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压着嗓子,粗声提醒:“三公子可得走稳了,再来一次,摔了跟头,可莫哭。”
怀瑾手肘子往后一拱,挣开常安,即便身陷囹圄,他也要昂着头,也绝不能堕了他名门贵公子的风骨。
七拐八弯地,不知又走了多久,怀瑾只觉越来越热,想必是到了外头,或是哪里。
“三公子与你那奶娘的儿子感情如何?”这时候,久不出声的周谡忽然道。
这人还好意思提怀海,断了人一只手掌,连句道歉都没有。怀瑾心怀愧疚,带着情绪道:“小时是玩伴,长大是伴读,若我有难,他必豁出性命也要助我脱险。”
闻言,周谡扯唇笑了下:“当真是兄弟情深,令人感动。”
虽是夸人的话,可从周谡嘴里说出来,听着却更像是讥讽。
怀瑾颇为不满,原本有些感动男人因为救自己而被困在匪窝里,可这人骨子里表现出的轻慢,又让他时而火大。
正要开口说两句,常安再次拽过他,将他的嘴用棉布捂住,绕到耳后绑紧。怀瑾顿感被羞辱,使劲摇晃着脑袋。
“三公子还请老实些,不要再动了,不然的话,我就只能用臭袜子封住三公子的嘴了。”
话音刚落,怀瑾不动了,若双眼没被覆住,他必然要狠狠瞪死这种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
“三公子别闹,人心隔肚皮,身处暗处,反而易看清。”
周谡这回话语平和,不带丝毫嘲弄,也让怀瑾的情绪缓和下来。
就在这时,怀瑾听到一个声音,像是隔了些距离传过来,但依然很熟悉。
“你们这种不入流的匪贼,根本没资格与我怀家谈判,要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给你们百金,已经是抬举你们了。”
“哦,原来你们怀大人嫡亲的儿子,只值百金?若我不答应,拒不交人,你又如何去向怀谦交差。”
“大人现已启程赴京,如今幽州大小事务,皆有大公子代理,大公子的意思,便是大人的意思。”
怀海斩钉截铁的声音落入怀瑾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前些日,他十八岁生辰,大哥送他的那颗拳头大小的南海珍珠,就不止百金了。
“你们大公子如此吝惜,不肯出千金换回弟弟,若我们不答应,三公子命丧此地,大公子就不怕怀大人怪罪于他。”谈判的匪贼头目自是不甘,仍要再掰扯掰扯。
怀海却是寸步不让:“我家大人廉洁奉公,两袖清风,哪里来的千金可给。”
“这么说,谈不拢了是罢。”常顺一拳打到桌面上,咚的一声重响。
怀海心头一颤,却仍坚持道:“断无可能,识相的就将三公子交出来,不然的话,等到大公子亲自出马,必要用铁骑踏平你这土匪窝。”
“莫要笑死人了,占着一方的土皇帝,连千两黄金都拿不出,你家大公子又哪来的钱招兵买马,白日做梦罢。”常顺嗤之以鼻,俨然不将男人的威胁放在眼里。
怀海亦被激怒,竖起眉头,瞪着黑布遮面,见不得人的匪贼,竭力提高声音,做出唬人的气势。
“话说到这份上,识相的,赶紧收了赎金,把三公子放出来,不然的话,有你好果子吃。”
“小子,爷吃果子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吃奶呢,少给老子装大,你一个奴才生的,算什么玩意。”
“好,好,那就走着瞧,迟早叫你好看。”说罢,怀海连百金都不愿给了,叫同行的两个侍卫抬上箱子,甩脸就走。
常顺在后头扯起嗓子,用着怪腔怪调喊:“真不考虑了,要不爷今晚就把你家三公子宰了,炖一锅下酒菜,你也来尝尝。”
然而,放话这般凶狠了,怀海也没回头,反而脚步匆匆,走得更快。
而这边暗处,一动不动的怀瑾也被常安拽着往回走。
“看到了吧,你这怀家唯一嫡子的命,在家人眼里,也就值个百两金。”
“未必。”周谡淡淡两字,让自尊心受创的三公子又仿佛有了希望。
“怕这百金也只是做做样子。”
“是的,是的,你这人倒是懂点,上面摆一层金,底下全是石头,忽悠人的,哈哈。”
常安本就刻意压着嗓子,这一笑,更是扭曲刺耳,怀瑾只觉心里像被人用刀子在割,难受得紧。
重回地下,怀瑾异常的安静,坐在墙边,一声儿不吭。
他不吵了,周谡反而主动跟他搭话:“是不是有种被全天下背叛了的感觉?”
