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梦没有参与这场辩论,因为她正在在认真思索。
车子拐过几个路口,她终于想明白了:“所以那个人本来没想杀蚊子,只是把想蚊子放在手心上,祝它生日快乐。结果鼓掌的时候,不小心把蚊子给拍死了?”
合着绕了半天,温梦才搞清楚那个冷笑话的意思,反射弧未免有点太长了。
廖维鸣克制不住的笑出声,就连李彦诺的眼睛也弯了起来。
温梦再次遭遇社死瞬间,这回还是双重的。她不好意思到把脸埋进手里,使劲搓了搓,面颊烫得快要爆开了。
而车窗外新鲜的雪里压在道旁的冬青上,绽绿和沁凉的白交错着,生机勃勃。
***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廖维鸣买个生日礼物?”那天放学的时候,温梦在走廊里喊住了李彦诺。
“对。”
该买什么好呢?
这简直是世界级难题了。廖维鸣物质极大富裕,俨然已经脱离人民群众。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
“买书吧。”李彦诺想了一会儿,中肯的建议,“他也该学习学习了。”
中关村图书大厦不远,从附中过去也就几个路口。新建的大楼足足有四层,音像、小说、教辅,一应俱全。
于是问题细化成了:该给廖维鸣买什么书。
“送他一套《五三》。”
“送一套王后雄。”
温梦和李彦诺站在一层大厅里,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撞到一起,两个人相视一笑。再稳重也不过都是高中生,心里不知道压着多少恶作剧的念头。
“教辅好像在上面,咱们坐电梯上去吧。”
“好。”
一踏入三层,迎面就是小山一样的教辅书。封面花花绿绿,左边一个“冲刺真题500道”,右面一个“强化训练1000篇”,堪称是廖维鸣的受难地了。
温梦随手翻开一本,油墨混合的味道往上蹿,和她现在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李彦诺就站在她身边,低头认真挑选书籍。指头碾过书页,窸窣作响。
这是她和他难得的独处时光。
而温梦很想问一下李彦诺,他是不是寒假要和曾可欣去上同一家辅导班,或者他对曾可欣是怎么想的。
问题就在嘴边上,她手指卷着裤兜,心脏因为紧张蜷缩起来,有点疼。
挣扎了好半天,温梦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哪怕只是出于对朋友的独占欲,她也说不出口。
倒是李彦诺察觉到了她的忐忑:“你又胃疼了?”
“没有。”温梦慌乱的岔开,随便捡起一个话题,“分班之前,你就和廖维鸣关系这么好了吗?”
话音落地,她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真是一紧张就乱说话,这问的都是些什么,一点都不挨着。
李彦诺没有听出异样,把书放下,细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熟的。是有一次生物课随机分组,我和廖维鸣在同一桌。”
按他的讲述,那节课廖维鸣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不敢解剖蟾蜍,是我动的手。他说为了表示感谢,以后在学校罩着我。”
好家伙,台词都不带换的,廖维鸣可真是个人物。
“他挺有意思的,很自由。”李彦诺一语中的,停顿片刻又道,“你觉不觉得他有时候像只猫?”
