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谡依旧不温不火,两三杯凉水下肚,整个人舒服了,方才正眼看向李铁,谈起了正事。
“钉板,铁鞋,狼牙棒,鬼头大环刀,选一个罢。”
李铁愣了下,随即冷哼道:“小子莫狂,我带的最厉害的徒弟,打个菜刀都要两三月,谁给你的脸了,这般自大。”
老祖宗给的。
周谡懒得与男人再扯,自己选了个:“那就大环刀。”
“大环刀?你居然敢选大环刀?你知道这么个大件多费铁料,你去哪弄?不知道官府将这盐铁买卖看得最紧啊!”
衙役们送到他这的铁料,都是称了又称,半两也不可能多,有时打着打着,打失误了,料不够了,还得自掏腰包补上。
李铁将这铁料看得比自己小命还重:“屋里那些铁块,你若敢动一个,我立马报官。”
换个人,一听报官,保管吓住。周谡却只是凉凉一笑,唇角弯起一抹淡嘲:“我自己寻铁料,只在你这借个地,打出来后,你若觉得可以,送你便是。”
“当真?”有便宜占,李铁眯缝儿般的小眼睛倏地大了两圈。
“真过真金白银,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听到这话,李铁的小眼儿又眯成了一条缝。
“我在你这入个伙,今后铺子的生意,五五分账,无论谁招揽来的。”周谡气定神闲。
李铁瞧着男人一脸笃定的样儿,不禁气笑了:“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多了,没点做事的样子,话倒是会说,一张嘴儿滑溜滑溜,死的能说出活的,行啊,我就等着,你要真能打出大刀,我就让你一半。”
“口说无凭,立字为证。”周谡变戏法似的变了张文书出来,内容已经拟好,只等着盖印,或者签字画押。
李铁长年跟官衙打交道,被逼识得几个大字,正巧能将纸上内容七七八八大致看个明白,不禁横眉瞪向周谡。
“好啊,你个竖子,原来挖了个坑等着老子跳。”
周谡微微笑:“我一没利诱,二没威逼,心平气和与你谈,这画押也得你自己来,我又不能代劳。当然,言而无信的小人常有,一诺千金的大丈夫难求,我只当遇人不淑,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
“你个混球蛋子,给老子卖弄学问,就你嘴皮子厉害。行行行,咱走着瞧,打不出让老子满意的大刀,你就等着吃铁吧。”
李铁气哼哼夺过了文书。
“夫君!”
一声温柔的轻唤,自外头响起,如上等的春露甘甜滋润,尤为沁人心脾。
只是短短两字,入了李铁的耳,只觉浑身酥麻,高涨的怒火也在顷刻间消散殆尽。
李铁呆愣愣转过身,但见门前站的女子摘下了笠帽,露出了一张如雪如玉的美人脸,水润润的杏眸灵秀异常,仿佛那画上的玄女娘娘,一颦一笑,直叫人骨酥腿软,回不过神。
脑子就似生了锈的废铁,再也转不动了。
周谡瞥了眼男人蠢样,眉头微拧,起身迎向小娇娘时,又舒展了开,伸手将立在门口不动的小妇人拉了进来,带到方才自己坐过的位子。
“怎地这时候来了,大热天,莫晒坏了。”
周谡拿起自己用过的黑瓷碗,给周窈倒水。
周窈接过杯子,捧在手里,却是看向仍呆楞着的男人。
“有劳师傅费心了,我夫初来乍到,若有不懂,或是做得不好,您多包涵。”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又是这般的仙人儿,李铁哪有别的话能说,止不住道:“不费心,不费心,应当的。”
周窈亦是颔首:“师傅客气了。”
周谡走前两步,挡在二人之间,捡起李铁掉落在地的文书,又把桌上的红泥盒子拿起,举到李铁面前。
“若无异议,可以摁个印了。”
周窈听见了,探出个小脑袋问:“摁什么印?”
周谡张口就道:“李师傅是干大事的人,我们正合计着做一桩大买卖。”
“这样啊,好厉害。”周窈信口夸人,也是不眨眼。
要干大事的李师傅登时飘了,指头沾了红印,就往文书上摁。
周谡查看了一眼就把文书折了又折,收好后就要领着周窈到里屋坐坐,里头更凉快。
周窈有些迟疑:“你不干活了?”
