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边跟着他们一直未语的佩兴楠见祖母神色黯淡,这厢连忙说笑道:“祖母放心,到时候孙儿亲自去迎苑娘姐姐,把她接到您跟前让您看,到时候您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表姐夫要是来要人,我就帮您拦着。”
说罢,他暗地里在老太太看不到的地方朝常伯樊连连拱手作求饶状,常伯樊见了不禁失笑,这看在佩兴楠眼里,心想这表姐夫想来也是个有肚量的,不是那泛泛庸俗之辈。
这厢他们说着话,前方苏居甫带着妹妹扶着老太爷,老太爷甚是高兴地问起了苏苑娘学业来。他是知道苏苑娘自小是跟着女婿念书的,等到知道苏苑娘这次还带来了她亲自手写绘描的书法画幅过来让他考校,老太爷高兴得脚下都走得快了,堪称健步如飞,带着两外孙直往后头屋子奔:“今儿这天不阴,日头足,正好看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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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民间总有言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言道女子通文识字至能明大义者少,更多的则是因此喜看曲本,挑动邪心者,非守拙安分之人。
佩老太爷却不作此看,何谓女子通文识字至能明大义者少?若是家里能让她寒窗苦读十年,朝廷能让她如男子一样进试给个一官半职谋生,他不信那女子当中的翘楚者的成就会比那男中英杰差。
可男主外女主内的世情已沿续千年,非他一介书生之力能擅动,老太爷所能做的就是让家中娘子个个皆习字读书,让她们深知这书中的奥义与欢美,又唯恐她们为世俗不融,从小教她们当家自立,等不在自家了去了那夫家,也能保下自己的那一介小天地,而不是一生有夫有子却唯独没有自己。
苏谶能娶他家从小聪慧又要强的二娘,非他是当朝状元郎,而是二娘与他惺惺相惜,佩老爷也亲自考校过他,自知苏谶性情不羁洒脱而非狂妄傲慢,容得下他二娘那样的女子,老太爷当时这才郑重把爱女托付给了他。
多年的鸿雁往来,老太爷心疼于与二女的不能相见,但知晓女儿与苏谶还是琴瑟和鸣,苏谶一如当初所诺忠心爱重于她,老太爷心里这才好过一些,等到苑娘长大,女儿经常来信说女婿对小外孙女日必催夜必盯着她读书学字,所费之心,比当年他对姐姐妹妹更见用心,佩老太爷每每读信读到女婿教女的地方,皆会抚须而笑。
女婿还是有一点他的风范的,但他们更像的地方则是他们皆无能改变女儿命运的能力。他的二娘还是为夫远离故乡,她生的女儿终究还是嫁了人成为了他人妇,有朝一日还是会为人母,因此尚未见外孙女之初,老太爷对这个步了母亲后尘的外孙女还是有几分怜惜的,是以听到她还拿功课来考校,道明她就是嫁了人也没放弃她父亲精心所授的学业,女婿的心血没白费,老太爷真真是高兴开怀至极。
他前脚刚进他们老夫妇俩常日坐的堂屋,后脚还没进就转头与苏苑娘满脸慈爱道:“书法都带着了?”
“带着了。”苏苑娘回。
老太爷扭头看,看到一英俊后生后方的一个中年下人手中提着一个长匣,他定住脚看着就不走动了。
常伯樊见了,忙朝老太太告罪了一声,让妻家表弟接过了老太太的手,连忙去拿了身后孙掌柜手中提着的画匣子提了过来。
“外孙婿常氏伯樊见过外祖父。”常伯樊提匣弯腰拱手道。
“啊?啊。”老太爷不禁立足转身过来看他,“别多礼,站起来让我看看。”
他知道外孙女嫁的是何人,来龙去脉他皆清楚,在他眼里常伯樊是孙女所能嫁的最佳之人,但到底不是良配。
常家虽还有一个临苏常氏贡盐一门的名号,但以前他们是贡侯,非商流之辈,到了现在的常氏年轻当家人手里,没了名号的临苏盐门说是从士族落到了商籍也不为过。虽也说卫国开国之帝乃行商大豪所立,前朝的士农工商到他们卫朝就成了士商农工,商籍只在士族之下是立得住的,但卫国一百余年,像佩氏一门这等执守读书人清律的人家,家中女儿从生下来的那刻起是不会考虑到把女儿嫁到商户人家一事的。
但临苏人家当中,能与外孙女合适的也就常家的这位年轻人。老太爷
不是不懂变通之人,在看过女婿告知他外孙女出嫁的种种事宜的信后,仅浅叹了一声,还去信安慰劝说了女婿一翻,望他珍惜眼前人,既然选了人做女婿,就要义无反顾把他当一家人看,不得心存偏见。
老太爷是个想明白了就会放下偏见之人,他心中已然是接受了这个孙女婿的,只是到底是没见过,一时之间心里念的也是那最在乎的,这下可算是想起有个孙女婿也来了。
“是。”常伯樊微笑抬头。
老太爷定睛看了两眼,不禁抚须打量。
佩老爷一看,就知老父亲脑子里在想事,他不禁也往这看着察颜观色极厉害的外甥女女婿看去。
老父这是看出什么来了?
