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另一波行事诡秘的人,来去无踪形影匆匆,每回进府都只会来这个小院子,每回怀里必定揣着东西。饶是来时主子爷不在,他依旧会进屋子,大概将东西放下后,就迅速离开。
主子爷从不让人拦他,他来也从不用禀告。
而他送来的那些东西,主子爷从不带走,一律都收放在了那小屋子里。
张总管呼口气。这就是他为何觉得主子爷隐有偏执的原因,因为他隐约猜测,这波人所行之事是与她有关的。
屋里,来人下去后,禹王坐在矮窄的榻间,沉目将手里画卷打开。
画卷上,只是抹剪影,映照在窗户上,落下了两道亲密拥着的人影。
他定定看着,伸手撕下了画卷上后面那人的半截身子。
而后他将画卷又慢慢卷起,放到了床边一字画缸里。
那里密密麻麻的放了许多的画卷,无一例外的是,无不是残缺了一处。
第74章 答案
早朝上,禹王献上了管理户部账本的新式记账法,举朝皆赞。圣上当朝诏敕由六部向下推行此法,一同推行的还有新式计数法,更诏令官府将后者推广民间。
下朝后,宁王直接带着誊抄本去了刑部。
到了衙署后,他面色不善的直接将那誊抄本扔了案上,招那刑部官员过来再行誊抄。自也一并转达了诏令,让他们往下推行,推行效果将纳入年底功绩考核之中。
见宁王情绪不佳,官员们哪里敢触霉头,无不识趣的将那誊抄本拿到稍远些的案台上抄。刑部侍郎却躲不过,毕竟他手头上还有些案宗需要对方朱批,遂只能硬着头皮捧着卷宗呈上来。
宁王扔了暖手炉,随后翻过最上面的卷宗。
刚翻了一页,他却眉头一挑,却原来这案宗恰正是那梁州茅常案。因着曹兴朝当日提过一嘴,所以他对这案子是有些印象的。
“都审核无误?”
“回王爷的话,刑部官员们都仔细核查了口供、人证、物证等,皆无差漏。”
宁王掀眸看他:“梁州刘知府的人可有私下找过你?”
刑部侍郎忙道:“是拜访过,不过下官并未接见。”
宁王在他面上扫过几番,提了朱笔批过。
“溺死的往往都是河边走多的人,你且记牢了。”
“下官谨记,下官不敢。”
宁王回府时,曹兴朝已经在府上候着了,见他回来,忙迎上前去。
“九爷,您找我有事?”
“是有事。”
进了正殿,宁王由人脱下羽缎氅衣,示意身后下人抽出一誊抄本给他。
曹兴朝狐疑的接过,翻过两页之后,咦了一声。
“九爷,这是……新的记账方式?还有新计数方式!”
宁王几步去炕桌那端过热汤喝口,轻蔑哧笑:“老七倒是借此好生风光了一把,举朝上下皆要推行他的计数记账新法,可谓是春风得意的很。”
“禹王爷献上的?”曹兴朝惊异,又翻了几页,忍不住道:“不过这计数方式却是难得,能在商行的话将大有裨益。”
宁王不冷不热扫他一眼,“要没用我给你做什么。”
听出了对方情绪不善,曹兴朝忙闭嘴不说了,只兀自翻看起来。
“自个回府去看,别在我跟前碍眼。”
等曹兴朝默默的拿着那誊抄本离开,宁王把空碗放下,问王公公她人呢。
“天寒地冻的,她也外出不得,自然是在屋里头呢。”
“她窝在屋里干什么?”
“画画呢,不是您前头给的那叠子画像,她还在画着呢。”
宁王朝殿外看了眼,“天天画天天画,也不怕将眼珠子画瞎了。让人把她给我叫来。”
寝殿内,歌舞升平。
暖炕上,时文修与宁王相对而坐。
她在研磨,他则在皱眉翻看着誊抄本,不时的提笔写写画画。
寝殿里舞姬们又弹又唱又跳的,她是不知会不会影响他学习办公,反正总归是影响不到她研磨的。
他瞥见她看歌舞的时候几回都似躲闪着目光,就斜挑了眉道:“你要看就看,别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又不是不让你看。”
‘没心虚躲闪。’
她迅速蠕动着唇道,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明白,而后就转了眼去看殿中的歌舞。顶着他那狐疑审视的目光,她硬是好长一会眸光没再躲闪,硬是将那两舞姬颤巍巍的酥胸看了个真真切切。
她也不想像个偷窥狂似的去看人家,可是只要目光一投向殿中,就不由自主的又开始追逐着那两舞姬的身影而动。
主要是,她们俩跳的,与旁的舞姬很不一样。
在感到他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公事上时,她也暗松口气,慢慢也将目光移开。
他忽的斜眸睨她,见她好似在专心致志的研着磨,不免就往殿中也扫了眼。没看出什么错步之后,他就收了目光,继续去看手里誊抄本的记账法。
过了约莫两刻钟后,他将誊抄本往外一推,招手让人端来热茶。
“竟弄些鬼画符,也不知埋汰谁。”
时文修不经意的转眸,却下一刻却神色微顿。
见她目光落在那摊开的誊抄本上,他就直接将那誊抄本往她面前推了下,没忍住奚落道:“来,瞧个仔细,这可是你老东家的手笔。话说你曾待他也算忠心耿耿了,这般机密要事,他可曾让你听个一鳞半爪的啊?”
