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二丫姐说她不继续读书了。”小远终是把他之前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苏愉嗯了一声,他不说她也猜到了,县里不比镇上,在县里读高中早出晚归,二丫如果要继续读书,她家里的那一摊子活她只顾得了早晚饭,就连一直带去上学——放在教室后面、坐她桌子下面的小虎都没法安排。而且杜小娟轻松惯了,二丫这些年读书也把家里的活儿整的利利索索的,她哪肯让二丫继续读书把家里的活儿撂到她身上。
平安骑车走在前面,听后面没声了,他绕了个弯让两辆车并排走,瞅着他妈打量,问:“你没有想说的?”
“想让我说啥?”
“我们还以为你会继续帮二丫,毕竟你这么重视上学读书。”这些年就没见过她对第四个孩子这么好过,每逢家里做好吃的都让小远给二丫送一点,缝的厚棉袜也有二丫的,洗头粉也给二丫买,对小远表姐表妹都没这么好。
“她能读到初中毕业已经很不容易了,比很多孩子强很多,我不是她妈,解不了她目前的困境,就不能提更高的要求,受苦遭罪的都是她,我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且二丫心里都有数,能争取的她会争取,就像读初中一样,她觉得闹一场的后果她能承担她就去闹了,她现在主动说不读高中了,那就是她心里也知道,这不是闹一次两次就能有结果的。
“二丫是个聪明的姑娘,你俩别多管闲事说瞎话。”她警告两小子。
“别冤枉人,我跟小远谁也没说什么。”
“没说最好。”
平安不乐意地哼哼,喊小远下来坐他的车。
正好,苏愉也嫌累了,立马停车让小远下去,等他俩走在前面了她才开始蹬踏板,盯着小远弯起的长腿,她想着回去得立马买车,曲着腿坐后座上看着忒难受。
买的二手自行车刚到手,苏愉骑着往回走,刚进巷子就见她家门前围着一圈人,她走过去了那群人也进了杜小娟家里,她问愣神的小远:“在这儿杵着干啥呢?”
“那是来跟二丫姐相看的,那男的好老,长的好丑。”他瞅着他妈说。
“相看?二丫要结婚了?小虎不是才四岁,还不能去上学吗?”苏愉惊讶,二丫才十八岁,她以为以杜小娟贪懒的本性得扣着二丫在家给带几年孩子,多做几年家务,待到改革开放了,二丫见到了新的希望,她可以出去打工或是继续上学,就是结婚,那时候也二十一二岁了,也更能看出男人的好赖。
“肯定是那老男人拿的钱多。”小远愤愤不平。
唯一的原因肯定是这个,拿钱多也代表着那男人的缺陷大,苏愉也不进门了,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跟着小远坐在门前等那老男人出来。
刚坐下还没十分钟,二丫跟小远嘴里的老男人就出来了。
“婶。”二丫讷讷地喊了一声,没有给男人介绍的意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现在脑子空空,别看她之前一直忧心嫁人了生孩子有问题,现在男人真站在她面前了,面临着随时会嫁出去的问题,她开始了恐慌。
苏愉应了一声,眼睛盯着她旁边的男人,手粗关节大,是个干重活的,个子比二丫矮了一指头,脸黑眼角还有褶子,娘的,看着比她男人还老。
“这位同志家是哪儿的?今年多少岁?”她问。
男人盯了她一瞬没说话,催二丫继续走。
“黄口镇的,今年二十八。”二丫没动,回了苏愉的话。
“你谁啊?问杂七杂八的干啥?也有姑娘要嫁给我?”男人不耐烦,催二丫说:“走不走?我喊你妈了啊。”
二丫皱了下眉头,“婶,我先去打醋,等回来了再说。”她带着男人离开。
“呸,瘪三。”小远大吐一口唾沫。
苏愉这次没纠正他这不上台面的行为,盯着走远的两个人不知道在想着啥。
隔了一二十分钟,两人空手离开又空手回来,进去了没五分钟呼啦啦出来了七八个人,除了杜小娟跟二丫爸,其他的都是男方那边的亲戚。
“哎呀。”杜小娟浑身散发着喜气,两只手在身侧摆了摆,难得的给了苏愉个好脸色,“多亏了你呀小远妈,要不是几年前你找来警察跟妇联逼我让二丫去上学,我哪能收到这么多的彩礼。”她嘬着牙花子啧啧两声,比出手势,低声炫耀:“八百啊,大丫那时候只有一百三,我该让大丫也去念书的,初中毕业的丫头真值钱。”
“高中毕业的更值钱,再过两年说不定就翻倍了,不仅能拿八百的彩礼,还要买三大件。”苏愉鄙夷的骂了句:“眼皮子浅的憨货。”
杜小娟愣了一下,翻白眼说:“买了三大件也落不到我家里,你才是憨货。”
“那小虎呢?你带去上班?”苏愉站起来,站台阶上俯视杜小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我看你还能轻松多久,等二丫嫁人了,你早上六点起来煮饭,洗了碗再带小孩去上班,中午急匆匆赶回来做饭,洗了碗又该上班了,晚上下班了去扒拉柴禾,再回来做饭,一直到月上中天了才能躺到床上,二丫的以前现在就是你的未来。”
“你跟她嚼什么?浪费吐沫,进来。”门口的男人赶紧喊杜小娟。
“二丫,趁着没嫁人好好教教你妈做饭,一二十年没动手了,别到时候糊了锅底。”她冲着杜小娟的背影喊。
“小远我给你说,二丫爸这种人才叫瘪三,还是缩头乌龟,外面有个风浪就把他的头缩到乌龟壳里,有好处了立马钻出来,还会伺机咬人,咬人狗不叫就是他这个样子。”
苏愉气呼呼地骂了一阵子才进屋。
第二天家里人都出门了,二丫才到隔壁来,她坐在板凳上抱腿发呆,苏愉问她这事怎么样了。
“男的那边还没有消息,他妈好像嫌我瘦。”
“你妈呢?急着让你嫁人?”
