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开着,有下人不时搬着书籍出来,轻手轻脚的来到院子一处铺着晒书板的空地,小心翻开晾晒。
张总管直接带她进去,却并未如上次般带她到主子爷跟前下跪请安,而是领着她来到了最西侧靠墙放着的几排书架前。
该交代的来之前就已经交代完了,领了她过来后,张总管也不再多说什么,眼神打了个示意后,就垂首躬身去他主子爷那伺候了。
时文修自然也知该怎么做,撸了截袖子,就搬了一摞书籍,小心翼翼的往外走去。
书房里那正中位置处,隐约传来些交谈声,不时能听到朝廷、户部等字眼。她知道大概是那主子爷与人谈公事,遂余光都不朝那边多瞥半分,低了头就赶紧抱着书出了房门。
在她人出了书房后,里面的交谈声停了稍许。
陈安澜从房门口处收回目光,捋了捋颌下胡须沉吟道:“若此回能顺利反将那宁王一军,相信日后在朝堂中,他能收敛许多。”
禹王不置可否,拿过户部账目翻看的时候,问了句:“东西可有备好?”
张总管知是说他,赶忙双手托着一封信件近前。
“回主子爷的话,备好了。”
禹王颔首后就不多问,接着又与两位幕僚谈起公事。
张总管小心将信件放在书案一侧,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时文修随着那些下人们来来回回的搬了二十来趟,这方终于将那几大书架里的书籍全部搬来出来。
可算是搬完了。最后那几趟她都是咬牙坚持下来的,再继续搬下去,她可真要脱力了。
稍稍喘匀了气,她学着他们蹲在地上小心晾晒着书。
“哎小哥,请问一下,咱这书要晒多长时间啊?”
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小心挨近旁边的一小厮,悄声的询问。
那小厮却面色一变,冲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时文修忙往书房处望了下,而后就小声说:“没事,反正主子爷也听不见,咱小声说话,没什么的。”
那小厮迟疑了会,给她悄悄比了个一字。
时文修明白了,要晒一个时辰。
还好,她还以为要这一整日都要一直在这看着呢。
可是抬头看看这一大片空地的书籍,想到一个时辰后又要搬书回去,少说也得二十来趟,就不免觉得腰酸腿痛。
“小哥,咱要晒几天啊?”
那小厮又给她比了个三。
三天。时文修还颇为乐观的想,好歹比那张总管预计的少了两天。咬咬牙坚持坚持,也就过去了。
“谢谢小哥啊。”
那小厮再次示意她噤声。
时文修打了个明白的手势。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日都准时来书房这里搬书、晒书,尽管很累,可还是尽职尽责的做事,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悄声询问,以期能将每个步骤都事无巨细的做好。
来这之前,她从未想过图书管理员的工作竟是这般辛苦。来回搬书的艰辛只是其中之一,主要还是繁琐,比如晾晒过程中需要不时的翻晒、晒完之后要通风晾凉、还有提着书脑抖落蠹粉等等。这是个体力活,也是个细微活。
书案后端坐的人余光不期扫过对面书架方向,目光骤冷了下来。斜对面的人正仰着脸微喘着气,踮着脚伸手使劲去拿上面的书,这番动作就衬的衣服紧了,不免服帖在身上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来。
等她人再次出了书房,张总管近前小声说:“今个就三日了,她这并未异常。那几个小厮也说,她只悄悄的询问他们晒书的事,其他旁的并未打听半分。”
禹王垂眸转着玉扳指,目色微冷。若老九派她来并非为此,那只怕是所图更大。
见主子爷不说话,张总管又忙道:“也可能人多眼杂,她才没敢轻举妄动。”
禹王淡声:“那就替她寻个机会。”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的时文修,在听那张总管告诉她说,还需要她留下来帮忙归置书时,简直如遭晴天霹雳。她两眼发黑的看着这些如山如海的书籍,想着要将这些被打乱了顺序的书籍,一本一本的分门别类的重新放回一列列的书架里,光是想想这工作量都让人头痛欲裂。
“大总管,您也瞧见了这么多的书……”她愁的精神气都没了:“不知能否再派些人来一起整理归置?并非是我推脱,只是这么大的工作量,只我一人来做,实在怕耽搁时间误了主子爷用书。”
张总管就道:“要是那些个小厮能识文断字,咱家又何必特意寻您过来帮忙呢?而且最近府上事忙,下人们还要着紧的去打扫练武场,留你在这帮忙也实在是没法子的事。”
时文修本还想说留下他们在这,帮着搬搬拿拿打个下手也成啊,可听了他这话,遂也只能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那大总管,这些书籍除了要分门别类的按顺序归置好,还有旁的要求吗?”
