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总管敏感察觉他主子爷的脸色很不对劲,却还是将手里物件往前方呈递过去。
“主子爷,就在刚刚,鲁首领带人从石潼坡回来了。这是拿回来的物件,您且过目。”
禹王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犹带泥土掩埋痕迹的盒子,脑中浮现出她如何忍着被追杀的恐惧,一点一点用双手抠挖泥土,掩埋盒子的场景。
他喉中发干,僵着手打开那完好的锁扣,寸寸的掀开厚重的盒盖。
里面安然放置着的,是她用命护着,却未曾看过一眼的假璧。
啪。他蓦得阖上盖子,同时闭了双眼。
“拿下去。”他沉重的呼吸,半晌方又道,“去将东西放置偏僻些,永远,莫再见天日。”
张总管捧着木盒就要下去安置,却又听他主子爷沉声嘱咐。
“另外,你替我跑趟宫中,问个事情。”
毓秀宫里,淑妃委实有些惊诧,她确是没料到,那贱婢竟有些造化,会被老七给收用了。
不是说,她是老九派来的人吗?
既如此,那老七又如何给收用了,还颇有几分重视的遣那张宝过来问事。
疑问在心中划过,不过淑妃面上还是笑容慈和的解释下事情原委,并让嬷嬷将那搁置的包袱给拿了过来。
“岁数一大便容易忘事,紫兰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提的话都差点给忘了。回头你好生跟你七爷解释,莫让你七爷将人给误会了,紫兰她入府那会确实是完璧。”
张总管恭敬的接过物件,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好似从中隐约猜着了些什么。
“对了,紫兰人可在府中?”
“倒没在府中。这事主子爷没提,奴才也不大清楚。”
淑妃点头,不禁怀疑那紫兰是不是没跟着一块回京。
张总管带着物件回府后,小声的将淑妃所述的事情原委从头到尾仔细说了遍,说完后就噤声躬立一旁。
完璧。原来,从身至心,她都不曾背叛过他分毫。
“都出去。”
挥退屋里所有人,他一个人从日落坐到月落,孤身在黑暗中度过了漫长的寒夜。
翌日清晨,张总管忧心忡忡的进屋伺候时,却发现他主子爷情绪已恢复了正常。穿戴,洗漱,用膳,上朝,一切皆按部就班,面色如常。
瞧着,似还跟从前一样,却又隐隐的像是哪些地方不一样。
朝堂上,朝臣们也不觉他有何异样,启事呈折,皆是公事公办。朝臣们也皆知他那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作风,所以即便有几回弹劾官员措辞严厉,几回办事手腕铁血了些,却也皆觉得合乎性子作风。
除了那身处其中的宁王。
数月来,他的人已经是第三回 被弹劾问罪。
的确,他们确是做事不干净,露了尾巴让人捉了弹劾,是不争的事实,可试问朝中,又有哪个是真正的两袖清风?如今禹王可劲揪着他的人不放,要说其不是故意排挤打压,他大可以将脑袋砍下来给人来坐。
“这是不想要她命了!”一回府后,宁王摘了朝帽掼在地上,满目阴霾的在屋里踱步,整个人怒火冲天。
“大概是在报复不还人之仇罢。”
纵是此刻宁王发作,曹兴朝还是没忍住多了句嘴。
他老早就想说了,禹王当时下了那么大的好处,就不应该拒绝了去。就留她光秃秃个人在府上,有什么用,也就只能是给对方添添堵,让九爷稍稍解气罢了。
可如今瞧来,添不添堵且先不说,对方的火气反正是激出来了,反倒是好生给九爷添了回堵。
宁王还在咬牙切齿:“果真是心狠手辣的主,瞧样子是彻底不管她死活了。”
曹兴朝道:“到底是个婢子,他就算再看重,又能看重哪去?当时趁他心有亏欠那会换人,是个好时机,可惜错失了。”
“换?不,他赵元璟现在就算跪下来求我,我都不换了!”宁王指门口,吩咐下人:“去,将那个贱婢给我叫过来,养了好几个月的身子骨,是时候得过来伺候人了。”
第61章 伺候
远远见到消瘦的人影出现在殿外时,宁王往沙漏方向斜扫了眼,要笑不笑,“好大的款面,生生让我等她半个时辰。”
“她住那下人房离这正殿可不近,何况她才休养多久,怕走也走不快。”
曹兴朝难得在旁说了个公道话。主要也实是怕那九爷火气一起,下手没个轻重,直接将人弄没了。好歹她这条命也是用价值不菲的汤药给救回来的,就算不为将来可能的赎金考虑,他也得痛惜几分那些灌入她嘴里的珍稀药材不是?即便那救命汤药并非是他所花费,他亦觉得她这来之不易的这条命,实不能轻飘飘的就没了,否则太不划算。
宁王笑不达眼:“合着我还得让人弄顶暖轿抬她过来不成?”