周谡浑不在意:“有李师傅在,他历害人,一个顶俩。”
“了不得呢。”周窈惊诧道。
“是的,自去歇着,有我在,没事儿。”
李铁猛拍胸口,黝黑的面庞便是红透了,也不怎么能瞧得出来。
然而,等到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壁人进了里屋,布帘子落了下来,脑门子发热的李铁也跟着清醒了过来,懊恼得又是捶胸又是顿足。
老天不公呐,为何那般阴险油滑之人,会有如此天仙般的媳妇儿,而他年近三十,还在打着光棍。
帘子一放下,周窈敛了笑,想离男人远点,却被他一把搂住腰身,凑过来就要亲。
男人身上汗味重,却不难闻,可身上炙热得跟烧红的铁块似的,周窈实在受不住,拿手挡开他凑近的俊脸。
“夫君又在外头诓人了。”
周窈亦是个中受害者,深有体会,对外头那个憨头憨脑的铁匠,亦是深表同情。
娘子不让亲,周谡就非要亲到,不仅要亲,还要多亲两口。
“娘子又不会说话了,何为诓,为夫那是以理服人。”
好一个以理服人。
老周家四口人,都没这外来婿一人加起来脸大。
周窈坐到竹椅上,不想理男人了。
周谡靠着椅子,握住女子瘦削双肩将她转过来正对自己,上下打量。
“为夫这会儿又乏又饿,你就没带些吃的?”
别人家的娘子,哪是这样,空手而来,还甩脸色。
周窈这会儿又笑了:“原本有的,不过爹不让带,说你就该饿着。”
话语间,一股子扬眉吐气,大仇得报的矜娇味儿。
小娘子笑起来甚美,周谡爱看她这般笑,也不计较她话里的幸灾乐祸,亦是扬唇道:“我饿着,你就这般开心?”
哪家娘子如她这般,动不动就到老丈人那里告自己男人小状。
第3章 . 妾心 有你哭的
打铁铺距周家不算远,以周窈的脚程,不到两刻钟就能走到。以周谡的脚力,及那双明显长出周窈一截的大长腿,只会更快,兴许还不要一刻钟。
然而正是这样一双走路生风的大长腿,今儿个却似被人打瘸了般,磨磨蹭蹭,不说比媳妇快了,甚至还要落后媳妇几步。
周窈戴着笠帽,走几步转头往后看看,隔着垂落的面纱,看人亦是朦朦胧胧,加之酷暑难捱,心头那股无名之火直往上涌。
“夫君若是心虚,怕爹责难,大可以开口,我素来心善,也不是不会帮。但若这般拖拖拉拉,叫爹等急了,莫说夫君了,我也要跟着挨训,那就说不好了。”
“娘子当真会帮为夫?而不是拆台?”周谡话里的语气,俨然是不信的。
他这个娘子,顺手把他捡回家,却无收留他的意思,待他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她便拿起了账本与他一一对了起来。
在她家住了几日,吃了她家多少米,费了她家多少药钱,一五一十,没有半块铜板的遗漏。也叫周谡切切实实体会到,何为妾心如铁。
若非他自己争气,对了老丈人的眼,怕是病没好全,就要被这小气的妇人赶出门,露宿街头了。
周谡本就不是心胸宽广的大丈夫,周窈于他有恩,但又刻薄至极,若不娶到她,欺上一欺,老祖宗的脸面都要被他丢尽。
只是这欺过一次后,就彻底上了瘾,食髓知味,欺了,还想欺。
男人眼里的火热,比这酷暑还要炽烈。然而隔着薄纱,周窈看不清,热到烦躁不已,丢下一句爱信不信,便不再搭理男人,快走往家那边的巷子里赶路。
经过王寡妇家门口,快到自己家了,周窈再也忍不住,正要掀开面纱透透气,便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
“夭寿了哦,你个杀千刀的臭男人,老娘哪里对不住你了,要你在外面偷人!别人穿过的破鞋你也碰,你要不要脸了,女儿亲事还没个着落,你个猪油蒙了心的,是想逼死我们啊!”
“错了,错了还不成,你小点声,”
“这会子又要脸面了,钻人□□的劲儿呢!老娘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老不羞的玩意儿!”
