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竹简,随意扫过几眼,全是有安神之效的香料,就知道是为谁调的了。
说起底舱的情况:“下面关着的几个上了船之后吐得昏天黑地,整日哀嚎不止,吵得人心烦,刚下去让人给他们灌了药,终于安静了。”
孟纾丞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不咸不淡地说:“你看着办。”
“要不要下点蒙药,替你出出气。”秦靳舟挑眉。
孟纾丞瞥他一眼:“要是无聊,可以去整理卷宗。”
秦靳舟扯扯唇:“您可真是太客气了。”
“那药效不过四五个时辰,我得琢磨着,怎么让他们再吐出些东西。”
孟纾丞沉着眸色,将调制好的香料放入香炉中:“想必凭锦衣卫的手段,不是什么难事。”
“呵,申维那东西瞧着不经事,嘴倒挺硬,不过申维可是申家独子,申家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你那法子不奏效,就要使我的法子了。”秦靳舟看着香炉缓缓升起的青烟,悠悠说道。
孟纾丞不慌不忙地招手,示意闻慎言将香炉送到客舱去:“别急。”
*
京城
宋鹤元和孟沛从国子监散学回府,见国公府门口异常热闹,停足观望。
孟沛朝门房的小厮看了一眼,小厮忙跑过来:“二爷,五爷。”
孟沛问:“那些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是申家的人。”小厮忙道。
“已经请他们进府喝过茶,但他们还不愿意离开,已经来了三四天了。”
孟沛他们在国子监,十日才回一次家。
山东近来动荡不安,因为济宁沉船大案,兖州济南东昌几府从上到下,三十多个官员涉案撤职,七八个四五品官员被抄家,连带着京城也是风声鹤唳。
国子监多是官宦子弟,少不了议论。
孟沛自然知道申维是兖州知府,闻言明白申家这是来求情了:“辛苦他们从天津赶来,不过他们算盘可打错了。”
“三叔主审此案,他们来京城有什么用。”
“那他们去找三叔就有用了?”宋鹤元不经问。
“那更是没有,二哥没见过三叔,不了解三叔这个人,他最厌恶枉顾礼法,徇私舞弊,”孟沛摇摇头说,“申家老太爷好歹也做过三年首辅,怎么养出申维这种孙子。”
宋鹤元对他说的这些情况不了解,算了算年纪,道:“申老太爷已经致仕了吧!”
“才致仕没两年。”孟沛随口说。
“我们进去吧。阿娘还等着我们用晚膳呢!”
结果他们刚进府就被人请到了书房,大老爷孟昂等着他们,查看他们的功课。
孟大老爷先看过宋鹤元的文章,抚须满意地点了点头:“池儿这篇立意深远,倒也不乏是一篇佳作。”
“孩儿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宋鹤元忙道。
孟大老爷拍拍他的肩膀,又拿起孟沛的文章,不一会儿便眉头深锁,拍着桌子:“你平日里在堂中听老师讲课吗?”
孟沛大呼冤枉,连连点头:“听啊,听啊!”
孟大老爷冷笑,把他的文章丢给他:“我看你的心思全不在学业上,你读过你的这篇文章吗?辞藻堆砌,语句不通。”
孟沛抱着他写了整整五日的文章,心中委屈不平,小声叫屈道:“文章不过与父亲观念不同,父亲何必贬低。”
瞧着素来老实文雅的父亲被孟沛气得涨红了脸,宋鹤元上前替孟沛挡住:“五弟会回去再雕琢他的文章,父亲消消气。”
对着这个不在身边长大的儿子,孟大老爷总有些愧疚,瞪了孟沛一眼,顺了一口气,转身在书案后坐下。
宋鹤元上前为他递上茶盅:“父亲再为儿子瞧瞧这篇文章,儿子总觉得仍有瑕疵。”
宋鹤元好学,孟大老爷心中欣慰极了,不过他指着他的那篇文章道:“以我的水平,是挑不出毛病了,等你三叔回来,让他替你看看。”
“只要三叔不嫌麻烦就好。”宋鹤元一愣,很快又恢复自然。
孟大老爷了解孟纾丞这个弟弟,笑着说:“你们上进,你三叔只会高兴,怎么会嫌弃。”
“好了,你们母亲还在等你们用晚膳,回去吧!”
孟沛忙拉着宋鹤元出了书房,见着微暗的天空,他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再轻松地吐出来:“多谢二哥啦!”
