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眯了眯眼,盯着沈芷宁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慢声道:“自是不能见死不救,若以沈府的名义救,无事,可你去了,便是你救了他,为何我说不行?古有东郭先生与狼之典故,今便有他秦北霄,想此人性子,莫说感恩此时救他之人,恐怕今后是要杀之而后快。”
祖母这话说的,竟和秦北霄那日说的差不多。
“你也不要心存妄想他会动摇,照你所说,他受如此重伤还能撑到沈家,必是心性坚定。”
“你从小生长在吴州,未听过他到底经何事,历何劫,我在京都之时倒听说过一二。他有生母却似无母,乃世家名门赵氏嫡长女被秦擎强.奸所生,身份尊贵但带有污点,为两家极为不喜,秦擎此人更与一个禽兽无异,多年来也未管教过这儿子,任由他人欺辱打骂。”
沈芷宁可一直未听到过秦北霄的这些事,下意识问:“那后来呢?”
沈老夫人看了沈芷宁一眼,继续道:“之后带他去潭州前线,与明国交战杀得敌方不敢应战,潭下之盟后明靖两国和好,秦擎获罪,他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狂妄喊出‘要杀得明国不敢南视。’,这样的嗜血之徒,难不成还想着他会感恩于你吗?”
沈芷宁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我也不求他感恩于我。”这话后,她又好奇问道:“那他父亲死后,又发生了何事,他怎么会带了这一身伤?”
“秦擎向来与宗亲不和,老子获罪,儿子也不能赦免,想来被带回秦氏后被私人泄愤了,也算是狠毒,断了他的右手,弄了那一身的伤,以后身子都要废了,哪还能上什么战场。”
被祖母这么一提,沈芷宁也反应过来了,可不就是如此……
沈老夫人淡漠地看着沈芷宁:“我告诉你这些事,可不是让你可怜他。而是让你记住了,以后做事掂量掂量,要救人也不能随意施以援手。今日的事就到底为止,毕竟是玉蓉先去招惹了,现在人也没出什么事,庄氏说的什么外男,我们也向来没明国那一桩桩一套套的规矩。至于秦北霄那里,秦家送来时还给了大笔银两,我会给他妥善安置好的,不会亏待了他。”
沈芷宁听到后面,眼中出现了几丝喜悦,都想替秦北霄说一句‘多谢祖母’。
沈老夫人扫了一眼沈芷宁的神情,当下只觉得,就算说了这么多,这丫头许是也不会听她的。
她摇头叹气:“罢了,你先回去吧,这两日不用来了,等西园书塾入学了,你再搬过来。说到这事,我们家的女儿不进书塾念书是不可的,但说要硬是将你塞进去,我也做不出这事,你且好好准备入学试罢。”
沈芷宁一愣,哎了一声,退了永寿堂。
次日清晨,秦北霄一大早就收到了大批仆人送来的衣物与其余等物品,还有无数的药材,外加一个小厮,小厮唤方华。
方华勤快伶俐得很,想来府里的管事得了沈老夫人的指示,特地派了个好的来。
方华将事儿都安排妥当完了,小心翼翼地问秦北霄:“主子,可还有事儿让小的办吗?”来之前,他心底还以为是哪家没落的小少爷,可到了这儿刚打一照面,方华就知道,这位不好糊弄,甚至得紧着伺候。
秦北霄正靠倚翻着古籍,版杦窗外的阳光洒在书页上,泛黄古老的字样像是镀了一层金,听见方华的询问,他刚要摆手,就隐约听到了‘小姐’二字。
是沈芷宁身边丫鬟的声音。
他随手放下古籍,起身走出屋门,绕过廊檐后,就看到了丫鬟在大槐树下向上大喊:“小姐!你快下来吧,危险!”
他顺着目光向上看。
沈芷宁她上身着了一白银条云纱杉,下身是黄鹂般的莺黄仙裙,乌发一丝发缕用杏黄纱带束起,坐于粗壮的树干上,藏于苍翠的树叶间,间隙透下的煦光洒在她身上,更显明丽娇俏。
她晃着双腿,对树下的丫鬟道:“我就坐会儿,今儿太热了,上头凉快。”
她偏头,瞧见了他,眼睛看见他的那一刻,一下亮了起来,眉眼弯成了小月牙,声音俏丽明媚:“秦北霄!”
他手指一颤,心跳似乎漏了两拍,有些慌乱避开了与她的对视,转身想离去。
第14章 生气 或许他不喜欢别人爬他屋门口的树……
“你怎么走了?秦北霄,你等等!”
