢玉京没有觉察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嘴角勾着一抹笑,从容镇定。
“我和你说说,你不在宫里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吧。”他的语调十分轻松,眼底却有阴霾。
“江月珑来找过我。”
容凤笙一怔。江月珑,那不就是他的生母吗?
第78章 078 担心我?
078
她可没有忘记, 江月珑对谢玉京都做过什么事情。谢玉京三岁的时候,偷偷去看过这位生母,却被之用碎瓷片割破了喉咙, 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成了他扭曲性格的祸因。
他应当是恨着的吧,容凤笙看着他的眼睛,却没从里面找到一点恨意。他的眼瞳很干净, 黑白分明。很多时候他都是凝视着自己,十分专注的样子,然而当他转开目光, 看着其他事物的时候, 便会透出一点冰冷和漠然。
对世间万物的漠然。
谢玉京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半晌,才淡淡说道,“我并不恨她。虽然那个时候,真的很痛,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憎恨之类的情绪。我只是很疼, 每每回想起那种疼, 我就会想,那个时候, 要是有人能来救我就好了, 有人能让我不这么痛就好了。”
容凤笙垂下眼睫,不知该说些什么。谢玉京却也不需要她说什么,挽起袖子,慢慢斟了一杯酒。
“你别喝了。”她终于忍不住,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瘦得厉害, 往常看上去劲瘦但有力的腕,如今苍白不已,能顾清楚看见青筋,握在手中亦是冰冷冷的。
“担心我?”谢玉京笑了,他眼尾眯起,像春花缀在枝头,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丽,“好,阿笙不要我喝,我就不喝。”
他将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好似是宽慰般,轻轻拍了拍。
“她看上去过得不太好。”容凤笙立刻就意识到这个“她”指的是江月珑。
江月珑说到底,是天子的生母,尊她太后也是可以的,只要谢玉京想。
然而没有,这些天以来,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来找过谢玉京。就好像,这件事被所有人当成了秘密,宫人的口风一个比一个严。
“她是怎么见到你的?”
“是止喜告知我的,他见过我生母的画像。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能与御前之人搭上关系,”他嗤笑了一声。
“她来找你做什么?”容凤笙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不用问,一个在亲子的生命中,消失缺席了十余年,却在儿子得势后忽然出现,还能是为了什么?
怀胎十月所生的儿子,成了天子啊,天子以孝治天下,只要谢玉京想,她便会是大成的太后。
可是她曾经那样残忍地待过他……
谢玉京接触到她的眼神,手指微微蜷起,他轻笑着说,“你觉得我会苛待她是吗?”
“或者更极端地想,我会杀了我的亲生母亲,是吗?”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凝视着她的眼神有些紧迫,几乎令她呼吸不过来。
他们如今的身份,明明已经发生了调换,在二人独处的时候,这个人的气场依旧强大到令她时常有些招架不住。
“我没有那么想。”容凤笙撇开脸,难道他觉得,在她心里,她会把他想成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吗?
谢玉京不知有没有信。他闭上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阴影,随即往后,慢慢地靠住了软枕,像是在依靠这个动作,给予足够的支撑,他手脚都有些蜷缩起来,这个样子看上去,更像是个易碎的瓷器了。不知哪里吹来的风,拂过二人,撩动衣衫与发丝轻扬,烛火猛烈地晃动了几下,又逐渐平静。
这一刻,静的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
他生来便是没有母亲之人,江月珑找来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去见,而是走到了丹灵殿外,站了很久很久。
丹灵殿布置一新,却始终没有人住进来,安静的没有一丝活人气儿。
那一天下了大雨,他没有伞,也不让仆从为他撑伞,大雨打湿了皇袍,远远看去,就如血衣般沾在青年的身上。
谢玉京还是见了江月珑。
他印象中没有见过的脸,小时候那模糊的一面早就消失在了记忆长河之中。
江月珑并没有抬头看他,安静地跪下了,她其实不算年老,不过三十多的年纪,两鬓却已添了白发,她打扮素净,看上去跟街上的平民百姓,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举手投足间的礼仪气度,依稀还能看见一些当年的风采。
她刚开始还很拘谨,后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青年给人的感觉很是亲和,竟让她一下子不顾身份,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大多是零碎的家常。
谢玉京礼貌而陌生地微笑着,从她的话语中分析她的诉求,昔日骄傲跋扈的大小姐,早已被磨平了棱角,她仍旧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嗫嚅着提了一点要求,这点要求,就像是跟一位富可敌国的商人,讨一杯水。
“我留她在宫中住了半日,给了一笔钱帛,便将人放走了。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他这样告诉容凤笙。
随即,长长的眼睫一抖。似乎是不愿再回忆下去。
“后来呢?”她觉得他的神色很奇怪,忍不住追问。
后来……?
后来。他派人去了江月珑的家中。
暗卫在家中没找到人,又去了附近的花楼,找到那个烂醉如泥的男人,江月珑爱了大半生的男人,一刀毙命。
当年,江月珑被谢絮放走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找到自己的爱人,与之私奔去了。
然而,人心易变。这位当初说着情深不悔,敢撬当朝军侯墙角的公子哥,迷恋上了赌博,欠下了一大笔赌债。千金小姐江月珑不得不卖身为娼,来供养这个男人。
她生过一次孩子,衰老的极快,那个男人对她早就不是当初容貌还在的新鲜劲儿了。
但是,江月珑有什么办法呢?她的所有,都被这个男人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包括后来她不得不到宫里求助。她没有想过反抗,她反抗了父母、反抗了谢絮、独独没有反抗这个男人,因为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错的,江月珑更是。她不愿承认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
而她回到家中,见到丈夫已经冷却的尸体,所选择的,竟然不是带着钱帛逃离,而是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谢玉京又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一些。他其实想不明白,江月珑为什么会选择死。他不是想让江月珑去死的。
但是很快,他又否决了自己,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是希望江月珑去死的吧?但是他为什么一点报复的快意都感觉不到,他的母亲,也算是死在他手上了吧,弑父杀母,他确实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容凤笙默默听着他说完这些。她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怪他看上去状态这样不对。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就从骨子里黑透了。
但是为什么,他在诉说这些的时候,眼里会大滴大滴地滚落泪水?