老太爷抚须了几下,忽又转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苏居甫:“我们这位姑爷是位见多识广,秉节持重,处之泰然的俊才呐。”
得此盛赞,莫说常伯樊这下愣了,连苏居甫都有些愣然,尚未回过神来回话,就听他妹妹这厢颇为自然自在道:“他是的,当家懂很多,他去过很多地方,家里的生意都是他亲自打点的,家中制家具打首饰的料子,也是他自行去寻的,他很小的年纪就自己出门去辛苦了,他看着年经不大,但已见过许多不同的人哩。”
苏苑娘跟他去过深山的寨子,也见过他周旋于临苏衙门河道各官员中的那些事,自是知道常伯樊走过的足迹有多远多深,所交之人从下到上有多广泛。
这些常伯樊身上有的苏苑娘前世没去深思过的辛劳和厉害这世她都懂了,是以外祖父一提到这些个,她就有得话说了。
她这一言语,莫说常姑爷与她亲兄长当下皆不可思议与惊奇地向她望来,就是那走到了他们眼前的老太太几人也是惊奇地看向了这不害臊的小娘子。
苏苑娘见大家齐齐看向她,正欲再要说话,就听外祖父奇道:“你倒是知道的甚清楚嘛。”
那是自然,苏苑娘颔首:“是的,当家常跟我说,还带我去过他远远去过的地方,我就记着了。”
她自认回得真心真意,毫无弄虚作假之意,看在一片她亲近的眼里,不是傻就是娇憨天真朴实得可爱。
苏居甫就觉得自己妹妹傻得不能看,不禁掩眼愧道:“是我错了,是我才见她几个日子,就把她一时的机灵当成了聪明才智看。”
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模样,老太太都笑了,推着他们往里走:“都愣在门口作甚?回屋,回屋去。”
一家人相互挤着往里走,苏苑娘正要扶着外祖父往里去,却在进门后没两步,就被常伯樊拉住了手。
她不解,但见常伯樊跟她晃了晃手中的匣子,苏苑娘恍然大悟,又见小表弟笑着过来替她接老外祖的手,她便随常伯樊走了一边,想去开匣子拿出书画给外祖父评点。
常伯樊拖着她到了一处搁着众多书本案几处,把匣子暂且放在了空白处,他脸上皆是笑,就如三月的阳光春风一样明媚温暖,他低低叫了她一声苑娘。
“苑娘”两字,被他叫出了百转千回的柔情来,未料那被他呼叫的人低头专心开匣子前面的扣匙,甚是漫不经心,只是低低浅应时了一声当作是听到了。
“苑娘。”这一声,常伯樊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帮她去扳那扣得太紧的铁扣
。
他力气大,一下子就扳开了,等他将将一打开,就见她双手去探装在长筒里的画像书法,一拿到手里就转身迫不及待朝那还没坐好的老人们走去了。
“外祖父,外祖母,这就是苑娘平日所练所画的书画笔墨,还请二老过目。”苏苑娘几个小快步就把丈夫甩到了身后,人已走到了方才落坐的两老面前。
“快快!”老太爷也很是迫不及待,暂且不想问那孙女婿的话了。
孙女婿的人品智慧,稍后再估量也不迟。
站在老太爷身边的苏居甫被老太爷推了一手,啼笑皆非往妹妹身边去了,朝她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这小囡囡崽崽,说她笨倒也不是,可若是说她是聪慧机智过人,他就是她的亲兄长昧着良心也不敢说出这话来了。
“这幅是字。”先看字,字可辨力道、风骨、心志。爹爹说字是可以练出来的,不一定能从字中看出一整个人来,但一个人无论其字迹是含蓄还是飞舞,皆可从字迹看出其人的风骨心志来。
含蓄中可含自信定笃,飞舞中亦或含悲凉不定,唯独字迹的坚定与否,可看出其有的坚韧来。
她想让外祖父先对她的心性有个底,再来看她的画。
苏苑娘的笔迹其实已跟前世不同了,前世她父亲评她的字也道含有灵气,但也曾说过她的字如浮萍,带着虚无飘渺牵动人心的灵气,但断笔之处也如此,整个字它都是飘着的,没有落脚点。
前世苏苑娘百思不得其解她爹爹的话,明明每个字的收笔之处她都很用心,落的也很有力,爹爹却从不改她的评语。
今世不用父亲再说,她甚至都不曾想过,在再世提笔的几日后,明明她的手笔与前世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她的字与画却变了模样,整个意境与前世截然不同。
人不同了,许是字与画也不同了。
