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幽州刺史的儿子。清河县隶属幽州地界,刺史是顶大的官,在这里,无异于土皇帝,哪个不是捧着孝敬着,给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得罪。
周谡唔了声,似有困意,回得敷衍:“看心情了。”
闻言,周窈再次无语,愈发看不懂身边男人。
明明就不是个冷心冷面的人,对着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男人都能耐着性子聊上几句,甚至同在一桌小酌两杯。可遇上那样的贵人,兴许这辈子就这一次结交的机会,男人反而兴致缺缺,冷漠至极。
亏她爹说男人是干大事的,可连权贵都不愿结交,又哪里来的门路干大呢。
不过周窈本身也看得淡,即便家里穷,但骨子里不知为何总有股清高的劲,对趋炎附势,攀龙附凤那套亦是无甚好感。
她只担心,惹恼了刺史家的公子,人家想收拾他们,就麻烦了。
“不如,夫君去见见,做做样子。”
周窈在男人耳畔低语,柔似一缕清风,微暖。
周谡闭上的眼未再睁开,只一句道:“地方小儿,毛都没长齐,要见,也是他来见。”
如此理所当然的口吻,是有多大的自信,才能说得出来。
一时之间,周窈难以入眠,默默看着男人入睡后显得有些孩子气的睡容,看了许久。
直到下半夜,万籁俱寂,正是所有人睡得正沉的时候,忽而,窗外一阵窸窸窣窣,极轻的声响。
床内侧的娘子仍在酣睡,周谡却是缓缓睁开了眼,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人,轻手轻脚下了床,行至窗边,冷冷望着。
一只成人小拇指粗的竹筒捅破窗纸伸了进来,仿佛在昭示着月夜下无声的罪恶。
第12章 . 收拾 连自己男人都坑
周窈这一觉睡得沉,然而醒,也醒得快。朦朦胧胧之中,周窈依稀听到外头有声响,眼皮子一掀,意识已在渐渐回笼。
外头热闹得很,然而你一句我一句地混到一块,听不大清。
本该睡她身旁的男人亦是没了影。
到了陌生地方,男人不大可能丢下自己独自出门,便是要出门办事,也会告知自己。人不在屋里,估计就是到外头看热闹去了。
周窈穿戴整齐后便往窗边走,外头杂乱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掌柜的,话不是你这样说的,官差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个小小守城吏又算甚。更何况,他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昨夜他是不熟,自己把自己迷晕了,被周兄弟逮个正着。等他一回生二回熟了,这里岂不成了他家后院,想进就进,想迷晕谁就迷晕谁。”
“对头,若是性命堪忧,那我们花钱住这里,与睡大街有何分别。”
“怎么着,老子就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们这些瘪三能奈我何。”
周窈仔细听这猖狂的男人声音,果然就是昨日拦着不让他们进城的那个官差。
没想到此人心胸如此狭隘,分明是自己的问题,自己拦着不让他们进城,才会碰到贵人,被贵人训。
“我们是不能奈你何,那就去到县衙里,让县老爷给我们主持公道。”
“是的,赶紧的,不必再跟这种人废话了。”
一看这几人来真的,拿了绳子合伙将自己捆住,官差也有些慌了。
“县老爷进京述职了,不在清河县,你们去了也是白去,我劝你们还是放了我,莫要生事,否则你们未必能安然走出这里。”
“你还能耐上了,老子怕你不成,我大姑是宫里的掌事嬷嬷,太后跟前都能说上两句的红人,你动我一下试试。”
有靠山的人,讲话声都比别人大,底气那叫一个足。
周窈的好奇心亦被带动,正要推开窗瞧瞧宫里有人的是哪个,可手才碰到窗闩,就听到了自己男人的声音。
“怀三公子正巧也在此地,县令不在,那就去找三公子,怀刺史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三公子必然也会秉公处置,决不容情。”
话一出,官差更慌了,急得大吼:“得饶人处且饶人,乡野刁民,把人得罪狠了,对你没好处。”
“这些话,你留着对三公子说便可。”
话落,周谡转过头,微笑对宫里有人的男子道:“今晚酉时,你们带他去明月楼,交由三公子处置。”
男子爽快应了声好,随即一愣,道:“你是从何得知三公子今晚在明月楼?”
