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不足挂齿。”时至今日,周谡终于有些理解了。
怪不得匪患不断,断不了根,若都是这些庸人为官为吏,百姓不乱才怪。
邢捕头提到欲要冲上前,却被谭钰颤着声叫止,目光直直盯着门口的男人:“不知贵人来自何方,又是为何而来?”
“明知故问。”周谡微微抬头,摘下了斗笠,手一拂,挥掉肩上看不见的灰屑。
漫不经心地做完这一动作,男人方才看向屋内,与已然呆若木鸡的县太爷对上了视线,扯起了一边唇角。
“我说,你啊,别装了,做个人吧。”
“大胆,竟然敢对县太爷无礼---”邢捕头一看是周谡,怨气一下子冲到了头顶,逮着由头就要拿他是问,然而还未问完,就被县太爷一巴掌甩到脸上,啪一声响亮的耳光。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
邢捕头被打得懵了,一时又羞愤交加,捂着脸,灰溜溜快步退出了屋。
待人出去后,谭钰走过去,反手就把门栓上,再转身,屈膝就要跪下。
“都说了别装,听不懂朕的话?”淡淡的语调,不经意间,威势尽显。
谭钰弯曲的膝盖又直了回去,看着男人挤出一抹笑:“皇上尚在人间,臣---”
“别笑,太丑,这时候,你该哭。”可惜他命大,遗憾自己算盘落空了。
“皇上是否认定了背后捅皇上刀子的,是臣?”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熟悉的样子,可又好像不一样了,真真正正让他有了对帝王的敬畏感,于是谭钰不装了,索性把话说开。
毕竟,宫里还有一个皇帝,就算这位活着,也未必就能顺利归位。
周谡不语,冷眼睥着谭钰,看他还能如何巧舌如簧,扭转乾坤。
谭钰断然否定,斩钉截铁道出真凶:“是太傅。”
否则事后也不会畏罪自杀,外人却都以为太傅是病逝。
太傅?周谡面上冷然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显然不是很想相信。
“皇上自然是不信的,因为皇上根本就想不到太傅为何要弑君。”
“为何?”周谡顺口一问。
谭钰怪异一笑:“皇上可还记得,太傅前头两子一女,不是早夭,就是病亡,后来年近四十,才得一女,视若珍宝。”
“与朕有何干。”
“那幺女进宫见过皇上一面,便倾心相许,壮着胆子送了亲手做的荷包给皇上,皇上可还记得?”
“不记得。”
......
谭钰调整僵硬的面部表情,又是一笑:“幺女一片赤诚,非君不嫁,然而皇上年少轻狂,过于目中无人,不接女子的荷包,竟还说出那样一句折辱女子的话。”
周谡哦一声,极尽冷漠:“朕说了什么?”
“丑人多作怪。”谭钰缓缓吐出这几个字,静看男人神色。
“然后呢?”周谡仿佛在听一个荒诞的故事。
“老来女,又是太傅唯一的孩子,从小被太傅如珠似玉呵护着长大,又哪里经得起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在外头疯传太傅之女丑如罗刹,却不自量力跑到帝王前自荐枕席,丢尽太傅颜面那晚,她吞金了。”
终于,周谡表情松动了,看着谭钰的神色里略有迟疑:“朕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他怎么不记得了。
“皇上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自然记不住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且那女子着实脆弱,谁也想不到,她居然就轻生了,留下老迈的太傅痛不欲生。
周谡记性不差,但能让他记住的事实在不多,脑海里一一回顾,仍是想不出太傅之女的模样来,除了遗憾,更多的是愧疚。
若有机会,必到此女坟前拜一拜。
然而周谡仍有疑问要质询:“所以太傅要杀朕,你和梁实见到了,却未阻止?”
“不,等我们意识到,皇上已经落水了,我们错的地方,只是没有尽力去救驾。”
周谡听后,讥讽一笑:“好在你们没尽力,不然朕未必能活。”
“不说梁实,可我为何要救一个杀父仇人的儿子?就因为你是天子,你父也是天子,就可以草菅人命,任性胡为?”
