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记性不错,当即认了出来,这人正是之前在珍玩阁内,跟着庾二爷的那个捧匣青年,只是不知名姓。
青年垂眸看她:“我们爷到了。你们姑娘在家么?”
平儿心头乱跳,看了眼他身后,却正好见到甘管事扶着庾约下地。
“在、在的,”平儿语无伦次的:“不知二爷来了……我去告诉姑娘去。”
正在这时侯,庾约抬手制止了。
原来他从方才还未下地,就听到了淡淡的琴韵,这会儿院门敞着,那音调越发地清晰了。
庾二爷扶着甘泉的手往门口走了两步,若有所思地倾听着里头传出的乐音。
旁边甘管事本是要凑趣说一句话的,可见他这般神情,便忙又止住。
此刻杨老太太因为听见门响,便走了出来:“谁呀。”
平儿还没开口,庾约已经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一动,甘管事先一步进门:“老太太,身子康健啊。”
“好好好,您好,”杨老太太有些懵,本能地露出和蔼的笑容应答,又问:“您是……”
“我们是京内来的,”甘管事把自己的亲和发挥的极至,看老太太腰身不便,他就也躬着身低着头,笑眯眯道:“我们爷跟你们侯爷是故交,知道小容姑娘在这里,特来探望,并看看你们二位老人。”
说着,两个侍从提着些点心补品等物送了进来。
“是京内来的?”杨老太太受宠若惊,又看这个阵仗,越发惶恐。
最后才在甘泉的示意下看到了进门的庾约。
今日庾约穿了件青莲色的缎袍,腰间束着白玉连环扣带,他的衣袍向来都是暗色的,很少穿这种,气质竟跟先前迥然不同,越发的清雅风流,贵不可言。
庾约缓步上前,清正的脸上透出几分和煦的笑意,微微低头招呼:“老太太,您好啊。”
老太太不知如何是好:“这这、您也好……”只觉着眼前的人,竟如同从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一流人物。
甘管事见她站不太稳似的,忙从旁扶着。
平儿也上前来扶住了老太太,低低地说道:“老太太,这位是京内宁国公府的庾二爷。”
“国公府的?”杨老太太更加惊呆了,有些语无伦次的:“这这、贵客……外面冷,快请里头坐了说话。平儿,快叫星河儿出来……奉茶……”
庾约的目光顺着琴音扫向东屋,温声道:“老人家不要忙,若是您受累,那我就不该来这趟了。”
甘管事最了解他的心意,当即低低对平儿道:“扶老太太进门儿吧,也别去打扰小容姑娘。”
平儿若有所觉,便应了声“是”,对杨老太太道:“二爷是来看望姑娘的,自然有话跟姑娘说,咱们先进去吧,我跟您细说。”
甘泉跟平儿一左一右,扶了老太太进门儿。
从庾约下车,进门到现在,那琴音一直没停。
听得出,那琴韵还不算到行云流水的地步,调子有些慢,就像是在落指之前,那弹琴的人正在深思熟虑似的。
可就算如此,在庾约听来,那有些生涩的乐调,竟透出一种别样的动人。
他十万分不愿意有人去搅扰,不想打断这音调。
眼见老太太进门后,庾约迈步入了门槛,目光扫过陈设简陋的堂下,便看向东屋垂落的帘子。
平儿在安抚老太太,甘泉即刻上前轻轻地把帘子往上搭起。
里头是个小套间,外头无人。
最内的房间,门帘也是垂落的,琴音便从内淙淙而出。
甘泉本想等庾约进内后,自己也跟着去搭帘子,但看着二爷的脸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多此一举地跟着打扰。
于是甘管事反而后退回来,向着桌边的老太太介绍带来的各色“礼品”。
庾约缓步而入,目光扫过旁边的那架窄榻,一直走到里间门口。
长指在那灰底儿小吉祥纹的门帘上轻轻一挑。
满室流溢的琴音没了阻隔,迫不及待似地向他直奔而来。
乐调将他围住在其中,庾约屏息住脚。
他并没有立刻进内,而只是站在门口向内看去。
炕上,一侧堆叠着棉被褥子等,炕内是封住的窗户,用微微泛黄的麻纸糊的。
外头的天光照在上头,让室内的光线介于明暗之间。
而窗纸上,贴着有点褪了色的红纸剪出的窗花,一侧是个喜鹊登枝的,透出几分古雅跟淡微的喜气。
简衣薄裙的少女,披着件外衫,便端坐在窗户旁,小桌前。
不施脂粉的素面,眉若远山,长睫低垂,透着无限娴静。
她满头的青丝松松地用桃木簪子挽着,鸦青的发,雪白的肤,专注凝神的表情,整个人如美玉无瑕,明珠在室。