沈芷宁蹭着巨大的树干想下来,不料爬上来容易,下来的时候瞧着那距离,倒有些高得渗人,她挪到觉着差不多了,径直跳了下来。
跳下来触地的那一刻,胳膊被人提拉了一下,继而是旁侧秦北霄压着薄怒的讥讽声:“看来你这双腿是不想要了。”
秦北霄松开了她的胳膊,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提步离开。
沈芷宁追了上去,跟在秦北霄身后,左探一下右探一下,瞧见他板着脸的表情,眼中带着微微好奇道:“你生气了吗?为什么生气呀?”
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秦北霄好似有些生气的样子。
她好像也没做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吧,回想了一下,他方才说的那句话……难不成还担心她摔断腿?
刚起这个念头,沈芷宁立马打消了,那话不过是他习惯性嘲讽,笑话,秦北霄怎么可能会担心别人怎么样,他只会觉得她怎么就没摔死在这里!
或许他不喜欢别人爬他屋门口的树。
沈芷宁得出了这个结论,眉梢沁着几分笑意,轻巧挡在了秦北霄的面前,竖起三根手指道:“我以后不爬了。”
又将手指藏在身后道:“你能不能不生气了?”
声音不似平常宛若铃铛的清脆,反而软糯可爱,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向他道歉的缘故,还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秦北霄藏在衣袖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连他都未注意自己看沈芷宁看得时间稍久了些,而后越过她径直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沈芷宁轻轻一跺脚。
这个人难道哄不好的吗?
哄不好就不哄了,等他气消了再来。
沈芷宁刚要踏步走,就听到身后秦北霄淡漠的声音:“你今日过来是有事要问?”
“没有,我就过来看看。”沈芷宁立刻转身,随他回了屋子。
进了屋子,一眼就看出了他屋子与平日的不同,想到了昨日祖母对她说的话,顺手拿起送来的一个新紫砂壶,边把弄边开玩笑道:“秦北霄,你是不是得好好谢谢我,这些可是我与祖母说了,今日才送来的。”
秦北霄听着沈芷宁这玩笑似的自邀功觉得有丝好笑,余光扫了眼她把玩紫砂壶的模样,又收回目光,轻轻‘哦?’了一声,慢声道:“当真不是昨日那沈府小姐落水,你来此处的事也被戳破了,才引得沈家长辈注意到了这里。”
沈芷宁手上的动作瞬间停住了。
她哪想到秦北霄这么自然的就把这事给说了出来,她还纠结着怎么提到这档子事。
她放下手中的紫砂壶,认真看向站在桌案旁的秦北霄。
他今日换掉了之前的破旧衣物,换上了一袭月白长袍,外罩一浅天青底竹叶纹褙子,一派清雅淡然,然移至他束发的银冠上,不似其他男子的玉簪,却是一把极为小型的铁剑。
顿时,那几分儒雅中又生出了他那宛若剑出鞘的利气来。
而提及这件事,他很平静,只翻看着面前的古籍,脸上见不到一丝的情绪波动。
“你今日过来不就是想问昨日的事吗?现在装什么哑巴。”秦北霄无情无绪的声音传到沈芷宁的耳里。
沈芷宁忍不住开口道:“他们说沈玉蓉是失足落水,周边没有其他人,可我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未等沈芷宁说完,秦北霄合上了眼前的古籍,漠然道:“是我用石子打下去的。”
沈芷宁似乎也没想到秦北霄这么快就承认这件事了,她本以为他还会遮掩一下,他承认的这么爽快,她也不藏着掖着了,立刻道:“她罪不至死。”
“你那妹妹可没死。”
“难道你敢说你当时未动杀心?”
秦北霄听此话,轻笑出声,笑中尽是讽刺,一步步走到沈芷宁跟前,含笑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唯有冷冽:“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的善心当真到处泛滥,但这世上的人,当你什么都不是时,就算同情她可怜她,甚至牺牲自己拼命拉她一把,她可会把你放在眼里?可笑至极。”
“你这番话的世人可有在说你自己?”沈芷宁不知怎的,涌上了几分怒气,也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单就问了这句话。
昨日祖母与她说的那番话也浮现脑海,以及他之前所说,再结合他现在说的这番话,沈芷宁越想越生气。
她现在就什么都不是,想来他也是瞧不起她,或许以后还真要杀了她?
秦北霄与她对视又避开,淡声道:“我眼里向来就容不下人。”
沈芷宁听了这话,更气,也是,他倒不会挑三拣四,根本不分什么都不是还是其他的什么,他就是眼高于顶,瞧不上任何人。
她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了:“那我就不碍着你的眼了。”说完,起身跑出了屋子。
跑到了明瑟馆外头,沈芷宁才慢慢冷静下来,完全冷静下来后,她‘哎呀’了一声,轻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怎么回事?
她今日过来就是想问问昨日发生的事啊,刚刚怎么就生气了?