听到这,周谡心想,罪臣之后果然重用不得,他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想要弥补先帝在位时含冤而死的臣工,却不想,险些把自己一条命搭上了。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周谡再看谭钰,又有些释然,然而害他背上昏君这个大黑锅,亦轻饶不得。
“不是臣有理,而是皇上,和先帝不在理。”一下子将两代帝王都否定了,谭钰也是够胆。
“你倒成好人了。”周谡摸摸剃了过后光洁得毫无手感的下颚,心里也不大得劲。
“臣不是好人,皇上也不是。”半斤八两,谁也苛责不了谁。
周谡笑了,有点意思。
“可是怎么办,你不见点血,朕心里这口恶气,消不了。”
“那么,如皇上所愿。”
谭钰也笑,拿过桌上的小刀,直往自己胸口刺了过去,白刃扎到肉里,鲜血喷涌而出。
“若死不了,算臣命大。”
门开了,戴着斗笠的男人大步跨出,候在外面的邢捕头赶紧奔进屋,见谭钰胸前满是血,大骇之下就要追出去拿人,谭钰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叫住他。
“让他走,不可追究,否则你就滚。”
邢捕头对谭钰早有不满,哪里真的要追,做做样子而已,人一喊话,脚又缩了回去。
周谡来时将一干衙差打趴,拳头硬得很,如今要走,也无人敢拦。
刘雍出门办事,恰好与周谡错开,回来瞧见自家大人虚弱躺在床上,胸口缠满了纱布,面色煞白,当即大惊。
“谁人敢伤大人,小的这就为大人报仇。”
谭钰气若游丝,面上却浮现一抹轻快的笑,哑着声道:“闲来无事,我自己扎着玩。”
周窈等了又等,没等到县衙的回音,倒是先等回了周谡。
“你去哪里了?事情办好了?”
“算是吧。”周谡捂嘴轻咳了两下,示意周窈离自己远些。
外面下了场雨,且雨势渐大,斗笠湿透了,周谡身上的衣裳紧贴,明显也湿了个彻底。
周窈看他这样,到底是心急,来不及覆面,拉开门就朝外面喊了声:“小二的,麻烦烧些热水送来,我这边要沐浴。”
婆子正巧端着热水从门口路过,目光一转,与周窈撞了个正着,随即愣在了当场。
这女子,与夫人,也,也太像了。
第43章 . 不配 再见,她已亭亭
婆子福灵心至, 脑瓜子一闪,像是预见到了什么,回到屋就同邹氏说了这事。
“不说十分像,但也有个七八分, 特别那眉眼, 像极了您刚到怀家时的模样。”
非要用句话形容, 就好比那春日里开得最绚烂的那朵花,只瞧上一眼, 便觉满目生辉。
邹氏听后沉默片刻,又问:“她住哪间房?”
“前头左拐靠走廊那间,对了, 之前夫人在走廊上见到也觉得俊的郎君,他们是一家子呢,像是夫妻。”
夫妻?邹氏更惊了。
若婆子看到的就是自己长女,那么,那个男子便是周谡, 怀三嘴里的上门婿。
可那一身的气度, 一看就不凡, 怎会甘心做辱没了祖宗的赘婿。
但愿不是。
临到这时候,邹氏又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矛盾情绪, 想见见, 又不敢见。
“那小妇人瞧着,像是怀孕了,四五个月的样子。”婆子是过来人,只瞧了那么一眼,就能大致判断出来。
闻言,邹氏愈发坐不住了, 两只手不停翻搅着丝帕,显示着此时不平静的心绪。
最终,想要见到女儿的渴望压过了紧张和忐忑,她把婆子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道:“你留意下,若那男子不在屋里,你就去找,把这荷包交给她,就说故人来寻,约见一面。”
一听到这,婆子便是再迟钝,也知晓自家这位夫人和年轻的少妇关系不简单了。
凭那相似的长相,是母女的可能很大,可若是母女,那就意味着夫人曾嫁过人,兴许之前的男人还在,那么,大人的身份就尴尬了。
本着尽责的态度,婆子有意劝道:“夫人可想好了,这一旦见了面,就不能回头了。”
“你去约就是,我做下的决定,不论好坏,我自己承担,绝不拖累你。”邹氏心意已决,就不会再改。
婆子劝不动,也只能作罢。
“大姐,外面有个婆子鬼鬼祟祟的,往我们这里瞅了好几回,我看没准她就是深藏不露的毒妇呢。”周卓一打开门,那婆子就往走廊那边闪没了影。
“兴许人家看我们,也是一个道理。”楼里出了命案,人人自危,过度紧张也无可厚非,尤其那些贪生怕死,又没脑的,如今看谁都有嫌疑。
周谡递给周窈一个大肉包,看着她吃完,才对周卓道:“走,我们去楼下喝一壶。”
周卓看周窈:“大姐说我年岁未到,不能喝酒。”
周谡:“男人的事,男人做主,不喝多,先从一杯开始。”
周卓继续看周窈,跃跃欲试。
周谡笑看媳妇:“真想从军,这酒不能喝,可不行。”
周窈迟疑了下:“那就只喝一杯,不能贪多。”
“大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周卓一声欢呼,蹦跳了起来,猴儿似的。
