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意南捧着白瓷杯,茶水的热度透过杯壁传递出来,指尖有些烫,也有些麻。
这个月份还不算太冷,委实捧不住热茶。
正打算放到茶几上,眼前伸过来一只大手,直接端走了她的那杯。
他瞥到角落里的的饮水机,起身,转头就给她换了杯温的。
她看着他眼神温柔,唇边笑意更深。
这人是真的了解她,她任何一个小动作,细微的小表情,他都知道背后的深意。
姜意南端着那杯温的玫瑰花茶,轻呡一口,朝着对面的谭秋闻道明来意:“实不相瞒谭叔叔,我这次回来是来找您拿户口本的,我要和我先生登记结婚。”
当年父母离世后,所有的亲戚都不愿意管她,谁都当她是拖油瓶,避之不及。唯有谭秋闻愿意接纳她,让她住进谭家,并把户口一并迁过来了。
她叫谭秋闻叔叔,是因为他是爸爸的朋友。但事实上她的户口是记在谭家老太太的名下的,她算是谭家的养女。严格来说她和谭秋闻是兄妹。
对面的男人没什么反应。
那样明媚的日光落在他身上顿时就冷了几分。
他早就猜到了,她离开这么多年,一直不愿意回来。这次突然回来,自然是有大事要办。
许卿率先出声,惊喜道:“好快啊!当初练舞整天哭鼻子的小姑娘一转眼就长大了,现在都要结婚了。”
姜意南职业假笑到底,“许老师,我都二十六岁了,早就可以结婚了。”
许卿偷瞄一眼对面静坐的男人,又看向姜意南身侧的顾砚钦,“我们家南南的眼光就是好,你和顾导男才女貌,很般配呢!”
顾砚钦:“许卿老师和谭先生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网上有很多二位的合照,很多网友都直呼二位是神仙爱情。”
许卿一贯完美精致的笑容不免一滞,瞬间暗淡了几分。不过转瞬间就恢复自如,“顾导就不要打趣我们了,我和秋闻结婚都这么多年了,老夫老妻都。”
“南南,跟我去下书房。”谭秋闻开了口,嗓音相较之前更为低沉。
余光投向对面,“顾先生稍坐,我和南南有些话还要说清楚。”
这是谭秋闻下楼以来,第一次正眼看顾砚钦,和他说话。
顾砚钦握紧手中的白瓷杯,注视对方,语调不疾不徐,“在场的都不是外人,谭先生有什么话是不能在这里说清楚的?”
谭秋闻眼风一甩,冷冷地说:“作为南南的长辈,跟她说几句体己话,顾先生也要干涉?”
长辈,这是把自己的立场都亮出来了。顾砚钦心里就算再不满,也不能发作。
姜意南抓住男人的大手,安抚道:“我说几句话就下来,用不了多久的。”
——
姜意南跟着谭秋闻一前一后上了书房。
顾砚钦和许卿还坐在一楼客厅里。
男人那张沙发后面是一整面落地窗,窗帘没遮,日光穿透玻璃倾洒进来,盈满客厅。他坐在大团光晕里,俊美斯文的脸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嘴角微呡,并无丝毫笑意。
许卿笑着宽慰:“顾导不用担心,秋闻一直把南南当成自己亲侄女,他俩的感情非常亲厚,肯定不会吵起来的。”
顾砚钦的眼神不复之前温情,骤然冷冽起来,“谭先生是体面人,吵架于他身份有碍。我自然不担心。再说南南是我的人,我了解她的为人,这姑娘的性子一向温吞得很,她从不和人吵架。”
许卿笑容一滞,忙说:“茶水是不是凉了?要不要给你换一杯?”
“不必,温的刚好。”顾砚钦的嗓音浮在沁凉的空气里。
他低头呷一口茶,语气随意,状似闲话家常,“我记得去年八月许卿老师在宛丘好像有个大型演出是吧?还顺利吗?”
——
机关大院的楼都上了年岁,最近两年外墙刚刚翻新过一次,比姜意南印象中要新很多。
刚刚站在大门外摁门铃时,她就注意到了。
如今进了这二楼书房,她发现书房也翻新了。室内的布局和摆件也都大变了。
除了那扇四纵四横的木窗还立在原来的位置,旁的物件早已不见昔日的影子。
她离开八年,一切都不复往日了。
姜意南还记得她来到谭家的第一天,她站在大门外,一抬头就看见了一扇被夕阳韶染成金色的窗。
老旧的木窗户,装着最古老的毛玻璃,大片日光倾覆在上面,光影流淌间,金光闪闪,片片碎金。
她顿时就感受到了温暖。
寒凉人世那点涓细的温暖,就跟谭秋闻那个人一样,她迫不及待想要抓住。
她问谭秋闻:“那个房间可不可以留给我?”