说话间,她人已被推搡拉扯的走到正殿门前。
宁王细眸斜过她,噙着冷笑刚要发作,下一刻却见她堪堪在门内露了半截身子后,就顺着门沿软倒了下来。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昏迷倒在殿门口,面容苍白的消瘦人影上。
“九爷,人确是真晕了。”一路带她过来的那下人匆匆过去查看后,就无不局促的说道,接着又难掩安的解释:“九爷明察,这一路上奴才可没打没骂她,也就只是见她行路慢腾腾的,奴才心里头急,多催促推搡了些。”
一口恶气没能发作出来的宁王,反倒怄笑了。
“合着我这是养了个娇娇客了!”
瞧他眼内出火,王公公赶紧上来给他抚背顺气,好声的劝:“气大伤身,您可千万别气伤了自个,那多不值当。您若想招她伺候,老奴就将人安置在您这院里,到时候还不是由您随时唤她伺候都成?区区个婢子而已,您呐,不值当与她生那闲气。”
宁王抓过琥珀杯倒了酒灌下,却也并未再发作。
王公公就给那下人使眼色,让他将人拖出殿去,别让九爷见了心烦。
“她受刑时候穿的那身衣裳可还在?”
“在呢,小公爷。”
曹兴朝言至于此就不再多说。
王公公自然心领神会,待见了他九爷点了头后,就直接吩咐了人去将那身血衣装盒,送往那禹王府去。
宁王朝曹兴朝面上扫过一回,似笑非笑。
曹兴朝就笑道:“总归不能让禹王爷太得意,便是给他稍稍添些堵也是好的。”
宁王讽笑:“那般冷心冷肺之人,能不能受这堵,怕也未知。”
话虽是这般说,可他心气到底还是稍顺了些。
随即二人谈及了朝中事,商量对策如何反戈一击,断不容对方再继续肆意猖狂下去。
王公公就带着下人全退了出去,顺便让人在偏殿处腾出一小厢房来,将那还在昏着的人给安置进去。
禹王府里,张总管捧着宁王府送来的,所谓‘归还的物件’,想着里头盛放的那件血衣,一时间牙花子都隐隐作痛。
捧着物件硬着头皮进屋禀时,他还暗暗叹气,杀人诛心啊,宁王爷这是生怕主子爷安生了。
禹王瞳孔剧烈一缩,那终年不近人情的冷硬脸庞,终于有了皲裂的痕迹。
当日他亲手所挑选的青衣裙,早已看不出当初模样。
他几番伸手,却又几番缩回,最后却还是僵冷着手指,去寸寸抚上那破碎不堪的血衣。
不过几尺的血衣上,却遍布了干涸的血迹,不知可是流尽了血衣主人的半身血。黏在破碎衣料上的结块不仅有血,还有肮脏的稻草、泥土,以及粗粝的盐末。
他双目不受控制的僵直看着,整个人如似冰雕。
许久之后,他的掌腹重重按下盒盖,关上了那满目血腥。
“赵元翊。”
他闭眸犹似低语,声音如同从深渊发出。
待来日罢,他定让他,不得好死。
见主子爷总算消停了下来,这些时日上朝,不再激进的谏言弹劾,作为幕僚的陈安澜也可算稍稍松了口气。
再弹劾下去,那怕是再白目的朝臣都能看出来,主子爷在挟私报复。说来这‘私’,他至今都感到不可思议,那般清心寡欲冷静克制的主子爷,如何就能为了个区区婢女,而大动干戈起来。
这事他且没弄个头绪,与他共事的马英范那,也不知是有何状况,近来总是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两人毕竟共事时日久,他不免就多有关心,遂这日就将对方请到家中做客,也好趁机询问番可是有何烦忧,自己又能否帮衬一二。
马英范开始是闭口不言,酒过三巡过后,方叹了声。
“陈兄,我怕是不得善终了。”
陈安澜一惊,忙问缘由。
马英范却苦笑着摆手,“你还是不知的为好。”
等离开时,他走过两步后,又突然转了身来,朝陈安澜郑重一揖到底。
“来日,若陈兄能念及你我二人多年共事情谊,望能照料我家小一二。”
说完就不等陈安澜再说什么,就脚步急促离去。
她那事里,他出了大失误。
主子爷应也开始怀疑到他身上了,虽未曾问他半个字,却已然派人去了边城顺藤摸瓜的开始查。纵他自认为将痕迹扫的干净,可也难保不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继而被寻到他插手的证据。
他完全不能保证,自己在此间事里能全身而退。
往回走的时候,他还在低叹,这大概是命罢。
本以为此计自己算无遗漏的,哪料到她竟没死,宁王爷也竟没从她那里得到物件。这两者哪怕只有其一,他这计谋就算成了,偏两者俱全,简直就像专门为克他而在。
命也,命也。
宁王近来心情不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老七那边都没再行弹劾之事,几乎彻底安静了下来。连他的几回挑衅也多有忍让,这让他不免惊奇,原来她还是有点用处的。
这日晚间的时候,他就突然想起这茬。
“她人呢?”
