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齐瞪大眼,半晌方道:“你这在京城卖得有点贵啊。”
“从南边运过来的路费也贵。”常当家恭恭敬敬回他道。
“啧,”章大人诈舌不已,回过头朝顺安帝道:“一下子就涨了十文,当我们京城国都的人是冤大头。”
奸商!
顺安帝此时却是有些高兴了来,嘴角还泛起了丝丝笑意,再朝常伯樊开口说话的语气更是温和了一些,“这是走的水路?”
“是,从水路走运河便宜不少,
还省时间,是最划算的。”常伯樊回得更恭敬了。
“两岸水匪多吗?”
“草民去年走了几趟,听我身边送货监货的掌柜说,一路遇不到水匪,说是前几年朝廷大剿过一次,这两年还有水路将军在公孙江两头不停沿岸巡逻,莫说水匪,便连……”说到这,常伯樊便迟疑了下来。
“便连收买路钱的朝廷官员也少了罢?”章大都尉笑着接了这有话还真敢直说的后生嘴里的话。
常伯樊垂头不语,事实就是如此,货船出汾州给的买路钱,比进京城运河要高出好几倍。
“但还是有,是罢?”这厢,在章大都尉的话后,顺安帝口气平淡接了话。
“水清则无鱼,天高皇帝远的那些吃得脑满肥肠的一查一大把,我们北边的这些小官小吏也要过日子,只要还过得去,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这厢章大都尉顺嘴回了顺安帝,“户部没银子,您总得让他们想办法把自己家那几口老少吃饱了饭把人养活了,他们才能安安生生给您干活不是?又不是个个都像老公爷,一个人贪的那些都能够养活一个州的穷苦百姓了,莫说他们,连养活您两个后宫的人数都够够的。”
护国公本憋着气垂着头缩在凳子上听他们不亦乐乎说着话,见章齐冷不丁说着就带到了他头上,还想给他按罪名似地,他猛然抬头想大力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在欲要张嘴下一刻对上了章大将军那张眼神冰冷,脸上却是在似笑非笑的脸。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苏明义迅速把话咽了下去,又垂下了头,缩成一团缩成鹌鹑。
这厢,不止护国公又开始胆颤心惊,乍听到这些话的常伯樊也是死死低着头不敢抬,恨不能自己此时此刻是在屋外,绝然没听到这位章都尉大人说的话。
这根本就不是他一介草民能听的话。
他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出了像章都尉这样的大官,岳父此前也根本没有跟他提起过这个人,他岳父只跟他说过从前跟的东宫,也就是现在顺安帝是个忧国忧民的好皇帝,顺安帝是个明君,但这个明君也有历代帝皇的特质,那就是下手狠毒,但凡他下了决定的事情,哪怕是错的,他也不会收回成命,可若是借此说他独断专行罢,他也不是,他同时又重情重义,是以岳父跟他说过,昔日的东宫,也就是如今的皇帝,不可测也不好测,他非反复无常四字可断,也不是依违两可能解释,是以他岳父就当今今上给他的忠告也就四个字:见机行事。
常伯樊以前也是小看了他岳父给他的这四字缄言。
他岳父生在京城,从小才高八斗,又年少高中,一路受各路高人高看,岳父所见皆是国都贵人贵胄,哪怕见到东宫也尤能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他则不然,他打交道最多的是临苏县令,曾经见到的最大官也不过是知府身边的师爷,他连那个想要他常家家底的知府大人本人都没亲自见过。
到了更高的地方,他方知何谓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才方知,原来皇宫里,皇帝是如此的,而臣子是这般说话的。
其中差距之大尤如天堑,叫他如何才不惶恐,又欲如何方是见机行事。0
第246章
“呵,”这厢,顺安帝略带冷意轻笑了一声,就着章齐的话道了一句:“那你等会儿带护国公回家去,给朕好好算算。”
“遵旨。”章齐肃容拱手回道,也不过片刻,他又眉开眼笑转过头来,“常后生啊……”
“是,小民在。”
“接着说,接着说,这南来北往的生意差在哪?不用怕,挑你知道的说,说错了不要紧,陛下是个宽宏大量的,你看他都不罚我,你快说罢。”
