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温梦磕磕巴巴的解释起来,掏出黑屏的手机,“刚刚没电了,又忘了带充电宝。”
这个解释廖维鸣好像听见了,也好像没有。因为他的视线从温梦那里移开,向右挪去,停在了她身旁的李彦诺那里。
刚巧对方也在看廖维鸣。
旧日朋友相见,明明应该先有个人说句“你好”,或是至少客套一下。但廖维鸣眉毛蹙起,浅褐色的眼珠盯着李彦诺,一言不发。
而礼貌如李彦诺,也没有开口。
——不是曾经一个人耐心讲题,另外一个人不想听,故意趴在课桌上装睡,最后还是被一把拎起来,被迫老老实实做完作业。
不是曾经一个人在球场输了球,沉默的坐在台阶上。另外一个人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的说出一句“多大点事,周末来我家打游戏去”。
不是曾经一个人在食堂里偷偷分配肯德基,另一个人帮忙放哨、提防食堂大叔的偷袭。
更不是曾经一个人拖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信口开河讲些鬼故事。而另一个人骑在单车上,有意放慢速度,侧耳倾听。夕阳照在好朋友身上,拉出一对长长的影子。
此时此刻,隔着漫长的时间长河和瓢泼大雨,两个男人再次相望。
沉默中流逝的每一秒钟似乎都在说,有什么东西被放得太久,变了模样,陌生的面目全非。也许从分别的那刻起,命运就驶向了他们从未设想过的轨迹。
廖维鸣和李彦诺彼此审视着,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点复杂的情绪。
空气被拉满、紧绷、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温梦最不擅长应对紧张的气氛,只觉得喉咙里突然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这点响动打破了僵持。
廖维鸣重新看向温梦,轻声说:“是不是冷?快过来吧,我们回家去。”
回家。
两个字点醒了温梦。她愣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李彦诺的伞下,一直没有动过。
她急忙抬步,而身旁的李彦诺似乎也要跟着一起往前走。只是迈出半步之后,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整个过程来得快、去的也快,只剩黑色伞面微微晃动。
温梦没有察觉,但廖维鸣站在台阶上面,看的清楚。
他面上没动,照旧走下去,朝温梦伸出手:“别跑,小心摔倒。”
“不会摔倒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即便温梦这么说,廖维鸣还是牢牢的握住了她的胳膊,扶着她上来。生怕稍一松手,她就会滑向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短短几节台阶成了天堑,将他们和下面的李彦诺分隔开。
此时廖维鸣回过身,笑着问出一句:“好久不见了老李,都到家门口了,要不要上楼坐坐?”
态度完全恢复了热情,是廖维鸣一贯的待客风格。
而李彦诺顿了下,也礼貌的回道:“不添麻烦了,我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开会。”
一来一往,都走上了老同学重逢的模式。
“那太可惜了。我们换个时间再见面吧,我请你吃饭。这么久没见了,有好多话想说。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要看案子的情况,估计还有一阵子。”
“行,看你的行程,有空就随时联系我。”
“好。”
“回去路上慢点,雨天开车小心。”
随着廖维鸣这句收尾式的叮嘱,意料之外的碰面理应到此结束,再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李彦诺看了一眼站在楼门口台阶上的廖维鸣和温梦,准备转身离开。
但黑色伞面向前几步,又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等确定了《夏归》的受赠人,遗嘱真实性也没有问题的话,我会和你说。”
这句话是对着温梦讲的,接的是他们在车上聊过的话题。
温梦没想到李彦诺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微微一怔:“好,麻烦你了。”
而此时,握在她腕子上的手收紧了。滚烫的热度袭来,让她不禁侧脸去看身旁的廖维鸣。
对方看上去一切正常,只是满脸笑意的对李彦诺挥手:“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
公寓的窗子是密闭的,外面越是潮湿,屋子里越闷热。
进门之后廖维鸣说他衬衫湿了,不大舒服,要去洗个澡。很快浴室就响起水声,哗啦啦不停,几乎盖过了外面的暴雨。
温梦原本是准备去卧室换衣服的,犹豫了一下,又退回浴室门口,隔着门问:“你今天是不是找了我很久?”