星河面前放着本摊开的琴谱,她垂眸且看,素手且弹。
庾约当然听出她的指法有很多的错误,比如右手的擘托抹挑勾之类都不算标准,左手的按音跟滑音时常出错。
而且琴声十六法跟二十四况也大有出入。
但偏偏她弹出来的乐调,竟是朴拙,天然,直扣心弦。
他从没听过这样的琴音。
庾二爷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星河自己停了下来:“好像不对。”
她自言自语地,看着琴弦,又看看那本琴谱,仍是没看到有人来到,而只是苦恼的:“这儿怎么都不对……”
正端详着自己的手跟琴弦,冷不防身侧有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来。
就在她的小手旁边,那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在相并的两条弦上抹过,发出相似的一声,中指却极灵巧的摁过前弦。
玉石交撞般的声音道:“这叫叠蠲指法,这个最忌急躁,你要先练抹,再练……勾……”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长指也缓缓而动,一抹一调,一勾一音。
悦耳琴音伴着他的声调,更像是一首新奇的曲奏,说不出的动听。
星河几乎来不及惊讶,就已经给那巧妙灵动的指法吸引,他的高明的指法跟解释的话,将她心里的疑惑豁然解开。
直到庾约说完,星河才恍然如醒。
她猛地惊动:“庾叔叔?!”
庾约展颜一笑,微微转头跟她目光相对:“你练了多久?”
星河的唇动了动,惊愕于他竟然会出现在自己家里,又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但见他若无其事地问起,她呆了呆,回答:“今、今早上开始的……”
庾约的心头一悸:“那就是……不到两个时辰。”
“我胡乱弹着玩儿的呢,当然不能入耳,”星河的脸上微红:“庾叔叔怎么会来?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庾约不动声色的:“无妨,我也是才到。”他的目光扫过星河微握的小手,又转向一边的琴谱:“你竟能看懂这个?”
星河道:“我也是乱看的。”
这古琴琴谱的字,跟平常写的字不一样,所以就算是饱读诗书之人,若是不懂琴,就也如看天书一般不认识。
庾约按捺心中的惊异,微笑着感慨道:“你可知你的这‘乱看’‘乱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从先前星河只听庾约弹了一次三弦后,就把他的曲调学了个大概开始,庾约就知道这小姑娘恐怕自有一番他所不知的天赋。
如今果然,他的预料没错。
他不知是该震惊,还是喜悦。
这对别人而言仿佛天书般的琴谱,对她而言却一目了然,别人苦练半年乃至更久才会的曲调,她竟不到两个时辰便会了个大概。
她对此却一无所知。
星河却不在意什么“梦寐以求”。
因总算意识到庾约来到这个事实,星河忙着要下炕。
她自觉太过失礼不成体统,又暗想平儿怎么也不来说一声……星河哪里知道刚才她沉浸于琴韵乐理之中,外头吵嚷了半天,她全然未觉。
身上披着的衫子慌张中落了下来,星河顾不得,只忙下了地。
两只小小的脚胡乱地趿拉着鞋,雪白的罗袜露在外头,她突然想起自己因为起的晚,所以竟没有上妆,蓬头垢面的。
举手拢了拢有些散的头发,星河自惭形秽地:“庾叔叔,您别见怪……”
庾约竟不知何为“见怪”。
看着小姑娘微红的脸,闪烁的星眸,略略慵懒的娇态如同初醒,别有一番平日见不着的情韵。
只因肤色过于白净,眼底那一点点的微青就格外明显。
“起晚了?”庾二爷却没有离开炕,顺势坐在炕沿上,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打量着星河。
星河不晓得他怎么知道,有点惭愧:“嗯……”
庾约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过,瞄见自己手旁的那本褶皱了的《千字文》。
“昨儿晚上必是没睡足吧,”庾二爷把书拿起来,刷拉一声轻响地翻开:“又忙些什么?”