“哦,要是看见书房哪处台上、案上有搁置不用的书,你也一并摆放到书架上。”
时文修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了句:“主子爷书案上面的书,也需要收拢安置到书架上吗?”
张总管不着痕迹的看她一眼,而后笑的和气:“当然。”
此时昌国公府里,曹兴朝听着陈贵的禀告,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王三这个蠢货,连自己暴露了都不知道!”
连自己被人跟踪都丝毫未察觉,简直就是废物,白白废了他多年的栽培!
曹兴朝十分火大,好不容易塞进的钉子就这么废了,这让他要如何跟九爷交代?
想起九爷,他神色蓦的又是一变,连声急喝:“他刚走不久,快去将他追回来,快!”
刚下朝回来的宁王就听说曹兴朝带人求见。
以为是昌国公记吃不记打又想闹事,宁王踏进大殿的时候脸色还十分不善,直唬的那曹兴朝心头直跳。
“什么事,说。”
曹兴朝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告诉说王三暴露的事。
宁王从下人那接过茶水漱口,扯过帕子擦拭唇边。
“真是晦气。”他扔了巾帕,眉眼斜挑:“刚外头跪着的就是他?这等废物还追回来做什么,你还要用?”
曹兴朝也不免羞惭,那王三是他一力举荐的人,如今却连什么时候暴露的都不知,出了这等纰漏,的确也让他面上无光。
“主要他回去那会还带着我下的令。我本打算着让他回去后告诉您安插那人,让她尽早动手的,可没想到阴差阳错让手下人发现他被人跟踪了。他既已暴露,若不将他及时追回,那待他一无所知的回了禹王府执行命令,您的人只怕也得暴露在禹王的眼皮子底下了。”
宁王摘朝冠的动作一顿:“之前他可有与她接触过?”
曹兴朝回道:“接触过一回,是我下令让他去提醒她一番,莫忘了自己身份。不过据他说,当时他行事极为隐蔽,应并无人见到。”
宁王讽笑:“他行事隐蔽的话,就不会将自个暴露了。你当禹王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又是为了什么?”
曹兴朝一惊:“那您是说……”
宁王由下人给褪了朝冠朝服,更完了衣后就回了主位坐下,同时招呼曹兴朝落座。
“等等看吧,若是暴露了,也是她的命。”
懒洋洋的撂下句,他随即吩咐下人招府内舞姬,过来歌舞助兴。
对这些暗潮汹涌还一无所知的时文修,此刻还在蹲在书房里,任劳任怨的归置着书籍。
不整理起来她还真不知道,她这位主子爷的书房里竟有这么多书,经、史、子、集几乎都涵盖了,在看她瞧来,只怕外头书斋里的书都没他这里的全。
把剩下的几本法家、农家的几本著作放置在子的那栏归置好后,她扶着腰松口气,打起精神后就仰着脸,开始从上到下挨本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出错的地方。
禹王跨进书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立于书架前,踮着脚尖伸手轻划着书目,仰着脸认真检查的情景。
他的目光微顿后扫过旁边几排书架,经过她连续数日的归置整理,他那些数目繁多种类繁杂的书籍,已经被分门别类的整齐摆好。一排排的书籍摆放的整整齐齐,井然有序,能看得出她的用心来。
实话说,她这种做事周密严谨、认真细心的态度,他倒是有几分欣赏。若不是她有二心,他倒是可以将她收在身边,做个得力侍女。
时文修冷不丁瞧见那主子爷进来,惊了一跳。
“请主子爷安。”
反应过来后,她手忙脚乱的跪下问安,虽说不习惯,可入乡随俗也是没办法的事。
禹王并未像之前几次般抬步就走,反而在她跟前停下,居高临下的睨她。
“都归置完了?”
“是……回主子爷的话,是的。”
“起吧。”
“谢主子爷。”
时文修起身,略有局促的侧身站在一旁。
禹王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一眼。
这几日里,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轻而易举的取走书信,可她却并未这般做,那份信件依旧完好的搁在他的书案上。
是有旁的任务在身,还是知道自身已经暴露?