周谡不紧不慢,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道:“巧也不巧,周某上头正好也有人。”
听到这话,周窈下意识捂住了嘴,怕自己笑出声被外头的人听见。
别人即便说真话,听起来也像假的,更似炫耀,攀比。但她这位夫君当真是别具一格,明明唬弄人的大话,被他一说,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就连周窈险些都要信了。
外头伴着官差气急败坏的大吼,逐渐没了声。
周窈坐回到桌边,倒了杯清茶,小口,慢慢的抿。越往深了想,越发觉得不对劲。
这时,门开了,周谡端着早饭走进屋。
鱼肠面,清河县颇为有名的美食,周窈在秀水镇也有吃过,但论口感,比这正宗的还是差了些。
吃人嘴软,但周窈该问的还是要问:“夫君上头,真有人?”
“自然是有的。”周谡回得理所当然。
周窈一怔,难不成这人恢复记忆了,心里头猛地一跳,急问道:“夫君想起自己是哪里人了?”
该不会,真是哪里有头有脸的公子哥?
见小娘子一脸急切,周谡只觉好笑:“娘子自己想想,哪一日不想骑在为夫的头上,作威作福。”
周窈又是一愣,意会到男人话里的深意,当即面上泛起微微红晕,眸光流转之中,是嗔,亦恼。
“夫君这张不把门的嘴,哪天踢到铁板,遇到了真正厉害的人物,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一开口,就欠收拾。
周谡闻言也只是笑笑,不为自己辩解,吃完自己那碗,又将媳妇吃剩的面端过来,一扫而光。
自从学了武之后,周谡只觉胃口大开,往往一天要吃上个四五顿。
周窈看着男人吃,两手托腮,仍有疑问:“那官差当真是头一回做贼,不熟练,迷晕了自己?”
“不然呢?”周谡回得模棱两可。
他只是顺手塞了点东西到竹筒口,迷晕自己的仍是官差自己。
男人这么回,必定有做手脚,好在已经化险为夷,周窈也懒得深究,转而问更重要的事。
“夫君叫别人找怀三公子,自己却不去,就不怕真的惹恼了三公子,咱们有来无回?”
“怀谦不会允许自己儿子打着自己旗号在外作恶。”轻描淡写的一句,从容又笃定。
周窈不吭声了,只是望着男人,看他捧碗将最后一口汤喝完,说不上多斯文,但就是不觉得粗俗。尤其吃完后,男人拿出她给他做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嘴,抬手的动作,竟然有点好看。
乡野刁民若都是这样,那些真正的贵人又该如何自处。
周谡见媳妇儿异常专注地看着自己,不禁打趣道:“我脸上是有汤汁,还是面条,不若娘子帮为夫擦擦。”
周窈还真起了身,接过手帕,在男人唇边抹了两下后就将帕子收起:“这帕子沾了油,洗干净了再还给夫君。”
周谡点头,又提醒道:“莫忘了。”
小妇抠得很,送他的东西统共也没几件,若再要回去,那就当真是抠到家,连自己男人都坑。
“夫君喜欢什么花样?梅兰竹菊,还是苍松翠柏?”
周窈忽然发问,周谡不动声色:“娘子为何问这?”
难不成开窍了?懂得心疼自家夫君了?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周窈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道:“想给夫君做个荷包。”
周谡似是有些为难,索性干脆道:“都可,那就梅兰竹菊,苍松翠柏,各来一个。”
周窈却是沉默下来,一瞬间产生悔意,好想收回方才的话。
得寸进尺,说的便是周谡这般的人。
“其实,只要是娘子做的,为夫都喜欢。”
下一句,却又掐着人软肋,直戳到人心里去,周窈瞬间软化了,自己先松了口:“那就一个个的做罢。”
话说完了,周窈又暗自懊恼,怎就记不住教训,又被这狡猾的男人牵着鼻子走了。
“夫君若没别的事,我们就快些出门,那家医馆一向火爆,若去晚了,要排好长的队。”
清河县不只有一家医馆,但属周窈想去的回春堂最有名气,只因这家医馆的孙大夫曾远赴帝京,拜退役老太医为师,习得一身精湛医术,就连县老爷都夸赞不已。
果不其然,夫妻二人算是早的,医馆大门也是开了没多久,门前却已站了一溜的人。
周窈面覆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却仍能从中看出一丝懊恼,倒是低估了这回春堂的名气,天不亮就该来排队的。
周谡不以为然:“若今日排不到,那就明日来。”
男人就没觉得自己有病,来这一趟只为小娘子坚持,人多了,就更不想看。
周窈拉住他:“若明日比今日人还多,岂不又要白跑一趟,反正也没别的事,就等等吧。”
排在前头的老妇见身后年轻郎君俊美异常,小娘子瞧着身段窈窕,容貌应也不俗,顿生好感,悄悄与他们道:“其实本没这么多人的,只因有人插队不说,一进去就是足足两刻钟,把大夫拖住了,也把我们耽搁了。”
何人如此霸道?周窈正要问,她身后的中年妇人代她先问出来了。
老妇撇撇嘴:“陈师爷新讨的一个小妾,前两天逛胭脂铺子也是,只准她一个人在里头,等她走了,旁人才能进。”
周窈一听,心头咯噔一下,这个妾,该不会是王寡妇?