偏偏,他神色淡漠得不像话。
容凤笙心里也像是下起了一场大雪。真正的坏蛋不会觉察到自己的坏。如果能够更早一点遇到他就好了。在三岁,不,在更早之前。在他还没有遭遇那些苦难之前。
但是时间永远是一条奔腾向前的河流,没有人有倒退的办法。
他的性格已经形成,对于生命的漠然和共情的缺失,注定他比旁人更难得到爱。
第79章 079 明明我还年轻。
079
她早就知道了, 他不是一个好人,在他将她那只白眉蓝姬掐死,在得知俞静婉死亡真相的时候, 她就知道了。
但扪心自问,她也不算是个好人,她也很自私,她也有欲望, 她的意志也不够坚定。
那他今天说这么多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听说她要赶走他,所以想要赢取怜惜吗?
若是寻常,他不会说这些话, 他是很骄傲的人, 怎么会轻易把伤口露于人前。
看了看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他的脸埋得很低,但是隐约看到玉白的耳垂,都已经红透了。
他很少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她俯身靠近,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又跟自己的比了比, 果不其然, 他发着高热。
容凤笙把他的脸扒拉出来,他难受地蹙着眉, 浑身似乎还冒着热气。
“遗奴。”她默了好久, 低低地唤。
“你病了。”这一句,是肯定的语气。
他长长的眼睫交错了一下,眸子里水光盈盈,看上去竟有几分柔和,他怔怔地盯着她看, “你终于肯叫我遗奴了。”
她抿紧了唇。
“是因为可怜我吗,”谢玉京笑了笑,也许是生病的原因,这个笑容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也好。总比你无视我,冷落我,还说一些要赶走我的话要好。你知不知道,我听了很难过。”
他说着闭了闭眼,喃喃道,“很早以前,我确实是利用你的,想要借你的庇佑,留在府中,我在你面前演戏,毫无真心。这些我都承认。可是不知何时,我的眼睛,只能看向你了。”
“后来,我抹去了你的记忆。表面说是为了你,其实还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太想得到一个全身心的你,想你毫无保留地爱我。那段时光,一定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如今我已没了权势傍身,只是一介白身,无数人想要我的命。若陛下也觉得琼该死,便杀了我吧,这世上,我只愿受你的审判。”
“但是这个,请你留下。”
他拿出了一个香囊,里面放着他们曾经相系的青丝,是她曾经剪下,赠与他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竟然还留着。
她曾经对他说,会弥补他缺失的所有的爱,会永远地陪伴他,那个时候,真的像是美满的幻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她如果狠心一点,杀死谢琼,便可以高枕无忧。彻底摆脱谢氏的阴影。
但是她却说,“我养大的狼崽子,即便是死,也得是我亲自执刀。”
这句话。
谢玉京的眼睫唰地张开,眸底渐渐有光聚拢,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她似乎是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很快便撇开了去。他却是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真的?”他似笑非笑。
容凤笙按捺住抽出的冲动,点了点头。
谢玉京忽然摸了摸她的脸,道,
“你的脸很红。其实你从进来,脸就一直很红。没问题吗?”
容凤笙:……
糟了,她忘记暖情香还没有解开,几乎是他的手指贴上她的瞬间,唇间就溢出了一丝低低的叹吟。
这实在非她本意。
她尴尬地拿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整理了一下衣襟。
“传太医。”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这样绵软,沙哑得不像话。
“嘘。”谢玉京却将额头贴近她。
“你这情况,我不是第一次见,有我在,为什么还要传太医?”
他说得理所当然,搂着她腰的手亦是十分自然。
传太医当然是给她解了这毒,顺便看看他的病情……
但是,为什么来之前不传,来之前解开,不就好了吗。她今夜来这的真正目的,到底是真的要赶他走,还是留下他?
她也不知道。
容凤笙有些不稳地盯着他,只觉那枚朱砂晃眼的厉害,她伸出手,轻轻抚上。被欲念侵染后,她是安静的,与寻常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
“遗奴。”她轻声唤。
心中却想,如今,她是天下之主。
她想要什么得不到?
于是,她搂过他的脖颈,几乎是有些强硬地,就要吻上那薄薄的唇。却被他用手挡住了。谢玉京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陛下,对不起,我很想,可是,我不能吻你。我病了,会传染给你。”
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
她在他掌心张了张口,能感觉到他掌心温暖干燥的气息。
脑子里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不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容凤笙恼羞成怒,垂下眼睫,低声道,“那你还不赶紧放开,我去找魏宣烨。”
她咬着牙关。
之前注意力一直被他转移,现如今放松下来,那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感觉,想要忽略都难。
找魏宣烨?这句话说出来,还真是有歧义呢。
漆黑的眼底起了浓云,谢玉京嗓音低哑,“我可以帮陛下。”他像是情人般温柔地问,“但是陛下要回答我,来我这里之前,你去了哪里?”
她顿了顿,“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