“安排在偏殿处呢。”
宁王接过擦脸的绢帕,心想怎么平日没见到她人?否则,他也不会这么长时间才冷不丁记起她来。
“她人平日里都不出来?”
“养着伤呢,几乎不出来。”王公公吩咐着人端洗脚水来,随口说着,“也就天好的时候,才偶尔会出屋来走动走动。”
闻言,宁王就把手里绢帕扔回了托盘里。
“我宁王府可不是她养身子的地。去,将她给我唤进来伺候。”
两盏茶的功夫,对方才姗姗过来。
京都四月末的天已是和暖非常,府里上下的人早就脱了厚衣换上轻薄春衫,可她身上却依旧套着素色暖袄,牢牢的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他看她眼睫垂着半晌不抬,不知是精神不好还是没睡醒的模样,连走来的步子都格外的迟缓,他不免就上下打量她几番,俊面上浮了冷笑。
“嗬,好大个祖宗牌面。下回过来,可是得我派个人过去,仔细挽扶着你?”
她没有反应,就如个木头人似的抄手站那。
殿内的人都被惊住了,连同宁王在内。
这么多年来,敢明目张胆的当面将他的话视作无物的,她是第一个。
眼见着他九爷脸色开始阴云密布,王公公就呵斥她:“九爷问你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甫一说话,他就似想到什么般,就哎哟的轻拍了下手。
“忘了忘了,她这是哑了,回不了话呢。”
不等那边宁王说什么,王公公就过来将她抄着的手拿出来,塞给她盛放着盥洗用具的托盘。
“过去伺候九爷洗漱。好生伺候着,莫惹九爷生气。”
她倒没露出反抗的意思,接过托盘后,却也依言动了身子,朝对面拔步床前坐着的人走去。
宁王示意王公公带其他人下去,只留她一人在这伺候。
等她近前了,他就朝旁边紫漆描金的平角条桌上指了下,让她搁下托盘。之后,就吩咐她过来给他洗脚。
她皆依言照做。
蹲身在他腿边,她双手抬了他的脚,浸入了水中。
盆里的水很热,新生的指甲甫一浸入,便带给敏感的刺痛。
宁王感受着她根根柔软的手指,羽毛似的拂过他脚背,略微的痒意让他极为不适,不免就踢了下脚盆。
“是没吃饭?用点力。”
她依旧低着眼睫,素白消瘦的脸上不带任何情绪。
感受到拂着他脚面的力度依旧如初,他不怒反笑,斜挑了细眸睨她。
“从前,你可就是这般伺候他的?”
“不过话说回来,瞧他倒也在意你几分。我倒也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见她没反应,他在她肩上踢了脚,水花溅了她半脸。
“再给我装聋作哑试试。说不了话,点头摇头总会罢?”
他力道不算太大,却还是将她踢得身子歪斜了下。
等重心再次平稳下来,她就俯身去拉他另外一只脚的脚踝,探身那刹自领口处便露出小截白腻的脖颈,拉出些许脆弱的线条。
她刚双手捧着那脚浸入温热的水中,却又冷不丁被那溅起的水花溅个当面。
“你莫不是想勾引我?”他抬脚重重踢了下木盆,细眸斜睨着她,说不出的嫌恶讽刺,“也不洗把脸好好照照自己。”
话落后几息,他见她突然端了脚盆起身。
他一刹间的惊怒,眉目落了戾色,阴恻恻盯视着她。
她慢抬眸朝他看过了眼,而后却将脚盆倒扣在自己头上。
满盆的水哗啦下从她头顶浇下,打湿了她的全身,零星水花也溅到了对面人的鬓间,以及眉眼间。
水流过后,她睁开了双眸,伸手抹了把湿润的脸。
‘我自己洗把脸。’
她慢动着唇,无声做着口型。
他虽没看明白她的口型,却明白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宁王就没忍住大笑了起来,抚掌笑的前俯后仰,细长的眸里早不见刚才的戾气。几息后笑声渐止,他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