她的目光缓缓从那熟悉的记账法上落下,同时放下了手中墨条。
此时此刻,再回想当初那旧事旧景,好似心中也没多少波动。
他见到她垂了眼帘,安静的用湿帕子擦着手,不免狭眸生郁,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又忆起从前那所谓‘旧主’。一边隐隐暗悔自己为何又无端提起那赵元璟,一边却又忍不住的想骂她识人不清,狗眼无用。
她却在此时突然抬了眸,抿唇冲他一笑。
他的骂声噎在喉中的同时,他见她轻动了唇瓣。
‘我知啊。’她好似是做着这般的口型。
他遂忍不住问:“你知?你知什么?”
她细白的手指在誊抄本上叩了叩。
他斜挑墨眉,焉能相信。
“他能让你知道?”
语气说不出的笃定,也说不出的冷嘲。
时文修没有回应,只是将誊抄本推向了他,而后从案下拿过一整张宣纸,铺在了桌面上。
伸手拿过他面前搁着的笔,提笔蘸墨,由右至左书写。
他眼皮抬了两下,在她沉静的眉目间游移过后,就饶有兴致的去看她笔下写的什么。可越看,他轻慢的神色就渐渐被凝重取代。
时文修一直都未抬头,笔尖未曾停顿的写下了单式记账法与复式记账法的区别,写下了从一至一百的大小写数字,还写下了加减乘除等口诀公式。
她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他越看越狐疑,越看越吃惊,最后看向她时已经是惊疑不定。
那个誊抄本她可是一页未翻。却罗列的比誊抄本都详尽。
更何况,最后一项所谓的口诀公式,却是誊抄本未曾出现过的。
在她落下最后一笔时,他伸手一把掐了她的下巴抬起,狭长幽深的凤眸紧盯着她。
“你说实话,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时文修垂眸看着写满字的一整张纸,失神了一会。
不可否认的是,在将这些落在纸上的时候,她压抑心底的情绪好似无形中发泄了一遍,整个人似有种微微的轻松。
动了动眼帘,她缓缓抬了眸,看着他,慢蠕动了唇。
‘我忘了。’她如是说。
他狭眸急促收缩了瞬,后脊当即紧绷。
“忘了?如何就忘了?”
话问出口的这一刹那,他脑中突然就想起一事。
他想起,当日被他剑鞘砸过头部时,是有些传言道是她被砸坏了脑袋,好多事情不记得了。
那时他当然是不信的,他见她时她人又能说又能笑,哪里像脑袋坏的样子?他也只以为,这是她迷惑那赵元璟的手段而已。犹记当时,他还几分赞她颇有些心计急智。
那如今呢,如今他可还能秉承着那般的想法?
在他脑中纷乱的时候,她却已经蠕动着唇,无声道——
‘从进禹王府那日,我就不记得从前了。’
大概是今日她心情好,竟也愿意耐心的缓慢对他蠕动着唇,以期他能看得明白,甚至说到最后,她还浅浅笑着,不知是不是有意戏谑着道——‘你不说我是从宁王府出来的人吗?难道,这些不是你九爷教的?’
他脸色变幻莫测,松开对她下巴的钳制,随即沉凝了细眸一目十行的扫过那纸,着重在字迹上反复打量。
很快,他就将那张纸抽到一边,又重新铺了张宣纸。
“拿起笔,我念着你写。”他有几分气息不稳,迅速念了几个人名,而后双目死死盯着她笔下看。
时文修也依言提笔写上,人名她也不知哪个字,却也不问,全按照自己的第一反应来写。
等她落了笔,他直接抽出纸张来看,从左至右,从右至左,恨不能将每个字都拆开笔划来看。
“都给我退下!”