不问还好,一问,怀瑾连呼气声都变得压抑了。
“危急关头,你的父亲不如你以为的那么关心你,你的兄长更是不想拿出更多的钱来赎你,甚至于,留你在这自生自灭。”
“才不是,大哥他只是暂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金,我怀家又不是国库,说要多少就能拿出多少,那与鱼肉百姓的贪官有何分别。”
怀瑾一激动,声音就不自觉拔高,周谡听了,冷笑:“国库也不是说拿就拿的。”
“你等着,我大哥绝不会置我于不顾的。”
“好,我等。”周谡微笑看着怀瑾,像看不懂事的孩子。
人只有狠狠栽了跟头,一下跌至谷底,才能看清很多事。
又过了两日,怀海再次寻来,仍是约在之前的山岗见,这回他带了个更大的箱子,要四人才能抬得动。
“你要的千两金,凑齐了,三公子呢,还不快把人交出来。” PanPan
常顺亲自到箱子前,拿刀往里头拨了拨,确定没有混入石块,这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好说。”
怀瑾被老九带了出来,抽掉了他遮眼睛的黑布,一把将他推过去。
怀海接住主子,边给他解开绑手的绳索,边关切询问:“三公子可还好?他们有没有对您动刑?”
“我还好,周兄还在他们手上,你快去救。”
怀海听是这人,哪里肯,恨不能周谡立马被匪贼大卸八块。
常顺坐地起价:“这样罢,你们再出一百两银钱,我就把人放了。”
怀瑾一听,忙催怀海拿钱,怀海自是不肯,压抑着仇恨的情绪,一脸无奈道:“小的身上实在没钱了,全部都给三公子换金去了,不如先回去,回去后再做打算。”
见怀瑾仍是迟疑,怀海凑近主子小声道:“县衙的官差没用,我这边人手也不够,不能硬来,不然都走不了,望三公子体谅。”
怀瑾也没辙,只能作罢,等回了幽州,他立马叫父亲派兵来剿匪。
等人走后,常顺一行人抬着金,七弯八拐地回到寨子里,个个喜气洋洋。
今日这一票干得够大,足足够寨子里的人吃好几年了。
唯有老九犹在介怀:“当官的不仁,我们又何需讲义气,直接杀人越货岂不更痛快。”
“杀人越货,那与强盗有何分别。”常安最厌恶的就是草菅人命的蛮匪做派,他更看重一个义字。怀三此人,有着贵公子的傲气,但心地不坏,没必要赶尽杀绝。
常顺是巨款到手,心气也顺了,愈发仰仗周谡:“二当家,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找人跟过去,但愿是我料错了。”周谡起身,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也该下山了。
留在这里久了,沾染一身匪气,熏到媳妇可就不好了。
快到山脚,远离了匪贼后,怀海脚步放慢,边走边试探着问主子:“三公子,那些贼子可有跟您乱说什么?”
怀瑾闻言笑了笑,正好,他也很想知道:“大哥为何又改主意了?愿意千金换我了?”
怀海赔笑脸道:“自然是三公子比千金更贵重,特地飞鸽传书,叫小的挖了怀家先祖葬在这里的墓穴,给三公子凑齐了赎身钱。”
闻言,怀瑾又惊又气,倒抽一口凉气:“你们,你们居然敢挖我怀家的祖坟,还偷了里面的殉葬品,被爹知道了,也要将我打得半死。”
“小的也是迫不得已,三公子的命更重要,等回去后,小的自会去向大人请罪。”
怀海边说,边绕到了怀瑾身后,趁着怀瑾没防备,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对着男人后背刺过去。
怀瑾只觉胸口钻心的剧痛,身子往前,直扑扑倒向前头草坡,往下连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住,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满嘴的血腥味。
怀海走过来,蹲在了怀瑾身旁。
“三公子,对不住了,您的命是由千两金换来的,必须由我亲手了结,大公子才能放心。”
大哥?为什么?