男人哑然失笑,告诉她:“那是我的书房。”
书房向阳,大片日光自木窗外抖落进来,熔金一般,把室内的一应摆件都镀上一层暖色。
几根爬山虎悄悄探进窗内,送来几抹绿意。
谭秋闻一进书房便自顾自的坐到皮椅里,整个身体陷进去,有些懒散,也有些颓唐,似乎还有几分难以名状的烦躁。
内心充斥的无力感和苦涩瞬间织成一张巨大严密的网,将他整个兜住,缠紧,系上绳结,一困到底。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克制住,指了指对面的一把藤编椅,嗓音疲倦,“坐!”
姜意南立在书房中央没动,目光仍旧停留在窗户上,侧脸轮廓被光照得分外清晰,线条流畅,纤毫毕现。
原地站了几秒钟,她突然转身把藤编椅搬到了那扇木窗前,抚了抚身上的长裙,坐了下去。
恍然间,谭秋闻仿佛看见了十几岁的谭嘉南。那时她刚刚被接到谭家,不爱说话,也就面对他和母亲时能开口说那么一两句,旁人是半句都撬不开她的嘴。
平常上课规规矩矩去上,一到周末她就喜欢躲进他这间书房,一个人坐在窗户前,一坐就是半天。
他办公,她就这么坐着,安安静静的,从不打扰他。
后来他曾问起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坐在木窗前。
少女仰头告诉他:“我喜欢和您待在一起。”
她眼里有光,有星星,盛满笑意,炫目动人。
谭秋闻摁紧脑门,努力压制住这些破碎的记忆片段,敛起神色问:“给你发了那么多信息,怎么不回来?”
姜意南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猛地被男人的声音拽回现实,她本能怔了一瞬,“您说什么?”
他重复一遍,嗓音比之前更低,更沉。
从姜意南被狗仔爆出怀孕以后,她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谭秋闻催她回家的短信。然而她都当做没有看到。
当初离开谭家时,她就没想过回来。这么多年不管熬得多难,走得多累,被网暴,被人肉,被黑粉跟踪,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纵使被狗仔爆出怀孕,铺天盖地的热议和谩骂,她都没有动摇过。
姜意南虚靠着椅背,足尖抵着地板,“当年离开的时候我就说过再也不会回来,我说到做到。”
2013年7月2日,她离开谭家的前一晚,也是谭秋闻和许卿订婚的前一晚。
这是既她表白失败以后第一次主动找谭秋闻谈话。她不死心,还在期待着能逆风翻盘,还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谭秋闻没给她任何机会。
在人潮如织的大街上,他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逐字逐句地对她说:“南南,人生很长,这个世界很大。你还小,应该去看看外面的风景。等你见识过山河壮丽,岁月辽阔,便再也不会执拗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和一个小小的我。”
少女满眼含泪,仰头大声说:“谭秋闻,我不要听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男人神色淡漠,语气更凉薄,“没有。”
少女歇斯底里道:“我填了青陵电影学院,明天就走,以后再也不会回来,我说到做到。”
她果然说到做到,这么多年真就没有回来过一次。就连老太太病逝,她都狠心地没有回来奔丧。
不过现在再说这个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了。
姜意南音色沉静,“谭秋闻,不管你信不信,我当年是真的喜欢过你,那种很认真的喜欢,不是小辈被长辈的依赖,而是男女之情。可惜你从来都不愿意相信。”
她顿了一两秒,嗓音变低,“也不重要了,反正你也没喜欢过我。”
“南南……”谭秋闻眉心郁结,眼中蓦地闪过几丝痛楚,被他死死压制住。
女人的指尖抚过无名指上的戒指,戒身上那朵冷艳玫瑰让她找回了应有的思绪。
“谭叔叔。”姜意南换了称呼,“我今天只是来拿户口本的,这些过去的事情大可不必多说。”
她来只有这一个目的,不是来跟谭秋闻叙旧的,过去的事情就该让它永久过去,最好谁都不要再提。
谭秋闻被那道一闪而过的银光刺痛了双眼,心中升起一股阴桀的鸷气。
他不会忘记刚刚她和顾砚钦十指紧握的样子。
心房空了,他极力想抓住点什么,猛地抓起书桌上的钢笔,用力握在手心里,“南南,你叫我一声叔叔,户口也还在谭家,我有义务替你父母问一句,想清楚了吗?结婚不是小事。”
姜意南语气坚定,“倘若我没有想清楚,我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男人霍然起身,双手撑在书桌上,提高音量,“你和姓顾的只是一出意外。”