温梦连刚刚的窘迫都忘记了,忍不住笑着点头。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也有过一模一样的感受。
廖维鸣确实有点像猫,还是时不时炸毛的那种。
李彦诺见温梦认同自己的比喻,俯身继续挑选送给朋友的礼物。长且密睫毛上沉着光,眉眼放松。神情里短暂的少了些老成持重,多了点本应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快乐。
——明明刚见面的时候,李彦诺是那么冷漠。
心里话不经意说出来的瞬间,温梦急忙捂住嘴,被自己吓了一跳。李彦诺该不会生气吧,毕竟一件小事被记了这么久,还要翻出来讲。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冷漠?”李彦诺没有愤怒,只是疑惑,看样子是根本记不起来发生过什么。
话讲了是收不回来的,温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当时我想帮你装链子来着,可你不让我碰你的自行车。”
李彦诺皱着眉头,认真回忆了很久。
然后他言简意赅的解释道:“车链子上有油。”
怕同学脏了手,所以才不让碰。
温梦压根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个满是水雾的雨天并没有走远,此刻忽的腾起,四下蔓延。绞着人心上发紧,甜蜜里夹着疼。
李彦诺就是这样,如果别人不问,他是不会解释的,哪怕有误会也不。
“我们买这本,行么?”他征求温梦的意见,显然思路已经从刚刚的对话里跳了出来。
整个书堆里李彦诺挑了最厚最沉的一本,看样子是准备好好教育一下廖维鸣了。
温梦在点头的同时,倏忽闪过一个念头:李彦诺刚才的自述是不公平的。
因为切开自律和话少的表征,李彦诺明明也是个生动的人。至少温梦就认为他很有意思,一点都不比廖维鸣差。
只是李彦诺自己不觉得。
第8章 Chapter 7 生日
一周后。
廖维鸣:【聚会下午五点开始,请各位同学准时参加,不要迟到 /笑脸】
温梦握紧小小的诺基亚,把短信重新读了一遍。之后从屏幕上抬头,谨慎的审视起眼前这幢三层别墅。
透过缠花铁门上的缝隙,能看到院子里干枯的草坪和没放水的游泳池。如果是夏天,这里一定绿草如茵、碧波荡漾。
虽然都是生活在北京,这扇铁门后面却如同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里没有叫卖的煎饼摊,没有贴满楼道的开锁小广告,更没有一梯八户的拥挤。一切都和她从小长大的职工宿舍迥异,有的只是无法言说的割裂感。
金钱是有条无形的线,活生生把城市分隔成块,又在她面前竖起一个“闲人免进”的立牌。
温梦后退两步,再次确认门牌号。
就是这个地址。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马上就要跳到五点。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按响电铃。
门很快就开了,好像屋里的人一直在等。
廖维鸣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不是上学的日子,他没穿校服,穿了宽松帽衫和浅色牛仔裤。颜色搭配的很好,简约随意。
“你来了。”他热情的笑着冲温梦挥手。
“其他人呢?”
“还没到,你是第一个。”
***
廖维鸣家很大。
大到温梦站在玄关向客厅望过去,愣是没能一眼看明白结构。只觉得左边一个门、右边一个门,后面连着道楼梯,快赶上迷宫了。
屋内所有家具都是红木的,明明应该走中式风,偏偏又全部描上了金线。墙角立着仿制版罗马立柱,再配上一水的大理石地面,不土不洋,一种乍富的辉煌。
最夸张的是,换鞋的地方还蹲着一樽半人高的貔貅。
兽嘴里叼着铜钱,通体灿金,几乎要闪瞎人眼睛,生怕访客不知道这家人有钱似的。
“我爸妈迷信,觉得这玩意摆在过道上比较吉利。”廖维鸣随手把钥匙扔在貔貅脑袋上,发出哗啦一声,“能发财。”
即便早就知道朋友家富裕,可当温梦真的眼睁睁这样的场景时,还是觉得震撼。
她努力克制自己东张西望的冲动,跟着廖维鸣走进客厅。沙发靠垫里填满羽绒,柔软细密。人一坐上去就被完全包裹住,像陷进水里。
“我喊阿姨给咱们拿饮料。”
“不用了,我不渴。”温梦拘谨的拒绝了。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她干脆直奔主题,把书包的从肩上卸下来,掏出用彩纸包好的盒子:“这个是给你的。”
“?”
“生日礼物。”
廖维鸣有些意外:“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不用给我买东西的。”
“就是一本书,也不贵。”眼见对方马上就要拆开包装纸,温梦赶紧拦住了他,“一会儿再看吧。”
如果被发现是教辅书,廖维鸣估计会当场暴走,那她可承受不住。要是李彦诺也在就好了——明明是同谋,他可倒好,独自迟到,把她自己扔在风暴里头。