周窈还未从这惊天动地的哀嚎中回过神,就感觉一股强大的拉力把自己带离开,且牢牢圈住了自己的身子。
不必问,周窈闻着紧贴自己的浓郁男人味儿,也唯有自家那最爱动手动脚的男人了。
隐隐约约,门里头传来王寡妇委委屈屈的啼哭,声儿也是如泣如诉。
“哪个逼死哪个?就你男人那样儿,也只有你瞧得上,偏你又没本事看住自己男人,半夜偷偷溜出来爬我家后墙也不晓得。你们要吵要闹家里去,莫要污了我家门,不然我真要去县老爷那里讨个公道了。”
“你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外头勾男人,瞧着就不安分,还有脸说要告老娘。好啊,咱就到县衙找县老爷评评理去,将你这狐媚子打出原形。”
清河县县衙离秀水镇不算太远,赶个牛车,不到两个时辰,马婶子揪住王寡妇就要把她往门外扯。
王寡妇哪里真的敢去,不管有没有,这事儿闹大了,亏的还是自己。
“你个瞎了眼的妇人,我要勾,也是勾隔壁周正体面的郎君,你男人贼眉鼠眼,给郎君提鞋都不配,”
忽而,王寡妇止了声,瞧见门外英俊到让人窒息的周谡,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过,愈发幽怨凄苦。
“郎君快救奴家,奴家要被这悍妇逼死了。”
多可怜的人呐,周窈掀了薄纱,笑看向:“郎君快快救去,莫让这世上又多了一缕冤死的芳魂。”
说罢,周窈手落下去,快步往自家去。
周谡看着女子离去的窈窕背影,一语未发,极为平静地瞥了一眼王寡妇,随后冷冷一笑,抬脚追着自家娘子而去。
正是这极为平静的一眼,却让王寡妇心头一颤,感觉自己像是卑贱的破落玩意儿,而男人高高在上,极尽蔑视,视自己于无物。
悲从中来,王寡妇只觉此生无望,真真切切哭了出来。
“还给老娘装,走,去县老爷那里,有你哭的。”
周窈刚到家门口,就碰到了探着脑袋往外瞅的双生子。姐弟俩一人捉着一扇门板,看得正欢,即便瞧见长姐来了,也没打算往回撤。
一手揪一只耳朵,周窈把嗷嗷喊痛的双生子提溜进去。
“啊啊,大姐,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我好歹也是大姑娘了!”
“大姐,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我这是让着你,诶诶,轻点啊!”
周谡跟在后头,跨过了门槛,顺脚一踢,把院门带上。
等到进了屋,周谡见岳父大人坐在主位上,双生子有如门神,一左一右立着。姐弟俩相似的面容,极力板起,却仍是稚气十足,周谡不禁扬唇,笑了笑。
这一笑,就似点燃了炮竹,周卓一下子炸了:“瞧瞧我说什么了,你们还不信,姐夫就是跟隔壁那王寡妇有一腿,王寡妇也亲口承认了。二妞,你也有听到是不是?”
“说了不许再唤我二妞,你再叫一次,我就到私塾,站窗前喊你一百遍二狗蛋子,看你羞不羞。”
“二二二姐,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最要紧的是揭开姐夫的真面目,让大姐早日脱离苦海。”
周窕听了,没多大兴趣,转头问坐到一旁,认真打络子的女子,问:“大姐,你苦不苦?”
周窈手一抖,几根丝线差点缠到了一块,抬起了头,就见屋里几人齐齐看着自己,表情各异。
尤其周谡那厮,一双眼儿好似胶着在了自己身上,漆黑的眸忽明忽暗,幽邃不可测。
就在周窈陷入不知如何回答的窘境时,周父忽然出声。
“好了,一整日只听到你们两个咋咋呼呼,没个消停,吵得人脑壳疼。”
话语一停,周父瞪着不省心的儿子,厉声道:“你要是再敢逃学,这个家门,你就不要再进了,爱去哪去哪。”
周卓一听,傻了眼。
不对啊,分明是声讨大姐夫,为何又成他的错了。
随即,周父把三个子女全都撵出去,只留周谡在屋内,显然是想单独谈。
被撵出去的三姐弟站成一排立在门外,望了望天。
周窈看向一双不争气的弟妹,一人脑门上敲一记。
“指着你们替我分忧,我还不如自己生一个。”
第4章 . 忍着 没个好脸色
周父将三个子女撵出屋,看似偏袒大女婿,然而关了门,独自对着大女婿,亦没个好脸色。
侥幸捡回一条命,是周谡命不该绝,也使得他的性情有所转变,能伸,更能屈。
“是小婿疏忽大意,让爹费心了。”先认个错,总归错不了。
周父见自己挑的女婿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态度也有所软化,道:“我叫你去乡下,难不成真是让你对着那几块破田,当个没出息的农夫?”
周谡当即表明立场:“莫说爹不想,小婿自个也不愿意,只能说一时不察,叫人跟了去。”
哪里是不察,周谡骨子里,就没将一个弱智女流放在眼里,完全不予理会。
周父瞧着女婿,目光复杂:“听说那王寡妇递了帕子,与你擦汗?你接了?”
周谡更为坚决道:“万不可能,小婿避之不及,若非看她是个女子,真出了事还得澄清,便是丢到田埂里吃土也使得。”
话语微顿,周谡明知故问:“爹又是从何人那里听来的?”
周父咳了声:“解释清楚了就可,道听途说而已,不必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