还跟他起了争执?
根本没必要动气啊……先不说他虽动了杀心,但到底没杀沈玉蓉,且他说他的,反正自己报他前世的恩,将欠他的钱还了就行了,管他什么放不放在眼里……
但方才自己还从他的话延伸到他身上去了,几句话就被撩拨得升起火气,实属不应该啊,他说得也对,就算她帮了沈玉蓉,沈玉蓉也不会搭理她,可她怎么就联想到秦北霄身上了呢。
自己还这么奇奇怪怪地跑出去,秦北霄指不定都觉着莫名其妙,太尴尬了,以后打照面了都觉着尴尬。
不过说来,他今日说得话虽对,但也挺过分的啊,还说她可笑,所以她觉着他说话难听生气了,跑出来了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对,就是这样。
再躲几日避避风头,之后许就当没事发生了。
沈芷宁想得非常好,连回去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而明瑟馆内。
秦北霄想着沈芷宁方才跑出去的身影,眉头微皱。
同时,一点一点压下泛起的无端烦躁。
第15章 和好 翌日,为了准备过几日的入学试,……
翌日,为了准备过几日的入学试,沈芷宁夹带着几本书册前往藏书阁,自幼便对读书颇为天赋,但只为喜爱。
前世沈家未败落时,书塾的李先生对她师恩甚重,就算书塾很是繁忙,还常常教与她,不过都不是侧重考试,真要下笔考试,她也是拿捏不准的。
从文韵院至藏书阁,是要过大半个沈府。
刚至大房梧桐苑附近的藕香榭,就听到了觥筹交错声,少男少女,笑声不断。
“小姐,说是今日大小姐在此处办诗会呢。”云珠将听到的消息与沈芷宁说了。
沈芷宁目光投去,藕香榭轻纱飞扬,其间士女倩妆雅服,灿烂之景,不可名状,而她的大姐姐沈嘉婉在其中,最为超群出众。
她仅身着月白罗裙,淡雅温婉,自带江南第一才女的傲气,她的五官不算精致,可她是沈嘉婉,吴州女子向来以她为风向,连她常穿的月白罗裙在江南也一度风靡。
沈嘉婉忽然抬眼,对上了沈芷宁的视线,沈芷宁唇角微起,轻笑点了点头,随后前往藏书阁。
“这个人……是谁啊?”微醺女子的手缓缓搭在沈嘉婉的肩上,带着醉意道,“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沈嘉婉浅笑,笑容未达眼底:“是我五妹妹。”
“哦?就是被你家老太太收了的那个?这福气好啊。”
沈嘉婉笑了笑,未搭话。
福气好吗,不过是她不要的福气。
沈芷宁到了藏书阁,阁楼附近一片静寂,唯有树叶摩挲与风声,她缓步进入藏书阁,轻车熟路上了三楼。
这儿她太熟了,活了前世的那些年,一半的岁月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也是在这里碰到了影响她一生的先生。
那日是初秋时分,她于阁上的九格珍宝架下坐着翻阅古籍,沉浸之中不曾想有人接近,在她旁侧笑道:“这儿竟还有人。”
她被惊吓,慌乱触碰珍宝架,那人接住即将掉在她头上的梅花瓷瓶:“倒是我惊着你了,你是沈府的吗?”
她定神后才抬眼见他,青衣直缀,儒风淡雅,嘴角沁着三分温和的笑容,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先生,鬓间还见几根白发。
她说:“我当然是沈府的。”
“你既是沈府的子女,我怎么从未在书塾见过你?你叫什么?”
她未答,他笑着挥手让她走了。
晚间她回了文韵院,娘亲说西园深柳读书堂的李先生来过了,那时她才知原来藏书阁遇到的那位先生,姓李名知甫,是西园书塾的主心骨。
说让她去书塾读书,她看娘亲担忧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拒了。
虽拒了,但会去西园的古香斋,那儿书籍甚多,也常碰见李先生,不知哪一日,她随口开玩笑道:“与先生这么有缘,不如先生就收我做个关门弟子。”
李先生先是一愣,后来笑道:“甚妙。”
或许真的是因为这句话,接下来,就算书塾如何繁忙,先生也总会抽出时间教授她,先生教了她许多,除了学问读书,还有更多的处事与道理,以及他那些新奇、疯狂、超脱的思想。
先生说,将来或许有一天,或百年,或千年后,人人生而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先生说,忠孝仁义礼智信,儒家典学无非是为了维护统治。
先生还屈指轻碰她的额头,温和道:“你与男子无区别,莫要妄自菲薄。”
沈家破亡后,先生便无故消失了,听说去了明国。
沈芷宁从回忆中将自己拉回来,看回眼前排排的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