二丫蹙眉想了下,有些艰难地说:“我也有点搞不清楚,她之前非常急,毕竟八百块钱一分也没落到她手上,但昨晚我偷听到的她有想让我留两年的意思,但我爸没同意,还骂了她一顿。”话落她瞅了眼苏婶。
苏愉明白她那一眼的意思,不外乎就是那缩头乌龟骂她乱嚼舌根。
“你呢?你什么意思?也想嫁人了?”
二丫反射性地摇头,摇头后她反应过来,恍然一笑:“看来我是不想嫁人的,真奇怪,以前我急着长大,急着嫁人离开家。”
“因为你有见识了,有了除嫁人外其他可选择的路。”
二丫没点头也没反驳,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路可以选择,她去找了的,没有人愿意给她工作,但跟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相比,她竟然更愿意在家干活带孩子。
两边都还没具体的意见,而且看二丫的态度也不是特别抗拒,苏愉也沉默不言,情况不明,搞不好她就糊一盆子屎。
过了两天,男方那边来人了,那男人也跟着来了,看这样子,如果二丫爹妈松口,二丫的婚事就定下了。
一时之间苏愉也没招,二丫到了结婚年龄,男方那边也是正大光明的相看、订婚,就连二丫都没反抗的意思,她这个外人不看好这桩婚事也是屁的作用都不起。
一个弯着腰缩着脖的女人从苏愉面前飘过去,苏愉看她进了隔壁院子才反应过来这是杜小娟的大女儿,接着隔壁响起了痛苦又委屈的哭声。
苏愉随着看热闹的大娘一起挤进了隔壁小院,只见大丫满面青肿,腿还不自然地曲着。
“爸妈,大柱他跟我离婚了,他在外面跟人好了,那女人肚子都鼓起来了,他、他说我不能生,不要我了。”她抱着杜小娟的腿哭。
“放他娘的狗屁,我都能生你怎么就不能生了?”杜小娟眼珠子骨碌转,跟对面的人说:“亲家,让你看笑话了,没事没事,这是我家的大丫头,跟她男人闹了点小矛盾。”
大丫已经沉浸在绝望里,压根没顾上周围的情况,她哑声说:“我真不能生,我看医生了的,医生说我宫寒,不容易怀娃,而且太瘦了,怀了也保不住。”说完她继续哭。
靠着桌子看好戏的老婆子突然站了起来,她瞅着比大丫没多几斤肉的二丫,想到媒人说的这丫头能干,洗衣做饭照顾娃一把抓,她走过去摸了把二丫没点暖和气的手,立马喊她儿子走人。
“亲家,中午留家里吃饭吧。”杜小娟急忙喊,这彩礼还没给呢。
“我今天是来给你说这门亲事我没看上的。”
母子俩像被鬼撵的从人群中挤出去,苏愉看了眼屋里乱糟糟的情况,也转身出门。
第92章 092 高考
二丫的亲事黄了, 大丫又因为不能生被离婚了,杜小娟家里的事一下子成了半个镇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杜小娟一到晚上就在家里指天骂地,她家的大丫头也是整天哭哭啼啼的, 还不时的往她男人家跑, 早上过去, 晚上满面悲伤的回来,已经成了巷子里的一景。
到嘴边的八百块钱飞了,杜小娟满肚子的火, 看这个糟心的闺女就厌烦,带着她去了两趟乡下, 从大丫婆家那里搞到了八十块钱就甩开不管了,也不在乎她晚上回没回家, 白天去了哪儿,反正是天黑就锁门, 一副不管她死活的样子。
苏愉被隔壁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扰的脑袋疼, 白天大丫哭, 晚上杜小娟骂,连续一周她没看进去一点书, 劝了两次大丫压根听不进去,实在是没招了, 她不上班的时候就收拾东西骑车回娘家,换个清净地方背书做题。
一直到到十月十二日, 收音机里传来恢复高考的报道,各大报纸也登上了这个消息,苏愉推着自行车站在街道上,听着沸反盈天的庆贺声笑了,她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到来。
“你知道今年会恢复高考?”苏老头给羊端水的时候问。
“不知道, 我只是相信高考肯定会恢复,就提前准备着,原想着还要等几年,没想到恢复这么快,我都还没准备好。”苏愉边答题边回话。
