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声说完,他也不再理会对方,兀自拢衣上了銮舆。
乘坐銮舆渐行渐远的他没有见到,后面那兀立风雪之中的人,满身寒肃,那峻容上从来波澜不惊的表情,隐出现几分裂痕。更没见到的是,那人在目送他銮舆离开那刹,无声撸了腕上佛珠在指腹间转动。
那佛珠幽黑无光,衬得那落在手背上的雪,异常惨白。
“紫兰,紫兰出来接赏了!”
宁王刚一踏进庭院,未进正殿,就直接沿着长廊几步去了那拐角处的廊屋。边笑说着,边推开了门,而后他便一眼见着了在临窗窝在铺着厚毛毡椅子上,支着额看着画像几分惫懒模样的她。
“没见你家爷回来了,怎么连眼皮子都不带动的。”
他怪责一句,却是鼻间溢着笑,拍拍手就让后头的下人进来。
那些捧着红漆托盘的下人们遂鱼贯而入,在他们九爷的示意下掀开了上面的黄缎子,露出里面宫绸,玉如意,小金锭等物。
“给你的赏,看看可有喜欢的。要是都不喜欢,回头我再让兴朝给你从商行里弄些好物过来。”
宫里的赏赐从来都是固定的老三样,外加些添补的物件,都没什么稀奇的,赏的也不外乎是个脸面罢了。
说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暗下盘算着,曹兴朝那商行里,大概还有那些稀奇点的物件。
时文修也就象征性的抬眼看看,随即就去收拾桌上的那些画像,还有一份她自己写的小札。自她刚开始画这嫌犯画像时日起,可能是见她画的用心,所以每当有嫌犯落网时,他便会遣人来告诉她一声。嫌犯何时何地落得网,抓捕的经过是什么,都会详尽与她说。同时也会将那经由她手所画,而起了作用的画像备份给她,让她做收藏用或是其他。
她将这些都记在自己的小札上,后面同时覆上了画像。装订成册后就仔细的收拢好,每每心绪不佳时,便会翻开来看看。
“午膳备好了吗?”
他上前拉她的时候,回头问了下管事。
管事立在房门前躬身回道:“都备好了,天冷怕凉,都在炉子上温着呢。”
宁王点头,就要拉她走:“走了,用饭去。”
天寒地冻的,时文修实在不想出这个门,况画了大半日的画她也有些累得犯困,还想着回床上歇息会。
见她往回缩着手摇头示意不去,他干脆直接上前托过她肩背,将她一把给擎抱起,不由分说的转身往外走。
“成天见窝着,怕不是个兔子精罢。”
门口的管事的忙低下头往旁侧赶紧退几步,让出路来。
屋外风大雪大,刮的人衣角猎猎作响。白毛般的雪片子被风刮的直往人脸上扑,也直冲人脖颈里钻。
刚抱着她一出了屋,他就感到怀里的人瑟缩了下。
当即伸手覆上她脑后,将她的脸按进他的颈窝。同时扯过身上大红羽缎氅衣,环过她的肩背严实拢着,帮她遮挡住外面的风雪严寒。
管事的带着下人沿着长廊边缘朝外撑伞走着。
廊外的风与雪不时的扫刮过圆拱伞绸面,又不时趁着缝隙钻进长廊,凛风吹动衣袂,琼白点缀红衣。
“你是没见到,今日早朝上,赵元璟那难看的脸色。”
“也是怪可惜,好好一张脸都快冻成冰坨子。”
“算了,好端端的我又提他做什么,晦气。”
“你想吃些什么,我让厨子给另做。”
通往正殿方向的路上,说笑的声音隐约传来。下人们偶尔不经意抬眼间,便能轻易见到那风雪弥漫的长廊里,那后背朝外斜侧着,将人护得严实的九爷,不时俯下了头低低絮语,眉梢眼角皆落了笑,整个人带着许久未曾有过的轻快。
凛冬的夜里,寝殿内却是热浪荡人魂魄。
掐在他臂膀上的细瘦手指不可自抑的蜷缩,他鼻梁上的汗滴落她颈间之际,她潮热的朝后仰了细颈,脆弱又靡媚。
云收雨歇之后,他伏她身上听她细细的喘息。
这一刻的他,贪婪又空虚。
“紫兰……兰兰。”
在她喘息渐渐趋于平复时,他滚烫的唇移到她耳珠亲了亲,又游移上她面颊吮吻她湿润的眼角。刚纾解了一场,他身体上是蚀骨销魂了,可他内心却依旧火烧火燎。
这种感觉大概源于空虚,源于需求没有得到彻底满足。
他又忍不住去含她的唇瓣,勾缠她的滋味。
他想要听她的声音,想听她能对他吐露心声。
想听她被他弄哭的声儿,更想听她失控的唤他名字。
如果没有这些,他即便拥着她也只觉少了许多滋味。
时文修隐约感觉,好似一夜之间,他对她的态度就变了。细究下来,这种变化好似是从那日,他们将书信的事情说开了时候起。
是歉疚,是补偿?