宋鹤元笑着揽过他的肩膀:“你我是亲兄弟,本来就该比旁人亲近,我自然要护着你。”
孟沛摸了一下后脑勺,羞赧地笑了笑。
他们走后,孟大老爷回想跑得飞快的不成器的小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书案上散落的文章收起来,犹豫了一下,把宋鹤元的文章收入信封中,再在家信中添了几句话,装在一起交给侍仆,寄给孟纾丞。
孟纾丞收到孟大老爷的家信时,船舶刚驶过临清。
家中除了申家的人过来拜访,并无大事发生,一切平安,孟纾丞叠起信纸,又拿起另一封,两封信装在一只大的信封之中,孟大老爷家信中最后提起这是孟池(宋鹤元)的文章,让他稍作点评。
打开信件,看见上面的字迹,孟纾丞意外地扬起眉梢。
没想到孟池(宋鹤元)竟也习的是缪体,不过他的字体多了一丝方正,虽失了缪体的潇洒,但也显得庄重不少。
现下缪体并不时兴,便是十几年前也不见有多少人学习,只有那些闲赋在家的富贵闲人颇为喜欢。
孟纾丞看了一眼不远处趴在榻上看一会儿书,打一会儿瞌睡的卫窈窈,淡淡一笑,倒是缘分。
第37章 二更
卫窈窈脸摔到软枕之中, 迷迷糊糊地撑着手掌坐起来,摸摸下巴,干爽平滑, 舒了一口气,转头瞅着孟纾丞。
他端坐在书案后,案上公文信函沉积, 每次刚看到少了一些,到一个码头, 便有人上船补上, 送公函的人有穿着程子服的护卫, 有穿着军服的官兵, 还有些是宫中侍人, 总不得停歇。
刚上船的那几日,还因为照顾她, 耽误了不少时光,卫窈窈不由有些愧疚。
卫窈窈越过身子, 将香炉断开,从榻上下来, 走到书案旁朝侍墨的闻慎言挤挤眼。
闻慎言犹豫了一下, 放下手里墨条,悄声退出船舱。
卫窈窈替过闻慎言的位置, 捏着墨条在砚台上打转。
“衣袖。”孟纾丞手中笔墨未停,却忽然出声。
卫窈窈低头一瞧, 忙用另一只手挽起快沾到墨汁的衣袖,继续为他磨墨。
她轻挽衣袖,露出半截手腕,在旁边一晃一晃, 孟纾丞落笔终究还是缓了下来: “不喜看书?”
“你那些书没什么意思。”卫窈窈诚实地说。
看一会儿,便开始犯困,她不知是他调的香起了效,还是那些乏味无趣的书的作用。
孟纾丞沉吟片刻: “你上回看的那本志怪话本呢?”
“早就看完了。”卫窈窈遗憾又满足地说道。
孟纾丞看她的目光奇异,卫窈窈辩解:“志怪话本无需像你那些书要逐字逐句地阅读。”
孟纾丞默默无语,持着毛笔沾过墨汁。
卫窈窈安静下来,兢兢业业的为他磨墨,没过多久,便感觉枯燥无味。
想说话,又不能打扰他。
卫窈窈忧伤地抿紧嘴巴。
孟纾丞说:“去旁边玩吧。”
卫窈窈觉得他有些瞧不起人,握着墨条又磨了两圈,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可实则内心困窘,她手臂酸涩,小腿胀痛,苦哈哈地想慎言平时也挺辛苦的。
她觑觑孟纾丞的侧脸,小声说:“我可以拿张凳子坐吗?”
孟纾丞手腕一停,连看书都要躺着趴着的人,难为她站这么久了。
卫窈窈喜滋滋地搬来一张杌凳,坐在他身旁,忍不住说:“我这样算不算红袖添香。”
孟纾丞把笔搁到青白玉五子笔架上,转头看她。
这两天她睡得安稳了一些,养足了精神,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哪怕她前几日恹恹的,比现在乖巧很多,他还是喜欢她这般模样。
话是自己说的,但被他这样细致地看着,卫窈窈还是感到了一丝羞窘:“要是不……”
舱门外传来一道声音:“三老爷。”
卫窈窈松了一口气:“是闻谨。”
闻谨进舱,递上一张帖子:“乔大爷送来的拜帖和信件。”
宋鹤元认祖归宗后只在孟氏族内摆过宴席,其余亲友只等他正式记入族谱,再摆席面宴请,算到孟纾丞十月到京,日子便定在了十月底,而乔家是宋鹤元的亲外家自然要是派人前去祝贺。
乔家原打算借孟纾丞的船一同进京,但孟纾丞接了公差,从闻谨这儿打听到不知归期,他们便先行出发了,走得是陆路,从开封出发,按说他们现在最起码也该到天津了。
“途中乔太太感了风寒,在广平府修整了大半个月,行到清河时听说您的船就在附近,便托巡船送来了拜帖,是想与您一起进京。”闻谨说道。
乔家既是镇国公府的姻亲,又送了玉颜膏,孟纾丞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对闻谨说:“给乔家去信,让他们务必在明天傍晚前赶到德州,再让后面的船去接应他们登船。”
孟纾丞回京坐的是官船,王韶乙他们坐着镇国公府的私船跟随在后。
等闻谨走了,卫窈窈好奇地问:“就是送我药的那个乔家吗?”