他突然暴喝了声,殿里的众舞姬还有下人们全都瑟缩的退下。一时间整个寝殿鸦雀无声。
赤足下了地,他铁青着脸在殿里来回踱步。手里的纸张早就攥成了团,在走过几步之后,被他狠狠的掷在地上。
在三两步去了竖柜前翻找出一摞书信后,他面色难看的过来,将书信重重的放在她面前。
“一封封全打开来看,告诉我是不是你写的。”
时文修刚开始还不解,拆开第一封看时,看到那陌生的人名,宛如告密信似的字里行间,还多少有些弄不清头绪。
直到他突然说了一句:“这都是那刘老三传递过来的信件。刘老三你可知,就是在高台上,被你亲手砍掉头颅那人。”
这番话,直接让她拿信的手一抖,那轻飘飘的信件就划着手心飘落。
这一回,换她变了脸色,本来就霜白的脸更白,唇瓣更是完全失了血色。
她冲他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蠕动出一个字形。
“是不是你写的?”
他又问,语气有着紧的逼迫,又似有小心翼翼的求证。
他后脊始终紧绷着,狭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只要这个答案。好似这个答案于他而言至关重要,是他要万分谨慎对待的事情。
她没有回答,而是颤着手去拿笔,仓促而不稳的在纸上写到——刘老汉他,可有家人?
他的目光牢牢抓住那几个字,先看的字形,而后方看的意思。
“你不必多想,他的家人我皆安排妥当,保证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说完,他就再次掀眸着紧盯着她,要一个答案。
她终是给他了一个答案,不是。
在得到确切答案的那刹,他心里铺天盖地的掀起各种情绪,似是轻松,似是雀跃,又似是压抑难言的悔意与疼惜。
各类复杂的情绪斑驳交错,彻底融化了他内心最后的一丝隔阂。
头一回,他在非床榻的地方主动抱她,按着她的头用力靠着他滚烫的躯膛。
“我信你。”
他道。在一室的寂静中,他又似如释重负道,“我原谅你了。”
她没有回应他,眸光只是直直看着案上的那摞厚厚的书信。
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原来,那人叫她送的那食盒,却是暗藏玄机。
是从什么时候让她送那食盒的?对了,是在与她刚上过床不久之后。
前一夜那人还与她在床榻间翻云覆雨耳鬓厮磨,扬言会善待她,可一转眼却能和颜悦色的将她利用个彻底。
真是,有意思的紧。
第75章 风雪
今日早朝的气氛有些微妙,因为昨日禹王刚献了新策,不过短短一日宁王就上呈了奏折,其间内容竟是详列了新账法的解读以及新计数方式衍生出的公式形态。
两亲王在金銮殿上公然打擂台,撕不撕颜面的暂且不提,就单说宁王此番上献的内容,竟比之禹王这首倡者上奏的还要详尽全面这点,就足够耐人寻味的。
尤其是那推理出的所谓公式口诀,简直是新颖奇妙旷古未有,有那稍些精通算数的人一番细推下来,却发现竟是极为又合理,当真让人叹为观止。
整个早朝,朝臣们看向队列前那两个亲王时,目光都多少有些微妙。此间事若不是宁王未卜先知,提前网罗了精通算数人才在府中的话,那便只怕是禹王献策的来路有些不为人知的门道了。
不过两位亲王谁也不提,他们自也不会上杆子去戳眼,就连圣上都似无所察般,只龙颜大悦的赞了宁王所陈内容,并也赐了赏,与昨个赐禹王的一无二致,算是不偏不倚。
下了朝后,宁王踏出金銮殿,接过奴才递来的羽缎氅衣披上。接近年关,大雪接连数日未停,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镶了宫墙,碧瓦飞甍,如琼芳碎坠。
奴才仔细给他撑了伞,又递上了手炉。
宁王心情颇好的漫步下了台阶,就要低头上那亲王銮舆。
“九弟。”
正在此时,后头沉冷的声音将他叫住。
宁王轻挑了狭眸,拢着氅衣疏懒回头。
“七哥有事?”
禹王推开旁边撑伞的奴才,踩着脚下的积雪沉步过来,一张寒面比之数九寒天的冬雪还要寒上三分。
“她与你说的?”
近前后,禹王就开门见山的发问。明明知道是多此一问,可他偏是忍不住的过来问上一句,好似非要证实什么。
宁王眉梢的漫笑收拢,狭眸落了翳色:“与你何干?”
禹王凛肃缄默,眉骨间却充斥着寒意。
“嗬,七哥是愈发不讲究了,竟开始打探起来兄弟的内帷。”宁王冷笑起来,斜眸嘲弄的将其上下打量了番:“真心劝七哥没事就多做做养身的功夫,不成的话就去参拜礼佛,写写佛经修身养性。也省得表象没糊得紧,让旁人瞧出真相来,若要那些朝臣们知道,他们眼里那素来克己复礼的禹亲王,私下竟是个无规无矩,就爱探听兄弟内帷私事的轻浮佻薄之徒,还不得大失所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