她不动声色的旁观着。他开始隔三差五的就送她些珍稀好物,那些物件随意拎出一件都无不贵重,他命人将她吃穿用度都按照最好的份例来,还让她搬离了廊屋,与他同住在正殿暖阁内。
他还让宫里御医每日不间断来给她看喉,在御医束手无策最终下了不可医治的结论后,他勃然大怒。她好似还未曾见过他那般怒过,额头青筋暴起,狭眸猩红迸现,椅座的扶手被他生生捶裂。
而夜里他也愈发的缠腻她,没了从前的轻慢态度,言行举止间多有痴缠。有回收势之后,他从身后揽抱着她说,要给她重新弄个身份,要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
他好似在竭尽所能的补偿她,时间越久,就越变本加厉。可这种补偿却不似上司对下属,主子对奴才,却似是男人对女人。
隐约意识到这点时,一种无形的阴影顺延着心脏脉络弥散开来,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心口。
心底深藏的那道长疤,又似有被撕扯的痕迹。
下朝之后,他照旧带着面如土色的御医进来。那御医依旧还是那套检查过程,之后就硬着头皮要写方子开药。
“这方子好使?”他眼见着那御医开的方子与昨个一样,就啪的下将酒杯重重扣在桌上,戾色:“你胆敢糊弄我?”
御医除了慌张跪地请罪,也不敢说旁的话。
坏了声带了,哪里还治得了?可九爷压根就不肯信,非要他一次次的过来诊治,可每一回不尽人意的诊治结果,却是让九爷的脸色愈发阴沉瘆人了。
“你个废物,你的药能毒哑了她,就不能治了?”
宁王阴霾的笑着,俊俏眉目间的模样近乎阴森了,“依我来看,也不是不能治罢,或许是事未临到自个头上,总归是不关己才不痛不痒的不着急罢。”
这不是什么好话,那御医心里当即就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话让他浑身冷汗刷下全淌了下来。
“听说你最爱幺儿?成,就他罢。”
“九爷您开恩啊,他还小什么都不懂,错都是我的错,我去喝那药,我喝。”那御医又跪又求,可对方不为所动,眼见着那九爷就要不管不顾的喝命人进来,他就转了头哭着去求王公公:“公公属实冤枉啊,那哑药是药库里的方子,自古就传下来的,药劲烈性,是真没什么解药啊——”
“九爷。”听得王公公唤,宁王瘆着脸刚要挥手让他别管,却冷不丁听他劝声:“九爷,莫吓着人呐。”
这话就如一盆凉水,刹那就泼得人清醒反应了过来。
宁王几乎第一时间就回头去看座椅上那人,却见她紧抿了唇角,苍白的脸儿绷的紧紧。她没有看他,只是顶着一张没什么情绪的面容垂眸盯着自个的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脸色当即变幻莫测。她什么心性,近一年多的相处时间里,他如何不知。纵是她从来不说,但他也知道,她断是看不惯他这副欺凌人的恶霸之态。
“快滚下去,你个废物!”
他冲那御医切齿低斥了声,待其如临大赦的退下去,王公公也同时带着下人识趣的悄声退下。
“我就吓唬吓唬他。”他脸上阴霾早已散了,眉眼带笑的过来揽过她,握着她的手心捏捏软肉,“你别气了,成不成?”
哄人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自打那日知晓她不是有意背叛他后,他心底那丝芥蒂彻底消散的同时,好似之前强压心底的某些情感也瞬间脱离了束缚般,如火燎原的翻卷起来。
那态势竟是连他都意想不到。
他人生中从来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如失了魂一样,恨不得能分出一半魂来,在她身上自此生了根。
时日愈久,这种感觉就愈强烈。每每守着她时,他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愉悦。
而与他相反的是,时文修却是一复一日的不适,焦灼。
从前他与她是两相索取,说开了互不相欠,如今他这般行事作为,又是为何?