怀瑾疼得说不出话,伴着身体的剧痛,更多还有被亲人背叛的不可置信,愤怒和悲哀。
“三公子,我这次刺准点,好让你痛快上路。”
说罢,怀海就要抽出匕首,再给怀瑾致命一刀。
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划破了昏黄天际,以迅雷之势狂奔而来。
站在前头的两个男人始料不及,转个头的工夫,就被庞然大物先后扑倒,一口一个,爆管而亡。
后头两个侍卫傻了眼,还是怀海一声大喊:“快拿刀。”
二人这才弯腰,正要拿起刀,大虎再次扑上来,快狠准地又咬死了一个。另一个见状,挥刀砍了过去,可仍是迟了一步,大虎一下跃起,避开挥向自己的大刀,迅猛扑向男人。
一记重压,锋利虎爪往男人胸口抓了两下,竟是将人的心脏活活从胸膛里掏了出来。
怀海满目惊恐,心头大骇,当下也顾不得怀瑾,将怀瑾往大虎那边一丢,自己拔腿就跑。
怀瑾强撑一口气,趁猛兽大快朵颐之际,悄悄探手去够男人掉落在地的大刀。
谁料,手碰到草地,稍有动静,凶兽猛地转了头,赤金色瞳孔牢牢锁定他,迸射出令人魂飞魄散的幽光。
怀瑾赶紧缩回手,咽了咽口水:“抱歉,打扰虎兄了,您继续吃您的,就当我,当我死了罢。”
然而,被打扰的并不是虎兄,而是母老虎,不是那么愉快,从喉头发岀一记吓破人胆的低吼,冲怀瑾张开了血盆大口。
怀瑾一阵彻骨的凉。
不仅要葬身荒野,死法还这般凄惨,一身血肉给猛兽打牙祭,连个全尸都留不得。
就在这时,一个清凌凌似莺歌般动听的女声从林间飘了过来。
“大白,别玩了,快回去给你崽崽喂奶,你崽子饿得嗷嗷叫呢。”
大虎似乎听懂了女子的话,呜的一声过后,转身奔向林间,如来时般匆匆消失在了怀瑾眼前。
躲过一劫,然而怀瑾并不轻松,插在胸口的匕首使得他疼痛难忍,身体失血过多,他需要止血,否则仍是死路一条。
怀瑾面色煞白,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朝女声传来的方向呐喊:“仙子救我!”
林子里,周窈正摸着大虎的脑袋,柔声安抚:“再过几日,不多了,就十日,再给小白断奶好不好?”
大虎似乎听懂了,仰着脑袋,舒服地直哼哼。
周卓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拔草玩,看着大姐训山大王跟训孩子似的,满眼的羡慕。
本以为姐夫已经很了得,没想到大姐也是深藏不露,居然能叫人人都怕的猛兽这般听话。
“大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周卓站起来,竖起了耳朵。
周窈面色淡淡:“哪有声音。”
听到了也不想理,谁晓得再顺手捡回来的,是人是鬼,值不值得。
周卓坚持:“分明就有。”
说罢,周卓一下蹿了出去,不多时,大声呼喊周窈。
“大姐,大姐,这里真有个人,不,是几个,有个还活着,不过惨兮兮的,也没几口气了。”
“哎哎哎,别晕啊,你晕了,我怎么救啊。”
周窈慢悠悠从林子里走出,身边跟着威武雄壮的山林之王,煞是威风霸气。
“你不是自诩有神力,那就试试,看能搬动不。”
话落,周窈走近了,瞥到男人毫无血色,透白发青的面容,登时一愣。
“是他。”
“谁?大姐认识这人?”
“是啊,这人比你姐夫更不得了呢。”
只不过,堂堂刺史家的公子,怎会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地晕倒在这荒郊野岭。
周谡归心似箭,赶在天黑前回到了秀水镇,然而跨入家门,见到老丈人,还未出声,就被老丈人一拐杖打中。
“你还有脸回来!”
周谡任由老丈人打,四下望去,不见媳妇,忙问:“爹,窈窈呢?”
“你还有脸提她,出个门也不跟媳妇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走啊,还回来作甚......”
见老丈人快要站不稳了,周谡捉住拐杖,摁住老丈人,再问:“爹,窈窈呢?”
周窕冲出来,大声道:“她去找你了,半夜走的,还带走了阿卓,我们把整个秀水镇找遍了,也没寻着,就差报官了。”
周谡松开周父,沉着脸,一语不发,还未坐下来歇歇就转身出屋,快步走远。
周父指着周窕:“你也跟去,看他往哪走。”
周谡并没有在镇上逗留,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
周窕起初还能跟上,后来周谡越走越快,腿长,步子又大。周窕莫说追了,喊都喊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消失在自己面前。
“你们,你们都欺负我,一个个说走就走,把我留下,你们都坏,大坏蛋。”
周窕蹲在原地,抱着膝盖,委屈得直掉泪。
“哎哟,这是周小妹?怎地了,哪个不长眼的给小妹气受了,哥哥这就教训他去。”
李铁出外办事,返回的路上,瞧见周窕独自一个蹲在路边哭得伤心,忙上前哄。
“姐夫,我姐夫欺负我了,你去揍他。”周窕抽抽噎噎道。
李铁一听是周谡,还是算了,自己打不过啊。
“要不妹子,你到我店铺里坐坐,喝喝水,这哭多了,把身子哭干,可就不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