能把廖维鸣逼到在楼下等人的地步,一定是因为电话联系不上她、四处跑过也没找到,他真的着急了。
但廖维鸣说:“没有,我也是才到,正好碰上了。”
回答夹杂在水音里,断断续续,说得不实。
廖维鸣在撒谎,情绪也谈不上多高,傻子都能听出来。温梦几乎立刻感到愧疚起来,自责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压在她心上,叫人坐立难安。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应该给手机充好电的。”
廖维鸣含糊的应了一声,很明显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温梦顿了下,清了清嗓子:“刚刚我和李彦诺……”
说到这里,她纠结措辞,停住了。
廖维鸣没接话,但浴室里的水声似乎小了些。可能是洗澡的人停下了动作,侧耳在听。
温梦想了很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刚刚我和李彦诺在展馆里凑巧遇见,不是提前约好的。赶上雨大,我的手机又没电,就一起坐车回来了。他这次回国是为了处理王宁德的遗嘱,有很多一手消息,离开前说联系我,也是因为这个事情。”
她怕自己有哪里描述的不明白,干脆从头到尾、不带断句的全交代了。
说完心脏莫名其妙的开始砰砰作响——明明讲的都是实话,可为什么却有一种做坏事被抓了个现形的感觉呢?
就好像她在心虚。
等了一会儿,廖维鸣还是没有回答。
温梦有点着急:“我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字不掺假,骗你是小狗……”
孩子气的赌咒没有说完,浴室的门突然开了。
廖维鸣探出手,一把将温梦拉了进来,抵在了浴室的墙上。
然后他吻她。
不是在唇上,而是吻在唇边的那颗小痣上。一遍又一遍,恋恋不舍,温柔又热烈。
瓷砖是沁凉的,淋雨喷头涌出的水却是热的。一冷一热,浇筑的温梦灵魂颤抖。头发被水冲的披散下来,紧紧贴住额头。
蒸腾的雾气笼着两个人,让他和她影子都变得模糊,再分不出彼此了。
温梦先是被吓了一跳,明白过来之后猛地拍了廖维鸣后背一下:“放手,你发什么疯!”
好好的衣服被洗澡水浇透,这可都是只能干洗的真丝。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淋雨。
而廖维鸣听话的松开她,突然笑的很开心:“好不好玩?”
他只当吓温梦一跳是游戏,这个疯子。
温梦伸手关了喷头,从架子上取了条浴巾,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住。
浴巾蜷起的部分毛茸茸的盖在她头上,把她变成了一只小熊。就连闷闷不乐擦起头发的样子,也显得有点笨拙。
廖维鸣看了之后笑的更大声,自顾自高兴了好一阵子,恨不得笑出几滴眼泪了。
“打扰了,告辞。”温梦实在无法和这位艺术家交流。
早知道就不和他道歉了,多此一举。
廖维鸣十分赞同,一边抹眼睛,一边轰她:“快走吧。我要洗澡了,不许偷看我。”
……明明是他拉温梦进来的,结果倒搞得好像是温梦垂涎他的美色一样。
无语。
温梦果断离开浴室,气鼓鼓的往客厅走。拖鞋才出了瓷砖框出来的范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开口,声音很低。
好像在说:“别走,我爱你。”
只是这几个字夹杂在重新响起的水声里,模模糊糊,着实不大清晰。
“你说什么?”温梦愣了一下,回过身问廖维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廖维鸣提高了音量,回答她的问题:“我什么也没说啊。”
确实是她幻听了。
“好吧。”温梦嘟囔了一句。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刚刚在网上买了个东西,同城速递。要是一会儿快递要是来了,我还没洗完的话,麻烦你开一下门。”
“你又买什么了?”
“充电宝。”
温梦有些不解:“家里不是有一个吗?”