时文修本就慑于他的威压,此刻感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愈发紧张的手心冒汗。好在几个瞬息之后他就移开目光,抬步打她身边走过。
她握了握手心后松开,此刻里面已湿浸浸的了。
不由得,她又想起了那日他派人来警告她的事。一想到那小厮冷冰冰警告的话,她就愈发的不愿意面对这位主子爷,心里在对他起了丝畏怯之余,也有了些意见。
若是她真的哪处做的不对,他可以直接点出来啊,有错该、有过罚,她绝无二话。又何必偷偷派人来敲打她一番?让她既不知错在哪儿,又不知该如何做。
默默唉声叹气了会,她就收拾好心情,继续检查书目分类有没有差错。
正聚精会神检查间,她冷不丁听书案那边传来低沉的一声:“你过来。”
她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心猛地提了起来。
她略显僵硬的转头,首先望去的方向不是那主子爷那,而是张总管的方向。
那主子爷是叫张总管吧?是……吧?
可张总管远远的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时文修的脸儿僵了,眼神往周围四处打量着,入目所见的都是壁画般站着的侍从。
真的……是在叫她。
拖着两腿往书案方向走的时候,她脑中一个劲疯狂的在想,为什么要叫她过去?她近期没做什么错事吧?是又要警告她?还是要开除她?!
第17章 听说你善口才
时文修怀着小心在书案前站定。
禹王将身体朝后靠上椅背,手搭扶手上,略有闲适。
“听说你善口才?”
“也当不得您这般说……都是大家谬赞了。”
禹王闭眸捏捏眉心,吩咐:“去找篇骈文过来念念。”
时文修提着的心落下了,应声:“好的,主子爷。”
张总管余光瞅见她那脚步轻快的模样,暗暗摇头,真是不庄重。
时文修径直往放置骈文的书架处小跑过去。
书房里收集的骈文还真不少,足足占满了一层书架,找起来倒是省时省力了。
拿过一篇骈文往回走的时候,她还有闲心杂七杂八的想着,平日里倒看不出,她那高冷工作狂的主子爷,还有这么文艺的一面,闲暇时候竟喜欢听骈文。
“念。”
“好的。”站在书案前,她双手举过书籍与视线平视,清了嗓调整好状态后,就有感情的念道:“《清思赋》,作者阮籍。”
案后那人捏眉心的手一顿。
她毫无所察,翻开封皮,很从容的自右到左朗读起来:“余以为形之可见,非色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
偌大的书房内,开始萦绕着她清清透透的嗓音。
她的声音很干净,几乎不带杂音,念书的时候婉转悠扬,如那林籁泉韵,听在人耳中很是舒服。
描金檀木椅上的人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从她那笔直站立的身姿,再到那神采奕奕的模样。顷刻后他又阖下眼,在她洋洋盈耳的念书声中渐渐放松了身体,屈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着扶手。
“……崇陵之参差。始徐唱而微响兮,情悄慧以……”目之所及的后面两字,让本是从容念书的时文修脸色迅速一变,随即又强自镇定的将【蜲虵】两字略过,继续念后面的内容。
“遂招云以致气兮,乃振动而大骇。声……”刚念了不过一句,声字后面那明晃晃的生僻字【飂飂】,嘲笑似的蹦了出来,啪啪狂扇在她那快要发绿的脸上。
天,怎么会这样!马前失蹄了,她竟不认识字!
她心一慌,额头冒了细汗。本以为念念文章是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活,哪里料到会遭遇不认得字的尴尬境地?实不应该托大的,在念之前她应翻开来迅速浏览一遍,哪怕见着不识的字,也能舔着脸提前问问,总比此刻念不下去来的好。
压着羞耻,她只能再一次将字跳过去念。
案后那人无意识轻叩扶手的指骨骤歇。
心虚中的她当然没发现这微末细节,此刻的她沉浸在难掩的羞耻及恐慌之中。羞耻自不必提,而恐慌则源于她突然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妙预感。
大概女人的第六感终是很准,当她带着惊颤的余光光速扫了眼书页后面几行后,她发绿的脸简直要扭曲了。【瀁瀁】两字果然没令她失望,生怕她看不见般,肆无忌惮的直闯进她那僵直的两目。
禹王不知何时睁了眼。
她疾缓不定,打着磕巴又颤音的念书声,自然不及之前的流畅悦耳,虽如此可他也并未出言打断,只静静看着她,一直待她额上冒着汗的收了声,合了书。
“跳过去的字,可是不认得?”
时文修腾的下烧红了脸颊。对方的询问并不带任何责怪,可她还是觉得羞耻极了,只觉得此时此刻真是她职业生涯最黑暗的时刻。若时间能够重来,她绝对会重新挑一本没有生僻字的骈文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