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觉着他的双眼中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叫她有点望而却步不愿深究的,于是含糊道:“你……快吃吧。我先看会儿书,对了,有几个字忘了念什么,还要请教你呢。”
李绝将道袍披在肩头:“是哪几个字?”
星河去把放在枕头边上的《千字文》拿了来,翻开几页:“这个‘坚持雅操,好……自……’什么?”
李绝并没有看,而直接回答:“好爵自縻,这两句是说要勤谨修行别坏了操守,自然有大道圆满的时候。”
他回了这句,有些怀疑星河是故意地用这话来警醒自己,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却见她拧眉喃喃:“坚持雅操,好爵自縻,勤谨修行……原来是这个意思。那这个‘爵’跟‘縻’单独说是什么意思呢?”
李绝微笑:“爵有爵位的意思,也有酒器之意,比如封爵封侯,至于‘縻’,有捆束之意,通常是用‘羁縻’这个词。”
星河出神地自言自语:“单字的解释跟合起来的意思又有不同,真有趣。”
李绝不由一笑,信了她是无心的,又掰了一块馒头放进口中缓缓地嚼动起来。
星河却又翻了一张,指着道:“这句怎么念?我都不太认得。”
李绝瞥了眼:“这是肆筵设席,鼓瑟吹笙,升阶纳陛,弁转疑星。”念了这句,又逐个字的给星河解释。
其实李绝并不算是个很好的老师,但耐不住星河正是无限好奇而好学的时候。
他只要看一眼她的脸跟那懵懂的神情,便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都仔细讲解给她。
而这千字文虽是给孩童认字的,但其中包括天文地理以及为人者休养生息等等,各种历史,典故,传奇以及道理汇集其中,是不可小觑的一本奇书。
李绝只稍微说了几个传奇典故,便听的星河双眼睁大,明眸闪烁,那又惊奇又崇敬的目光,仿佛要黏在他的脸上。
她竟忘了避忌,挪了凳子在李绝的身旁。
两人靠着炭炉,她听了一个又问另一个,简直不让小道士有片刻的停顿歇息。
不知不觉,另一盏油灯的光芒也暗淡下来。
星河过于聚精会神,丝毫没有发觉,李绝却察觉室内的光线逐渐暗下去,但他偏不说。
正说了“剑号巨阙,珠称夜光”的典故,星河听的啧啧称奇,满目神往:“这世上真的有夜光珠吗?你说的《搜神记》又是什么奇书,我能不能看?”
李绝见她求知若渴的样子,笑道:“等姐姐再多认几个字,自然能看。不过那本书说的都是神神怪怪的,你看了兴许会害怕,不看也罢。”
“我真想现在就能看,想看更多的书……”星河咬了咬唇,懊恼地举手在膝上捶了一下:“只恨我实在无知,连个孩子都不如。”
李绝很想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却只按捺着,温声道:“姐姐聪慧的很,我只给你念了几遍,你就把这《千字文》上大部分的字都记住了,再多认读几遍,自然就烂熟于心了。不愁看不到更多的书。”
星河给他夸赞,喜欢的仰脸一笑,竟道:“这是不是名师出高徒?”
李绝给她的欣悦感染,不由也嗤地笑了:“我可不敢当。”
星河却又想起一事:“对了,你既然也是一早出家,是怎么识字的?”
李绝道:“道观里的师父自然会教的,毕竟要念经文呢。”
“哦……”星河发出了羡慕的声音,却又忙一摇头,不肯错过这学习的机会,忙翻开书:“这句我也不太会念。”
小道士垂眸扫见,眼神微微一变,菱角唇动了动,却没发声。
就在这时,那油灯仿佛体会到他的意思,“噗”地一声灭了。
室内暗了下来,只有炭盆里的火,散着温暖希微的光。
星河没料到会如此,“啊”了声,忙着要站起来。
她本是把书放在膝头的,慌乱中没握紧,那《千字文》便要掉下去。
就在这时,一边的李绝探手过来,连书带她的手一起握住:“姐姐莫慌。”
黑暗中,星河只觉着小道士的手掌极热,些许微烫地贴在她的手背上。
星河本是该抽手退后的,但这一刻竟僵在了原地。
两个人都没有动,悄悄地,是李绝的手缓缓地收紧了些,像是要将她握紧在掌中。
手贴着手,因为眼睛看不清,那触感就越发鲜明百倍。
此刻才知道,李绝不仅身量高挑,他的手也很大,不费吹灰之力地握住她的。
略微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这陌生的感觉让星河浑身发麻。
书页在他的手下发出不堪忍受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这点响动潜入了星河的心里,鬼鬼祟祟地带着一点异样的暧媚。
更要命的是,他的手指突然自她的指缝中悄然探入,将她勾缠住。
随之响起的是一声难以形容的深沉轻唤:“姐姐……”
李绝像是要靠近过来,又像是要把她拉入怀中。
星河猛地一颤,脸乃至脊背乃至整个身子,从里到外,一下子都跟着烫了起来。
“别、”她哆嗦着,像是给吓坏了:“别……”
第22章 闺夕绮窗闭
窗外有啾啾的鸟鸣声传来,如梦似醒。
平儿掀开帘子往内看了眼,见星河仍是卧在炕上,合着双眸很恬静地睡着。
她又惊又笑,忙上前扶着星河的肩头轻声唤道:“姑娘,姑娘。”
叫了两声,星河睡眼惺忪地醒来:“嗯?”