苏老头将信将疑,但也没追问,只是叹气说:“这么多外孙和孙女,就你家的两个跟小星还在读书,其他的小学毕业了就死活不读了,现在肠子悔青了也抓不住机会。”
“以后机会还多,不是只有读大学才有出路。”
苏愉上午刚把这句话给老爹说,下午又送给了二丫。
“我爸妈应该不会让我去读高中,大宝二宝不去学校,他们也见不惯我比他俩强。”她眼睛盯着地面,继续列举种种不可能:“还有我大姐,像是疯了一样,每次去她婆家都要挨骂她还是天天过去,还贱的要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我每天要等她回家,没等到就要去找人。”
二丫捏着拳头憋住心里的郁气,还是忍不住愤恨道:“我也不想管她,见不得她这么没骨气,有时候见我妈骂她打她我就觉得畅快,恨不得打狠点把她打清醒,但她一直是那鬼德行。”她气恼地咬了下嘴唇,无力地说:“但她又可怜,我忍不住照顾她,我担心她晚上不回来被男人占便宜,担心她时疯时傻地走在外面再掉水里淹死了,担心她被人打。”她叹口气:“我自己都可怜的不得了竟然还会可怜别人。”
苏愉看她一直揉搓衣摆,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不可能一辈子把你姐绑在裤腰带上,要不狠狠心先管自己,等你生活状态好了再照顾大丫?现在你俩绑在一起,她一直执迷不悟的想打动她男人再接她回家,你一直盯着她,一年两年三年什么都干不了,最终还是嫁给一个出高彩礼的男人。”
二丫没想过以后会是什么可能,应该说她对未来心怀期待,所以下意识地排斥去揣度以这种现实局面铺成的以后。
“我是我大姐带大的,像我带小虎一样,只是我的饭食不是我妈操心,都是我姐一口米一勺水养大的。”她声音干涩地说。
苏愉明白她的意思,顺着她的意思说:“是你有良心,知恩感恩。”
“我如果像我爸妈一样心狠就行了。”她皱眉苦恼地说,脚跟磨着硬实的地面,有些认命地说:“算了,先这样吧,婶你继续忙,我回家了。”
“以后机会还多,不是只有读大学才有出路,就像以前谁也不敢说高考会恢复,说不定以后黑市也会放开,谁都可以做生意。”苏愉不愿意见她颓丧认命。
二丫听闻精神震了一下,脸上轻松了一点,她眼睛移到桌前的女人面上,像是下定决心了一样,捏着手关节,脸上有些不太自在,眼神从女人脸上又移到了地面,有些磕绊着说:“婶,我想谢、谢谢你,如果没有遇到你,你没帮我,我不可能上学,我会像我大姐一样,是个什么都不懂、憨傻的死心眼,被人打被人骂不敢跑,被人嫌弃还要上赶着讨好仇人。”
她每逢看她姐上赶着给人当牛做马还不落好的时候,她都庆幸她遇到了苏愉,她去上了学,认字学知识,不满足现在,对未来的生活有挑拣的野心。
“我帮的不算多,你能变化这么大都是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哪怕你不继续上学,也不要放弃看书,书三两年不看,再看字就陌生了,这可是你努力七年学来的,非常不容易,别弄丢了。”
二丫若有所思地点头,她站起来说:“婶,我回去了,不打扰你了,你继续忙。”
她脚步匆匆地往外走,摸摸走过来蹭腿的两只狗,抵着要钻出去的狗头,动作利索地开门关门。
三两步走进她家,她靠在门后脸色爆红,她想给苏婶说那番话好久了,但她从没跟谁说过心里话,最开始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她不敢张嘴,只是想想就脑子空白。高考恢复后她意识到再不说就没机会了,磨磨蹭蹭好几天,把要说的话写出来,在捡柴的时候对着树练了两天才能顺溜的给说出来。
大丫了无生气地从低矮的小屋里出来,缩着脖子一副又要出门的样子,二丫挡住门问:“小虎呢?”
“睡着了,在睡觉。”
“你这是要去哪?待会儿小虎醒了见不到你又要哭,我哄不住可要打人的。”
大丫瞪着她,扬手说:“你打他我打你。”
“我打他了,他肯定不敢告状。”二丫语气沉沉地说。
大丫犹豫地在原地转了两圈,不太情愿地拐了回去,就坐在卧房的门槛上,直愣愣地盯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