卫窈窈终于舍得拆掉纱布,但每日梳妆时都要在妆匣前坐上许久,让月娘用复杂的发髻和假发挡住后脑勺,就算这样入了夜,睡觉披散发丝前,还要拿纱布挡住,不肯让孟纾丞瞧见。
孟纾丞微微颔首。
“那若是有机会见到,要好好谢谢人家。”月娘每日向她汇报着疤痕的情况,卫窈窈最知道药效了,真情实意地说道。
“不必挂心,一切有我。”孟纾丞说。
卫窈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她除了口头上没有什么用的感谢,其余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着他,那只欠他一个人就好了。
卫窈窈惆怅地捧起面颊,右手沾上墨条的墨汁全抹她自己脸上去了,孟纾丞盯着她面颊看了几眼,探出手。
卫窈窈惊讶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
孟纾丞难得强势地摁住她的肩,温热指腹在她下颚上蹭了蹭,卫窈窈怔忡地望着他清隽的俊容,但很快就被面颊传来的痒痒逗笑。
她控制不住歪歪脑袋笑出声,云鬓娇颜,钗环摇晃,富贵华丽,像是艳丽的玫瑰,就该是用世上最好的珠宝滋养。
“沾了墨。”孟纾丞收手,另一只手掌也从她肩上挪开,顺势扶正她发髻上的红宝石金钗。
他拿起帕子擦去被指腹上的墨汁。
看着雪白的帕子瞬间被墨汁染上污块,卫窈窈摸摸脸:“我脸上有墨吗?”
被孟纾丞擦干净的脸颊又多了两道黑痕,孟纾丞不由失笑。
卫窈窈不满地嘟起唇瓣,红艳娇嫩,像是在索吻。
孟纾丞盯着她,静默半响,喉咙有些发紧。
他偏开目光,眼神依旧清正,但他知道心中的欲念一旦开启,便无休止,而他竟不想克制。
*
清河驿站
乔大爷进屋催促乔家太太。
乔家太太说道:“这回进京,必然是几年不会回开封,行李难免多了一些,马上就好。”
他们去京城的目的除了为宋鹤元贺喜,还是为了乔大爷去国子监读书。
“广灵呢?”乔大爷皱眉看了看四周,问起幼妹乔广灵。
乔广灵掀了帘子,从里屋出来:“我在这儿呢!行李都收拾好了,你让小厮抬上马车吧。”
未等行李装车完毕,乔大爷就与母亲和妹妹上了马车,今日要连夜赶路,时辰紧凑。
车厢里乔广灵缠着乔大爷问:“孟家的船应该很大吧?”
乔家在开封有些声望,但比起煊赫的镇国公府也还差了一大截,乔氏能嫁入镇国公府,还是因为孟大老爷与乔氏的哥哥乔老爷是同年,因而孟大老爷有缘偶然碰见过乔氏,心生情愫,这才让家中长辈前去提亲求娶。
这些年乔家有镇国公府扶持,根基也逐渐稳固,但还没有到有能力买或是造私船的地步。
“等明日见了,你就知道了。”乔大爷有些心烦,原以为能和孟纾丞坐一艘船套套近乎,没想到孟纾丞回京竟然坐的是官船。
“哥哥愁什么?都是亲戚,总不会没有见面的机会吧?”瞧出乔大爷的心思,乔广灵嗤笑道。
乔大爷不理她,转而和母亲商议:“这回孟三叔携了女眷,母亲有机会,过去见一见。”
乔广灵撇撇嘴:“什么女眷,又不是孟三叔后院正经的妻妾。”
“你妹妹说得对。”乔家太太骄矜地点点头,附和道。
孟纾丞派人来求药时,并未说是给谁用,只是乔大爷派人偷偷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孟纾丞收了一个外室,那玉颜膏也是给她用的。
况且是孟三叔的亲信闻管事亲自去的,同是男人,他想孟三叔总归对这个外室有几分喜爱。
他便着人又送了一匣子玉颜膏过去。
乔大爷现在琢磨母亲妹妹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不能太过殷切,这个度他们要把握好,毕竟他们乔家也是名门。
再冷静下来,仔细想他也无需上赶着巴结孟三叔,他是要靠科举入仕,乔家虽沾着镇国公府的光,但也不是离了他们不能活。
第38章 更新
船舶停靠德州休息整顿一晚, 乔家也在这个码头登了镇国公府的船。
纤夫水手的吆喝声,车马行人的喧嚣声不绝于耳,格外热闹, 但官船上的气氛却意外的严肃。
几个偷溜下船喝酒狎妓的百户被扒光了衣裳,按在甲板杖罚军棍。
卫窈窈听着惨叫,仿佛看见了皮开肉绽的画面, 心里发毛,但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 忍不住好奇, 偷偷挪到舱门后, 拉开一条细小的门缝, 往外看, 一排排锦衣卫挡住了视线,只有一声声闷重的挥棍声传来, 她踮起脚尖,昂起脑袋, 马上就要看到了,眼前忽然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