他好似轻描淡写地问。
第23章 素手玉房前
外间,平儿已经跟老太太解释了一番,说是先前出去买东西时候恰好遇到了庾二爷。
以及星河的那架琴,就是庾约给的等等。
甘管事用那张笑起来就喜气洋洋地脸,花团锦簇地哄着老太太。
笑容可掬地,他指着桌上的那些物件,向着老太太跟平儿说哪盒是人参,哪盒是燕窝,又是如何服用才最见效。
杨老太太哪里见过这种,早已经给甘管事的笑跟他和气贴心的话哄得眼花缭乱,不知所以了。
老人家只顾摇头道:“哎哟,使不得使不得,我老婆子哪配这些……”
就连平儿也有些晕头。
她原本还惦记着星河,不晓得庾约会跟星河说些什么。
虽然庾二爷年纪大些,算是“长辈”,但到底是个外男,她还是得去陪着的。
可是听着甘管事介绍那些东西,又见了那么多价格昂贵的好东西,平儿竟也有目眩神迷之感。
甘泉见老太太摇头咋舌,便俯首谦恭地笑道:“我们二爷到底是晚辈,初次登门哪能空着手,不管是对二老,还是对小容姑娘,都是得备一份礼的,不然也失了我们府里的体统,您老千万别推辞,不然倒是辜负了我们二爷的心意了。”
他交代了这句,便看向平儿:“平儿姑娘,这些东西好是好,就是料理起来有些麻烦,就劳你多留心了?”
原来甘泉早看出平儿想进内伺候的心思,哪里肯叫她进去打扰,当即故意地仔细跟平儿解释燕窝该怎么挑毛,鱼胶又该怎么泡炖,何时服用最佳等等,以及几样现成的补药的用处之类。
平儿着急忙慌地,只顾凝神把他的话记在心里,生怕弄错了反而毁了这些好东西,一时哪里还能在意里头如何。
里间,星河见庾约手中偏偏捧着那本《千字文》,脸色不由多了点儿不自在。
“没忙什么呢。”星河垂眸,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若无其事,“就是一时的睡不着。”
“该不会是偷偷用功吧?瞧这书都皱了。”庾约笑着问。
星河偷偷咬了一下唇:“我是认字有限,让庾叔叔见笑了。对了,您来了这么久,茶也没有一杯,我叫……”
她刚要喊平儿,却听庾约念道:“嫡后嗣续,祭祀烝尝。稽颡再拜,悚惧恐惶。”
星河顿住。
长睫眨了眨,她迟迟疑疑地走了过来,看了看书上的字。
不错!这一行,正是昨晚上在灯熄之时她想要请小道士给她念的。
“嫡后嗣续……”星河喃喃,看向庾约。
她没有开口问,但庾约已经看出她眸中的疑惑。
“哦,这没什么,”庾约心头微动,将书合起来:“倒也不用把这本上的什么话都当作至理名言,只要认得字就行了。”
星河突然想起昨夜自己请教李绝的时候,他的脸色好像也不太对,她问:“庾叔叔,你给我讲讲,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庾约才将那本书丢在炕边上,见她仍是询问,便道:“嫡出庶出你该知道吧,‘嗣’便是子嗣,‘稽’是行礼叩拜,‘颡’是额头,合起来是祭祀之时磕头叩拜之意。所以这四句,就是说正妻所生的长子才是正统,可以虔诚地祭祀告慰祖先。”
星河一字不落的听着,已经明白了为何昨夜李绝欲言又止。
她低下头,心里像是塞进了什么东西,凉凉的,鼓鼓囊囊地涨着,不知是难过、悲感还是什么别的。
庾约看她的脸色就明白她心里的想法了:“小姑娘家的,认了几个字,可别认死理。”
星河抬眸:“什么死理?”
庾约道:“我也不是长房长子,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星河一愕,继而嗤地笑了:“庾叔叔说什么笑话。您、您身份尊贵……”她本想说他的身份怎能同她相提并论,但又一想人家并没有就直说跟自己相比,又何必自作多情。
“星河儿,”庾约轻声一唤,见星河慢慢抬头,才道:“叔叔倒是宁肯你少认几个字。”
星河双眸微睁:“为什么?”
“岂不闻,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庾约往后靠了靠,倚在她叠的整齐的被褥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这句诗很浅显,星河试着问道:“为什么说识字是忧患之开始呢?只要能记住姓名就行了吗?”
庾约道:“这并非叔叔杜撰,是苏东坡的《石苍舒醉墨堂》一诗里的,你认了字,知道看书,自然增长了见识,但同时七情六欲的感怀也会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