周窈下意识抬头看男人,男人也在看她,彼此心照不宣了。
后头的中年妇人也是敢说:“当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县老爷才走了几日,留守的人就开始耀武扬威了。”
话音刚落,前头大门传来一阵响动。
孙大夫立在门口,将门大敞,手往外指道:“鄙人庙小,实在治不了,且往北,去到幽州,兴许有更厉害的名医,能为王姨娘解惑。”
第13章 . 蠢货 比皇帝还能耐
孙大夫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门前排队的民众听个清楚,人群里一片唏嘘声,此起彼伏。
里头有人出来了,却不是王寡妇,而是陈师爷派给王寡妇的随从。
随从满面横肉,生得一副凶相,直瞪着孙大夫道:“你个庸医,明明没本事治好我家夫人,却推三阻四地找理由,若不是县老爷被你这庸医蒙蔽了,老子迟早把你这破招牌给砸了。”
男人长得过于凶悍,又一身的肥膘肉,众人惹不起,纷纷为孙大人捏了把冷汗。
陈师爷是县老爷的心腹,如今县老爷不在城里,城中事务都由陈师爷代管,可以说是一手遮天。他们就是想帮孙大人,也得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能否承担挺身而出的后果。
周窈听到老妇小声咕哝:“没见过哪家的妾,比正头夫人派头还足的。”
于是,周窈小声问:“那陈师爷的正头夫人呢?”
没等老妇回她,后头的中年妇人先道:“早几年就没了,对外说是突发急症,谁晓得怎么回事。”
周谡夹在女人堆里,不感兴趣也听了个明白,他眸光一扫,低头对周窈道:“我去趟茅房,你在这等着,不要乱跑。”
每回都是这句,她又何时乱跑了。
周窈拉着他:“你可知这附近茅房在哪?”
中年妇女听到了,热心指路:“前头直走,拐个弯,进到巷子里就有的。”
“谢谢大姐了。”
周窈目送男人走远,对着中年妇女甜甜笑道。
中年妇女直说小事,轻拉着周窈,愈发靠近,低到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道:“你相公可真是俊,听你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你们来这是给谁看病?”
“都看,夫君头疼,我心慌。”周窈更多注意力都在门口争执的二人身上,并不想多聊,随口应了句。
“哎呀,好好说不成,怎么还动起手了。”前头老妇一声叫起,着实为孙大夫担忧。
那随从将孙大夫推倒在地,又一把拽起,凶神恶煞道:“你给老子听着,不把我家夫人的烦心事解决了,你这医馆从今儿起就甭想开了。”
话一出,在场又是一片哗然。孙大夫悬壶济世,医术高明,他们就指着孙大人给看病,不让开了,他们还能找谁。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恨小人得势,民不能安。
孙大夫也是个有骨气的,即便被恶人欺压,也不低头,一脸正色道:“王姨娘求子过于心切,胡乱进补,反而适得其反,与其在我这虚耗,倒不如停了那些补药,修身养性,平心静气,兴许还能达成所愿。”
“奶奶的,老子看你这个老家伙是活腻了。”
随从一声呸骂,抡起拳头就要往孙大夫脸上砸。
“等等,你这人好不讲理,分明是王姨娘自己的问题,她早年生子,亏了身子,本就孕育艰难,便是送子娘娘来了,也未必管用。”
清脆脆的女声,如黄莺初啼,在这燥热的紧张时刻骤然响起,便如甘霖洗涤众人心房,瞬间畅快不已。
随从一看是个身段曼妙的女子,凶狠的声调不禁往下略降:“哪里来的小妇在这乱嚼舌根,造谣生事,可是要入大牢的。”
周窈心里也不是多有底,但更见不得好人被欺,只能稳住了心神,继续道:“你让王姨娘出来与我一见,看她是否心虚。”
“她为何要心虚?”不等随从发问,人堆里有人高声道。
周窈整理着措辞,缓缓道:“待她出来,我且问问她,被马婶子逮到和男人在一块,为何还能安然无恙,成了陈师爷的妾,而马婶子被打得至今都干不了活?还有那个孩子,自己男人没了,孩子也不要了,仅用十两银子就卖给外乡人,这几年里,可有梦到孩子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