常伯樊稳了稳神,就着这南北生意的差异往下说了下来。
他是个生意人,在南方做的生意涉及到四个州,往北他也是一路走旱路过来的,这一路或多或少的也关注过路过的那些地方上开铺子的行情,到了京城他自家就有铺子,还亲自守了一段时日迎来送往,更是有话可说。
常伯樊平日一坐下来手上无事,琢磨的都是这些生意经,他肚子里有东西,说道这些详情来也不算临时抱佛脚,是以他这说一段停一下的,见上面的天子无意让他住嘴,他便接着说了下去,中途好几次口干舌燥,还让宫里公公给他送过几次茶。
“陛下,天快要黑了。”这一说就是近两个时辰,吴英看天色已晚,小声在顺安帝身边提醒了一句。
顺安帝抬头往门口一看,见窗棱外面压着一层黑色,又听那说话的后生声音已哑得不成形,便在他话后道:“罢,天色不早了,这天黑了内城就要闭门了,你赶紧回罢,别让家里人担心。”
常伯樊早已喉口抽疼,闻言忙道:“是,草民谢过陛下。”
说着他就要跪安,未想皇帝身边的大公公快步下来扶住了他,朝他低眉浅笑道:“常公子无需这般客气,今天有劳公子进宫了。”
“吴英,送他出去罢。”顺安帝听得虽意犹未尽,但眼前他还要趁天黑之前跟章齐和护国公说几句,便不留人了。
“是。”
吴英亲自送了这昔日盐伯的后人到了迎前门,方才让在中庭当值的太监领着常伯樊出前门出皇城。
常伯樊一趟出前门脚就软了,他不敢扶前门的墙,往前走了数步方才倒下,太监本在躬身送他,见他没几步就倒下了,慌忙上前扶他。
他一扶到人,手上一片冰冷,又听那公子朝他告罪道:“小生无礼,还请公公恕罪,我这就走。”
“哎呀,您身上冷得很,这天黑了风又大,您等会儿,洒家这就去叫个人过来背您一段路。”想及这人是吴英公公亲自送到迎前门的,看样子大总管对他还很客气,太监心想保不齐这人是个入了陛下眼的,听着说话也不讨厌的样子,帮他一把也无妨,便回头朝皇城门当值的带刀侍卫扬声道:“张大人,劳驾,叫个郎君大人过来帮帮忙……”
太监送人也只能送到前门一点,不能远走,便由他叫来的人背起了常伯樊,临走前,听那个虚弱的公子沙哑着嗓子朝他谢了又谢,太监也忙作揖回礼,说了好几声“公子,慢走”。
常伯樊被人背了一段出了内城最里面的那段路,一见离前门远了,他方问:“请问这位吴大人,前面哪处可有轿子租赁?”
见他还有力气说话,那侍卫也是惊了,“您还能说话啊?我看您一身的汗。”
常伯樊这是脚软了,脑袋也疼,他知道他这下午惊着了,又耗了神,回去铁定大病,但知道归知道,眼前事要解决,便朝背着他的兄台道:“吴大人,着实劳烦您了,麻烦您往前一找到人就跟我说,我雇人送我回去,莫误了您当值才是好。”
“行,我也没什么工夫,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轮到我当值站哨了,我找到人就把您放下,往前两条街就住人了,我看着帮你敲门看能不能找到人送你回去。”吴侍卫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问:“您这是没得罪人罢?”
“没,是我头一次见陛下,吓着了。”
侍卫一听不是罚的,放下心来了,“嘿,陛下谁不怕呢?”
他本想打听多的,但欲要问下去的时候,他背上的人在他背上抽搐了几下,哆嗦不止,牙齿都被咬得咯咯作响,侍卫心下一紧,生怕此人出事,不再说话,背着人往前有人家住的地方快跑了过去。
跑到一半,刚出权贵人家等住的长街,就见前面起了声响,“苏弟,快看,前面有人。”
说着就有人跑了过来。
常伯樊听到动静,勉力抬头一看,居然看到了他妻兄的身影。
“敢问前面兄台,是哪府的大人?我乃应天府衙役华从鑫,见过兄台。”那带着苏居甫来找人的应天府捕快头子大步跑来,一近身看到那吴侍卫的打扮,忙抱拳拱手:“原来是宫里的侍卫兄弟,华某见过大人。”
“华捕头?”
“正是华某人……”
他们说话之际,苏居甫也过来了,他心急如焚得很,一看到这侍卫背的居然是他要找妹夫,忙朝华从鑫道:“华兄弟,正是我妹夫。”
“兄台……”华从鑫忙朝侍卫拱手。
吴侍卫也是松了口气,“是你们家人?快背回去罢,说是在宫里见了陛下惊着了,我看他身上一身的寒气,快回去叫大夫,耽误不得。”
两人手忙脚乱去够他背上的人,这厢常伯樊在舅兄过来之时清楚看到人已闭上了眼昏了过去,两人拉他的时候他亦无甚动静,把苏居甫吓了一跳,不停慌叫:“伯樊,伯樊,伯樊?”