这厢苏居甫帮着妹妹展开了她先挑出来的那幅字。
见到一一展开的书幅,佩老太爷先是眯起了眼,等到全幅字在他眼前打开,他撑着扶手意欲站起。
佩家父子见状忙马上过去扶了他站起,一家三代三人站于了书幅面前。
苏苑娘誊写的是一首长诗。
是前朝的一位佩家祖先流传于世的一首名诗。
雷鼓羽惊夜,
风啸似寒刀。
战马长啸去,
金山过白骨……
一长首叙事诗,挥洒成了一幅三尺字。
老太爷定定看了颇久,忽又仔细看了一眼苏苑娘,转头朝佩老爷道:“老三,看不出来啊。”
佩老爷颔首。
是看不出来,这带冷洌肃杀的一幅字,竟为一个端丽天真的女子所就。
作者有话要说:诗为长篇律诗,只是我才疏学浅,前两句花了半个小时才编出来,下面的一时之间实在是无法编出,就用省略号代替了。羞愧,望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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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胸有丘壑是年轻人最为难得有的,在从小被长辈耳提面命相夫教子的女子身上尤为难得。
老太爷点点头,“休翁有心了。”
休翁乃苏谶别号,苏谶有字,但只有身边的极少人知晓,用字称呼他的人甚少,他乃同窗口中的休翁,亦是同窗教席下学子们皆知的那个曾一度在朝廷当中才华显赫的苏状元郎苏休翁。
休翁离朝已远,他身不在朝名却在野,读书人当中尚还仰慕他的人大有人在。女婿虽说被朝廷放逐了今生为官无望,但他人身在临苏事情却从没有少做,他救济过素不相识有才的贫寒学子寒窗苦读上京进考,也曾奉上百金救昔日同窗于危难,这些从未被广传过,却被耳目神通的老太爷的学生传递到了老太爷耳里,在仁义这一点上,一直以来,老太爷对自己女婿是很为满意且敬重的。
看到他教出来的女儿也非同寻常,老太爷一时也颇为感慨,女婿还是要比他强一些。
“这幅先收起放一边,我等会儿再细品品,下一幅。”老太爷来了兴致,眼睛微亮,兴致勃勃地看向了苏苑娘先前搁在桌上的另三样。
常伯樊见状,忙快脚拿了其中另一幅书法,心里不由庆幸苑娘在挑选书画之时他插了手,装幅时是他动的手,他一眼就能认出哪幅装在哪个纸筒当中。
“这是另一幅书法,还请外祖父过目。”常伯樊拿过硬纸筒潇洒转身,朝佩老太爷拱手一礼道。
“好。”
“苑娘,来。”常伯樊抽出书法,让妻子过来,留下舅兄一个人收拾之前的那一幅。
苏苑娘闻言就过去了,苏居甫见状低下头滚着手中的书纸,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他这妹夫心眼可真还不小,若是一个心眼一个洞,这厮全身上下怕是长满了窟窿眼,绝计找不出一处全乎的地方来。
另一幅书法是苏苑娘父亲很是敬仰的一位大诗人所作的田园诗。这位诗人在年近半百辞官乡野后写出了不少幽静旷达的好诗,又在病重时把他一生所得包括自己修建的宅子都赠给了当地的书院,最后对后辈遗言把他裹以草席葬于山野还归天地即好,他以一生写明了“淡泊明志”四字所为何意,苏谶对他无比推崇,苏苑娘在父亲的熏陶下,对此公生平种种耳熟能详,对他的一生所作之诗每一篇皆能提笔就能默出来,此公的诗亦也是她练过的书笔之间最多的。
这位大先生的诗与其人一样,豁达明阔,清新自然,想把字写得如诗如人一般那可不是一件易事,苏苑娘挑了前面在临苏写的最好的那幅过来,呈给外祖父看。
其实她写的并不好,清新自然有之,但她自认为豁达明阔不足,是以等与常伯樊把书法展开,外祖父站在其前左右移步看了好一阵子都不言语,她不禁忐忑了起来,下意识看向了常伯樊。
常伯樊朝她微笑了一下。
那样子,有点傻。
这是个不能问的,她就是鬼画符,常伯樊亦能看着字迹大赞特赞,把她夸得天上无双地上无二来,苏苑娘果断别过头,看向了她的兄长。
苏居甫挨着边站着跟着打量,见妹妹投来求救的眼神,他移步半尺踱至她身边,低头在她身侧笑道:“妹妹找哥哥?”
苏苑娘轻轻点头,手上半空举着纸幅,黑白分明的眼睛则投向了他。
“所为何事呀?”苏居甫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