廖维鸣不知道原委,听了温梦的劝阻,果真停下。指尖摩挲起包装纸破损的边缘,眼里闪着蜜糖似的光泽。
“谢谢。”他突然生出些感慨,笑起来,指了指彼此的距离,“感觉好神奇。就我和你,这样在沙发上坐着。”
平时连学习小组都是一群人,确实很难有像这样和廖维鸣单独相处的时候。
“是啊。”温梦附和。
廖维鸣对礼物表现得越是爱不释手,她就越是心虚,说完尴尬的笑笑,不再开口。
做饭的阿姨训练有素,听见客人来了,都不用招呼就从厨房走出来,端了两杯可乐放在茶几上。汽水冒出泡泡,争先恐后的往外涌,劈啪作响。
客厅里些许沉默,谁也没去喝。
“是不是感觉有点无聊?”片刻后廖维鸣放下书,“要不我带你转一转吧。”
这句话简直成了救命稻草,温梦马上起身:“好啊,我还没有看过你的画呢。”
她其实一直很好奇像廖维鸣这样的人物,能创作出个什么样的作品来。
但对方脚步停了一下,神色中难得露出点迟疑。
温梦捕捉到了他的为难。
也许是廖维鸣觉得他的画拿不出手?该不会前阵子他是借着美术集训的幌子,逃课在家里打游戏吧。
这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毕竟是朋友的生日,温梦决定善解人意的替对方开脱一次:“我就是随口一说,或者我们去院子里……”
“没事,来吧。”廖维鸣笑笑,打断了她,“画室在二楼。”
***
顺着漫长的台阶上去,路过比温梦卧室还要大的衣帽间,走廊尽头有一扇沉重的木门。用力一推,浓厚的松节油味就像海浪一样拍打过来,瞬间把人淹没。
画室里有不少已经完成的作品。
大部分是素描,也有水彩写生。技法纯熟与否先抛开不谈,无论是山涧中跳跃的一尾鱼,抑或是夜里绽放的白檀,都是很有灵气的。
温梦边欣赏边赞叹,几乎要为自己先前小瞧廖维鸣而道歉了。
除开立在地上的那些,桌上还摆着个速写本。摊开的那页上是个熟悉的人物,政治课马老师。
廖维鸣几笔就勾勒出对方一手拿粉笔一手叉腰的模样,为了强调马老师英年早秃,他还特意在人家头顶上加了三根线。雄赳赳,气昂昂,灯泡一样闪闪发亮。
温梦被戳中笑点:“你这是什么时候画的,不怕被逮住吗。”
“我在桌子下面画,马老师眼神不好,发现不了。”
“真有你的。”
见温梦还要往下翻,廖维鸣突然紧张起来,按住了本子:“后面还没画完呢,等画好了再给你看。”
温梦松开手,笑着抬起头:“好。”
这么一来一回之间,注意力就无意间转到落地窗边的柚木架子上去了。那上面摆着一副完成了一多半的油画,颜色颇为鲜艳,笔触锋利。
温梦好奇的走过去,在看清内容之后,话音被卡在嗓子里,随着惊讶的呼吸起伏。
画上是一只鸟。
准确来说,是被夏日最后一场骤雨打落的鸟。
它正张开明黄的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鸣叫。羽毛耷拉着,胸膛被荆棘贯穿,鲜血滴落一地。
“这也是你画的?”温梦提问时几乎要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喘大了,这条无辜的生命就会立刻死去了。
“嗯。”
“它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撞到木刺上面去了。”廖维鸣语气放得轻,说完侧脸看她,“画的还行么?”
美是人类共通的感受。即便温梦不懂艺术,也不影响她从这副画中看出正在凋零的美。濒临窒息的绝望,痛苦但无用的挣扎——所有这些情绪几乎要挣破纸面,直冲到她身上来。
每一笔都是如此敏感而细腻,完全不像是廖维鸣能画得出来的。
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廖维鸣。
“你画的太好了。”温梦喃喃自语,这朴实的六个字就是她的全部回答。紧接着巨大的疑惑开始膨胀:“可为什么要画这个?”
光是这些血淋淋的颜色,就足够让人不安了,更别提意味深长的选题。
她看向廖维鸣,期待一个来自朋友的解释。
廖维鸣避开对视,若无其事的笑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纯粹展示一下本人深厚的艺术造诣。”
像是怕温梦不相信似的,他又补上一句:“我也是第一次调出这样的洋红色,怎么样,冲击性够吧,是不是跟梵高老爷子有一拼?”
哗啦。
紧绷的气氛瞬间就地散架,就连原本那点子要凋零的美感也没有了。
廖大师好像得了不装b就会死的病,自吹自擂到让人无话可说,唯有抱拳喊出一句“服气”。
“是,您说得真对。”温梦顺着他的话头往下顺。适度吹捧总得有,谁叫人家是寿星呢。看来艺术和生活是两回事,廖维鸣分的清楚,是她想得太多。
警报解除,暖风从中央空调里吹出来,徐徐落在鼻尖。柔软又蓬松,叫人心里也暖烘烘的。
廖维鸣用手抻了抻卫衣领口:“这间屋好热,我都有点出汗了。”
温梦好奇心被充分满足,也开始惦记起客厅茶几上那杯冰可乐:“那我们下去吧?我有点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