“多买几个备着。”廖维鸣说的理直气壮。
行吧,人家有钱任性。再说手机没电这事,是她理亏。
温梦嘴上答应着,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进了客厅。
此时窗帘大敞着,雨景明晰。如果站在38楼的落地窗旁往下看,不仅湖光和城景看的清楚,就连小区外的马路都会一览无遗。
经过窗边时,温梦突然心念一动。
她摸了下唇边被吻得胀痛的痣,定了定神,透过玻璃窗朝下望去。李彦诺的那辆灰色SUV刚巧开走不久,这会儿还能看见个尾巴。紧接着拐个了弯,彻底消失在温梦的视野里。
车子驶过的地方,平静的水面被打破,留下一圈圈的涟漪。雨水筑成的河流依旧朝前流淌,底下却脆弱不堪,暗潮汹涌。
第21章 二合一 他的罪(1)(这章只写廖)……
雨下了整整两天。
直到星期一的早晨, 太阳才从地平线上蹦出来,散发出无穷无尽的热气。
云彩被晒化了,烤软了, 成了酥酥的一片。四下晴空万里,除了道上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有积水, 几乎看不出之前下过这么大的一场雨。
撕扯与牵引都被藏在心里, 被藏在被粉饰的平静里。旧的痕迹被抹去,就好像那场和李彦诺的邂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不是周日晚上, 温梦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亮起,弹出一条微信好友申请的话。
当时她正蜷缩在沙发上, 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电视里播的《十诫》。非常老的片子, 讲的是圣经里出埃及记的故事。
摩西站在海岸边, 举起手杖,请求神带领以色列人前往西奈。神迹降临,红海沿着他指的方向应声分开, 向两边褪去。一道狭长通路出现在以色列人眼前, 通向应许之地。
片子是廖维鸣选的。用他的话说:“找点灵感。”
因为他接下来画展的主题, 就是《神迹》。
作为一部50年代的老电影, 实话实说《十诫》的特效糟糕透顶。海水直接从自来水管里浇出来, 一眼就能看出内景棚拍的迹象。就连台词也刺刺拉拉, 半文半白, 像是在念戏剧旁白。
温梦看的昏昏欲睡,头倚在沙发靠垫上,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你最近是在画摩西分海吗?宗|教题材现在不好过审吧,会不会影响后面的交易?”
廖维鸣倒是聚精会神。只要是和创作相关的事情,总能让他眼神闪闪发亮,好像有使不完的热情:“我不画这个, 我在画生活里会出现的那种奇迹。”
生活里能有什么奇迹呢?
只可能是老天开眼,让刘主任突然嗓子发炎,一周说不出话来。不能每天在下班前扯着嗓子喊:“大家再努把力,多加一个小时班,就是多为国家出份力”。
要不就是Word突然开发出了新功能,自动替温梦把稿子写完,顺带做出一整套详实的专题方案。
再不然就是发放十三薪的时间突然从年底提前到明天,能在双十一之前多到账两万块钱。
——你看,务实如温梦,哪怕是在幻想,也都是贴着现实前行的。
不过这些猜测都被廖维鸣否决了。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怎么一点都不浪漫。”
浪漫不浪漫并不要紧,温梦也不追求这个。她只是一下子好奇起来,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那你最近到底在画什么?”
廖维鸣听见了温梦的问题,只管摇头。就是不告诉她画了什么,神情里一点孩子气的调皮。
要知道之前哪怕是再小的展览,廖维鸣都会把初稿和完稿拿给温梦看。甚至还要一起讨论,征求意见。
可唯独这次,他已经瞒了她快两个月,说什么都不让她去画室。一个人神神叨叨,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不说算了,下周我找个时间自己去看。”温梦学着他的样子,摇摇头。
廖维鸣乐了两声,又一脸严肃的拒绝了:“你不许来画室,来了我也不会开门。开幕当天再带你去展厅,在这之前——保密。”
场景莫名有些似曾相识,从温梦的脑子里滑了过去。就好像很多年之前也有过那么一次,她要看一幅画,但廖维鸣偏是不给。
是怎么一回事来着?
过了太久,记不清了。
恰好此时,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您有一条新的微信好友申请。】
温梦随手点开,看清内容之后愣住——申请添加好友的人,竟然是李彦诺。
她没有直接确认通过,而是扭头看向廖维鸣,心里莫名惴惴的。
廖维鸣感受到她的视线,顺着她手的方向把眼睛垂下去,看见了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
温梦以为廖维鸣多少会说点什么。比如“不要加他,我会在意”,或者“既然是工作上的事情,那就加吧,我理解你。”
可廖维鸣没有。
他只是拿起遥控器,调大了音量,恨不得打成满格。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屏幕上,态度显得坦然,甚至有那么点漫不经心。
温梦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在“新添加的好友”那里点击了确认。
哗啦。
电视上突然响过浪花拍打礁石的巨大声音。
是以色列人终于在摩西的带领下通过了红海。而在他们身后,神迹消失。海水轰然闭合,把埃及追兵吞没在滔天的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