华从鑫忙去探他的鼻子,“没事,苏典使,是昏过去了,我来背他。”
他比苏居甫高一个头,说着已驼下了腰,苏居甫一咬牙把人挪到了背上,不够头上急出了一头汗,朝那侍卫拱手:“敢问大人贵姓,家住何处?来日苏某定带家人过来登门拜谢。”
“使不得,免贵姓吴,就是小事,这位苏大人无需道谢。”
“谢是一定要谢的,苏某着急带我这妹夫回家,还请大人务必跟苏某人说一下您家住何处,要不苏某一生难安。”
这文人说话就是重,这吴侍卫忙说了个地方,还卖了这客气人一个好,拉着苏居甫到一边快快把他背人的情况说了一遍:“你妹夫是宫里的小吴公公客客气气送出来的,见你妹夫情况不对,就让我把人背出来找台轿子送回去,我不知道里面什么事,你回去问你妹夫就好了。”
“谢过大人!”苏居甫肃容朝他拱了拱手。
“好了,我也要回去了。”那侍卫拍了下他的背,又跟那背人的华捕头拱了拱手,就回头走了。
这厢天已黑,风愈吹愈大,华从鑫背了好长一段路两人也没找到轿子,苏居甫半路跟人换了一道,两人轮流背着人小跑着回了外城的常宅。
末了一段苏居甫把人让给了华从鑫,先是去了叫杏春堂的药铺叫了大夫,又跑回了常家叮嘱了门人一声,让门人去告知主母:“快去后面告诉我妹妹一声,说她当家回来了,他身上着了寒,让厨房赶紧备热水。”
“是。”门人连门都未关,不等舅爷多说,便朝后兔子一样奔了去。
自常伯樊离家,苏苑娘就一直坐在后院的正堂起居室里等人归,连午睡也没去睡,下午她兄长来了陪她坐了一阵就没坐了,说要到内城去看看朋友,顺便看能不能碰到她家当家,顺道与人一道回来。
哥哥说是顺道,但苏苑娘已安下了一半的心,比午后那阵子要坐得住了,便连此前看不进去的书也能看得进去,等到家里下人跑过来喊话,苏苑娘当晌也没慌,扭头就朝屋里的三姐看过去。
“娘子,我这就去抬热水过来。”三姐应了话走。
“舅爷还说什么了?”见三姐去了,苏苑娘问那喘气不止的下人。
“没说什么了,就是说,让小的快到后面来告知您一声,说老爷回来了,身上着了寒,让厨房赶紧备热水。”下人一五一十又道了一遍。
“好,我知道了,你且去门边罢,今晚仔细点看着,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快快往后院来告诉我一声。”
“是。”
杏春堂的梅大夫是与常宅的当家一并进的门,但他跑得没那背人的壮汉快,进了常宅跟了一小段路没跟上,又快跑了一阵才进了后院,一进去就被那埋头跑过来的丫鬟扯过了肩上背的药箱,他这才顺过气来。
“您快点,”这厢三姐也是跟热锅里的蚂蚁似的,她家娘子一见到姑爷就满脸的泪,三姐一见就慌了,一跺脚就准备飞出去把梅大人叫来,未想一出门就见着了人,她背着箱子拉着人往正堂快跑:“我家姑爷病了。”
“知道了知道了。”梅大夫苦笑不已。
他已经知道了,他们在门口碰了个头。
梅大夫一进去就见到了这家的女主人抱着男主人的头在哭,很是吓了一大跳,又见那长得甚是俊秀,跟女主人模样有点相似的书生一脸怒容吼道:“哭甚?大夫来了还不让开一点!”
苏苑娘抬眼一见梅大夫,忙撑着炕头墙处站了起来,她站得摇摇晃晃,把通秋吓得忙扑过去扶住了她。
“我来了,”梅大夫稳了稳神,撸起袖子沉着往前,“莫慌,让老夫看看。”
“没大事,家里有烈酒没有?要烧脖子的那种,来两个家丁就着酒把他后背前胸都搓热搓红为止,快,夫人,你让下人赶快去煮点红糖姜水过来,不要熬太久,多下点姜大火煮半盏茶过来就行,再拿床干净棉被过来,把炕烧得更热一点,让他出身大汗就好了。”梅大夫一看这常当家虚热交织,知道不能缓,一缓就是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的事了,又想及这家的小娘子是个有身子的,说话的口气甚稳,那话都是朝着那屋里看起来能主事的书生说的。
他以为当事的是那个小娘子长得像的书生,没想是小娘子先开了口:“烈酒擦身是罢?三姐,快去拿烈酒。”
“是。”
“南管家呢?”
“夫人,小的在!”南和与孙掌柜刚都从前面跑过来了。
“准备两个手上力气大的人过来帮当家搓身,还有加两把柴把炕烧起来。”
“通秋。”
“娘子,我这去叫明夏姐姐去厨房煮红糖姜水。”
这一会儿,下人跑出去了一半,苏苑娘回头看了看人,又想坐过去,又想起棉被的事,忙回头急急去了内卧。
苏居甫着急妹夫的事,也未管她,等他听到动静抬头的时候,就见妹妹已抱了一床被子过来,这厢在屋里的丫鬟才回过神来去接,她把被子一放手转头又要走,苏居甫便喝道:“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