周窈失笑:“记住我的话,喝醉了,你就睡外面走廊,别回屋了。”
这边在走廊上经过了几个来回的婆子,在端着一盘自己做的饭菜上楼时,终于见到那房里的男人领着一个少年下了楼,当即心头一喜,赶紧回到屋里,放下了饭菜就折回去敲门。
两个男人刚走不久,听到敲门声,周窈以为他们又回了,起身过去开门。
然而一打开,是个婆子,有点眼熟,好像之前见过。
婆子不敢耽搁,拿出了荷包递给周窈:“有个故人要与你一见,随我来。”
一看到那荷包上的花样和针线,再听到是故人,周窈心口直跳,只觉做梦般不可思议。
她接过了荷包,前后仔细翻看,确认无误,跟娘留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在哪里,快带我去。”周窈迫不及待。
到了房门前,婆子在前头敲门,周窈一旁看着,心情已经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
然而,敲了有好几声,房门才缓缓打开,开门的人转身往屋里走,婆子识时务道:“厨房里还炖着鸡,我得去守着,姑娘你快进去,屋里有饭菜,饿了就吃。”
周窈谢了一声婆子,看她走远了,自己才跨进房门,反手把门带上。
听到关门声,坐在桌边的邹氏这才回过了头,与向她走来的周窈四目相对,一时间,相视无言。
有些话不必说,有些事不必确认,只这一眼,便知晓。
邹氏没能忍住,刹那间,热泪盈眶。
她走时,她的窈窈才多大,还没这桌脚高,一晃眼,再相见,她已亭亭,成了亲,即将为人母。
周窈看着面前仍然美丽动人的妇人,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只能轻轻地问一句:“娘,是你吗?”
这一句,更是让邹氏止不住的眼泪泛滥成灾,她起身奔了过去,伸手环住周窈。
“对不起,孩子,娘对不住你。”
十余年后,重回母亲温暖的怀抱,周窈亦是默默躺下了泪,她不问邹氏为何要走,只问她:“您为何不早些回来,爹和我们找你找了好久。”
然而,一提到周父,邹氏更激动了。
“别喊他爹,他不是你爹,他不配。”
周窈强压下震惊,只当邹氏是气话。
“你不在的这些年,是爹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娘养大了我们,他为何不配?”
想起她要来幽州找娘,周父的反应,周窈直觉这二人之间有问题,或许也是娘出走的根源,她必须弄清楚。
邹氏满含热泪,红着眼眶:“他哪里配做你爹,你爹,你爹何等人物,名满帝都的大才子,出身显赫的大家公子,他哪里配!”
这回,周窈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了。她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不是爹的孩子,那么,二妹和小弟呢?
“他欺我痴傻,将我领回家,诱我生子,这样的人,又哪里有资格做你的爹。”邹氏对周父似乎仍有怨怼,过了十年,言语之间,仍是难以释怀。
周窈有些混乱:“那我的亲生父亲,又是谁?”
邹氏情绪稍缓,抚摸着女儿肖似自己的面容,道:“你可知皇后娘家,柱国公高家?”
听说过。
“她便是你嫡亲的堂姐,你爹的侄女。”
闻言,周窈几乎是难以置信,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居然和一国之母是嫡亲堂姐妹。
那么,又是为何?娘会变得痴傻,流落乡野?她真正的父亲又在哪里?
“你爹弱冠之年,已是进士出身,可以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可那时的我,只是个没了爹娘的孤女,便是两情相悦,却不为高家所容。”
为了让女儿谅解自己,邹氏不得不揭开伤疤,提起那段让自己痛不欲生的过往。
“后来,高家派人欲将我赶出京城,被你爹得知后,竟与高家决裂,带着我一起离京。我们一路辗转,打算寻个合适的地方安家,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劫匪,你爹为了保护我,命丧在劫匪之手。而我虽然死里逃生,却伤了脑子,变得痴傻,可好在,腹中孩儿保住了。”
邹氏不愿多提周父,只看着周窈道:“那个孩子,便是你。”
高郎在人世间唯一的血脉。
周窈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可又什么都不能做,最终,她伸手,盖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感受着那种血浓于水的,神奇的脉动,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