“是意外没错。”姜意南从来没有否认过这点,“可孩子是真的,我们的感情也是真的。”
男人心中的那道光在苟延残喘了数年以后,终于彻彻底底地熄灭了,眼神徒然暗淡下来。
书房内一片阙静,落针可闻。
良久的静默过后,谭秋闻松开支撑在桌面上的那双手,背微微躬着,“户口本在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你自己拿吧。”
第53章 第53朵玫瑰 “亲我一下,我就不生气……
第53朵玫瑰
姜意南从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顺利拿到户口本。
四四方方的一本, 封面有些皱了,也有些掉漆。
她掀开封面,户主这一栏登记的就是谭秋闻的名字, 他在第一页。
接下去一页就是谭秋闻的母亲姜英女士, 姜意南喊她奶奶。不过上头已经被盖了死亡公章。
去年八月底, 老太太去世。相应的, 她在户籍系统上显示的状态被改为死亡。
姜意南注视着这枚小小的章印, 指尖轻轻划过,双眸立刻飘过几丝哀伤,鼻头猛地一酸, 泪意涌上心头。
她用力吸了口气,克制住, 不想当着谭秋闻的面掉眼泪。
而她在户口本的最后一页, 登记的是“谭嘉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父母取的, 是她十八岁之前的人生。
她和谭秋闻并无血缘关系,只是恰巧同姓,他是父亲的挚友。她称作叔叔的男人在父母溘然长逝以后,短暂地给了她一个家。她和他在同一本户口本上。
不过以后就不在了。
姜意南双手一捧,合上户口本,捏在手心里。
她转过身来, 朝谭秋闻郑重鞠一躬, “谭叔叔,等领完证,我会把我的户口迁走。过去那几年承蒙您照顾,以后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当年狼狈逃离谭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买了一张火车票就走了。
她始终都欠谭秋闻一个正式的道别,也欠他一句谢谢。不管怎么说,父母离世后的那几年她得他悉心照拂,奶奶也待她极好,这是事实。虽然入圈的头几年,她一直在给谭家寄钱,偿还他们的恩情。但除了金钱回报,她也欠他一句口头感谢。
这一刻,她终于真正释然了。她终于告别了这个自己喜欢了一整个少女时代的男人。从今以后,他真真正正地退出了她的生命,不再会占据一星半点的位置。她会全心全意爱着顾砚钦,经营好属于他们的小家。
姜意南一口气说完,也不去看谭秋闻的反应,径直走到门口。右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她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再次开口:“奶奶走的那天,我拍戏途经梵于,在市里住了一晚。没想到梵于下辖的一个小县城疫情反扑。全市戒严,我在梵于困了一周。奶奶生前对我那么好,把我当亲孙女看待,我就算再恨你也不可能不回来给她奔丧。”
这次说完她真的走了,不做任何逗留。
软底皮鞋轻快,没发出任何声响。
书房重归阖静,久不闻声。
谭秋闻往皮椅上一倒,整个人陷进去,像是倒进一床柔软的海绵。海绵里的水满溢出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一动不动,犹如一尊沉默静止的雕塑。
片刻之后,像是想到什么,他倏然睁眼。跳下椅子,冲到窗边。
调皮的阳光停留在木窗格上,一跳又一跳。
日光淌满男人的双肩,肩线被光影拉得笔直流畅。背却是躬着的,像是被压上了千万斤重担,腰都快断了。
谭秋闻的目光死死聚焦在远处,茫茫虚空中的一个点,他盯住,眼珠子就不再转了。
很快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女孩挽着男人的手并排走出别墅,踏上一旁的林荫大道,步调一致,背影成双。
偶尔回头,脸上洋溢着清甜动人的微笑。
五指收紧,谭秋闻使劲儿抠着窗格上的木条,过度用力,指甲都要抠断了,他却浑然不知。
她是幸福的吧?
只要她幸福就好。
——
也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响起一道踏踏踏的声响,高跟鞋踏过木地板,由远及近。
随后传出“吱呀”一声,书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有人进来了。
谭秋闻恍若未闻,仍旧站在窗户前,双手扶住窗台,背影佝偻。
“他们现在应该去民政局领证了吧。”年轻女人尖细的嗓音,语气中带着隐隐的快感,“你珍视的那朵玫瑰花终究还是被别的男人给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