平儿俯身打量她的脸,见肤色明润如玉,因为初醒,眼中像是有无限星光似的朦胧闪烁,叫人又怜又爱。
“姑娘,也好起来了。老太太问了几次,生怕你身上有个什么不舒服。”平儿悄悄地说。
星河的眸色顿时清醒了几分:“是、是吗?几时了?我睡过头了。”
看她着急地要起身,平儿叹息:“晚上几乎一宿没睡,不睡过头才怪呢。”
星河才把头发撩到身后,闻言手势一僵。
平儿拿了她的袄子给她轻轻披在肩头,眼神带点责备地望着她。
目光相对,星河的脸颊上飘来淡色的红晕,有些许心虚地嗫嚅:“你……你说什么……”
平儿本来不想说的,见她这般,便回头看了眼门口,见无人,才轻声道:“就算我睡得死,也不能像是死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昨晚上……闹的那样,我难道真的一点看不见?”
星河窘的把脸转开,又怕羞又怕输人的说:“你……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谁闹得什么样儿了。”
平儿拢着她的肩头:“姑娘,我不是说你呀,我纵然是个笨的,也知道点道理,昨晚上不是小道士第一次来是不是?”
上次那个平白出现的烧鸡,已经让平儿疑心了,天上总不能掉烧鸡,也不至于有个什么黄鼠狼子拖了来的。
只不过星河不说,她也没法儿查起。
昨晚上平儿本来睡得很沉,但到底关心星河,朦胧间仿佛听见星河说话,半梦半醒,看到灯影下两个人坐在一块儿,正谈论什么“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等她不明白的话。
细看,原来那个竟是之前遍寻不着的小道士。
平儿当时吓的不轻,本来要起来的,可又知道自己的姑娘脸皮薄,若是此刻撞破了,只怕她受不了,所以一直装睡。
幸而两个人没做别的什么,都只是在讲书说词,平儿偷偷地听了一阵,才放了心。
她恍惚中几乎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却察觉气息不对。
屋内的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漆黑一片。
她以为小道士已经走了,暗暗往身旁摸了把,却仍是没摸到星河。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有两道影子面对面站着……好似靠在一起。
平儿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依稀听到星河求饶般的:“别……”
那一刻平儿的心狂跳不已,最终,却还是假装梦呓的,含含糊糊说道:“姑娘?几时了,该睡下了……”
多亏那一声,星河及时醒悟,挣脱了小道士的手。
星河只以为平儿什么也不知道,没想到平儿什么都知道了。
平儿不愿意责备星河,而只是气恼李绝。
见星河羞窘,她便低声道:“我知道这跟姑娘不相干,都怪那小道士,白日青天的叫他呆着他不留,半夜三更的跑来干什么?我看他就是另存心思呢,姑娘别看他生的嫩,他到底是个男人……”
星河把头深深埋低。
平常只有她训斥平儿的份儿,没想到在这种事上给平儿“教训”了,她揪着一点垂落的发丝,勉强道:“什么、什么男人,他才多大。”
当初杨老太太请李绝来给星河看病的时候,星河还忌惮说他毕竟是个男人,而平儿的说辞是“什么男人,他比姑娘还小”。
如今短短几天,两个人的说法竟倒了过来。
平儿哑然失笑:“我的姑娘,别忒小看了他呢,他可只比你小几个月而已。再说姑娘生得这么好,是个人看了就心动,我就不信他看不到。”
星河忍无可忍,抬手打了她一下:“你还胡说?”
平儿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姑娘是聪明的,你心里有数就行,横竖我是怕姑娘吃亏呢。”
“谁吃亏了……”星河的唇动了动,又想起小道士也这么警告过她,不过李绝指的是庾约,她嘀咕:“怎么总说我,我当然知道分寸,哪里就吃什么亏。”
平儿问:“那昨晚上呢?”
星河咬了咬唇:“你别多想,也没做什么。”
当时屋内没有灯光,平儿没看的很清楚,怀疑地看着星河:“真的?我明明听见……”
星河忙阻止了她说下去,辩解:“那只是、只是因为捡书……不小心握了手。没有别的。”
“只是握了手?”平儿狐疑。
“你怎么还问,难道我跟你说谎?”星河恼羞成怒地推了平儿一把:“你出去打水,我要起了。”
冯老爷子一早出门了,杨老太太见星河无碍,便也放心。
她的腰已经不像是先前那般僵硬难动,已经能够撑着些试着起身了。平儿扶着她在院中走了几次,彼此甚是欣慰。
只是毕竟正恢复中,老太太有些累,外头又冷,便又进了里屋,去剥之前邻居送来的花生。
她又道:“等我炒一些,什么时候送去小罗浮山,给小仙长留着磨牙。”
星河总算得了点空闲,正捧着之前的琴书在看,听了这句心头一动。
平儿进来,哼唧着道:“老太太可惦记着那小道士呢,倘若知道他半夜不干好事,还不知如何。”
她原本一口一个“小道长”“小仙童”或者“小仙长”,因为昨儿晚上看见李绝胡闹,便统一地又变成了“小道士”。
星河心一跳,啐了口:“你又说?”
平儿笑道:“不过说来也多亏了那小道士,不怪老太太惦记着他,对了……姑娘知不知道,再过几天就是他生辰了。”
“什么?”星河很意外,凝神问:“什么日子。”
“昨儿老太太闲聊起来问过他,就在本月二十四日,老太太还说要给他包包子吃呢。”
星河想起跟李绝说话的时候,他是提过一句他的生日是冬月,只是星河没问仔细,听到平儿提起,微微心动。
平儿看她的反应,却后悔自己多话了。
那小道士不知轻重,何必告诉姑娘这个,看着样子是又惦记上了。
她故意咳嗽了声:“姑娘,老太太去歇着了,你不如也补补觉吧,我看你的眼圈有些黑,必然是昨晚缺觉的缘故。”
星河揉了揉眼:“待会儿吧,我看看这本书。”
平儿抿嘴笑道:“真的要考女状元了,这没日没夜的只是看书。”
星河晃了晃手中的琴谱:“这个跟昨儿的不一样。这个是琴书,比昨儿的容易些。”
平儿探头看了眼,见上面扭扭曲曲的字不成字,不由皱眉:“这是什么天书,我可是一点不懂。姑娘悠着点,累了就歇会儿,不管学什么也不用这么急。”
星河见她出去了,便擎着琴谱盘膝在桌边坐了,一边看着书,一边提起右手,在绿绮的弦上轻轻一拨。
“铮”的一声,琴弦簌簌抖动,那悦耳空灵的音直入耳中。
星河如闻天音,心里竟甜丝丝的,只要继续听下去。
纤纤的手指半垂,在琴弦上抚过,起初生涩不成调子,但慢慢地,就有了一点儿音调的雏形。
平儿在厨下忙碌,听到里头先是单单调调的音,但慢慢地,就有鏦鏦铮铮的曲子流淌出来,平儿又惊又喜,连杨老太太也走出来看顾。
却见里间,星河盘膝坐在炕上,神色专注,竟没留意老太太跟平儿掀帘子向内打量。
平儿晓得星河从来没摆弄过这些东西,她更不知道古琴是最难学的,而只觉着自家姑娘果然聪慧非常,才上手就学的有模有样了。
丫头甚是心喜,暗暗想:“怪道那庾二爷会送那架什么绿绮给姑娘呢,难不成就是看出我们姑娘会弹得这样好?”
马车驶过街巷,头前跟车后都有骑马之人随行。
一直到了冯家门口,马车才停了下来,一个随从上前敲门。
平儿在厨下闻声,出外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不认得,另一个却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
平儿看的一愣:“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