在疑戒之余,她冥冥之中好似又被人强加了什么心理负担,开始压抑,沉闷,焦躁,阴郁。她能感知到,她的情绪好似有些不对了,整个人好似一张弓弦正在缓慢拉紧。
他大概也隐约察觉出了她的不对,试探问过无果后,就趁着风雪停了时,几回拉她去梅林看雪中红梅,企图让她散散心。
可他越这般周到小心的待她,她整个人就绷的越紧。
终于,在除夕夜这天,在他拉着她要去拜那送子观音时,她脑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断了。
第76章 祀堂
按照大魏的习俗,一年的除夕日是需拜神祈福的。京中权贵人府邸往往设有祀堂,里面常年供奉几尊神佛雕像,因而每年这个时候,他们不会如平常百姓般去庙里烧香祈愿,而是直接去祀堂里烧香拜佛。
宁王府的祀堂里自是也供奉着的。
不过今年的祀堂里可不止有保家宅安宁,四季安康的菩萨,还多了一尊怀抱婴儿,宝相庄严的送子观音。
可正是这尊观音像,却激的时文修那已然绷到极致的弦,噌然断裂。
观音像的拜神台前,宁王还攥着她的手欲屈膝同跪蒲团。此刻的他不见了往日的骄慢,素来恣睢的斜长凤眸恭谨垂敛,少见的庄重虔诚。
可就在他屈膝俯身之际,旁边人却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的骇人,似在不顾一切的甩开让她厌烦的东西。
他错愕抬眸,她却连退数步,站在佛龛落下的阴影处。
“紫兰?”
他不解的朝她伸了手,她却看都未看,直接转身就走。
“紫兰!”眼皮一跳,他人已迅速从蒲团上起身,几个大步就追了上去,“你是怎么了?有何不满你直说。”
他牢牢扣着她手腕不肯放,狭眸里染了郁色,却也藏有几分难安。尤其是在被他强行拉住后,她朝他掀了眼皮,清素脸容不带情绪,那般料峭清凉的模样简直让人心里泛凉。
她甩了两下,没甩开后,就朝祀堂里环顾了一周,接着就折身,就往佛前香案的方向走。他随着她走,只是置她腕上的手却牢牢扣着,不肯松弛半分。
佛香缭绕,宛如烟岚雾霭。
随她在寂静空旷的祀堂里快步走着,他郁沉的眸光始终胶着在她侧容上,好似看得清她的模样,又好似隔着薄薄的云烟让他看得不甚清楚。
路过拜神台前的蒲团时,她垂了眼帘淡扫了下,便以脚尖如踢脏物般朝旁侧踢了下。他细长的眸在那蒲团上定过之后,又缓慢的抬眼看过上方正对着的塑金身的观音菩萨,这一刹那间他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却未曾停步,直接来到了香案前。
香案的一侧常年设有笔墨纸砚,以供拜佛的人能抄写佛经。
“你若不愿参拜,我们就回去罢。”
他按住她欲研磨的手,狭眸半落掩住情绪,便要拉她离开。她去掰他的手指,指甲狠狠抠进他肉里,不曾有过半分的顾忌。
他僵在那没动,眸光一直落在她面上,看她那张没有情绪波动的霜白面容。等她脱离桎梏去拿砚台之际,他猛地发作一把夺过,扬了那砚台就要当场摔烂。
她犹似未见,提了笔就要在落纸书写。
“我来给你研磨。”
到底被她这副异常模样搅得心里发慌,他终是压了满身暴躁,放了砚台,倒了水开始研磨。其间他不时的去观察她,可她始终是副平淡的模样,唯独偶尔抬眸时,那双乌瞳里隐没的情绪让人无端心惊。
墨香在佛像前弥漫的时候,她已抓了笔蘸过,运笔如飞的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从她落笔时,他其实就有几分拔腿欲走的冲动,因为她入祀堂后的异常难免让他猜测了几分。可事实却是,明明怕她笔下所写是他不愿见到的,可他双脚却如扎了根,立在原地不动。他骇沉着脸,咬着牙根盯着那笔尖落处,几乎笔尖划落哪里,他阴戾的目光就落到哪里。
直到她的这句话彻底落了纸上。
他一时间愣住了,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狐疑间不免下意识的抬眸,待看她手心撑着案角,脊骨挺的笔直,清素又细瘦的模样,他心尖酸软了些,就低软了声唤她。
“兰兰……”
轻揽着她肩想要像从前揽抱住她,却不想她直接挥手挡开,那种抗拒由内至外,不摻半分虚假。
她不在意他那愕然而惊怒的模样,甚至还无声扯唇讽笑了下。随手将鬓边垂落的发捋到而后,她提笔蘸了墨,笔尖落纸——
‘要我做事,不必下这么大本钱,你可尽管直说。’
‘也请别拐弯抹角,省得我愚钝领会错了意思。’
‘想来行我诸多恩惠,是要我行些隐秘之事罢。’
“倒也无妨,你明说,我也不是不可以去做。”
“你说说看,是何事?可是要我去做耳目诸类的?”
“不过也是,除此之外,我也没旁的用处。”
“有什么安排你直说,说开了多好,便也省得你再费力气,不是吗。”
她笔下的字,字字如刀,刮的他肺腑生疼。
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酸涩呛了他喉管,熏得他双眼都隐隐刺痛。
他看向了她,她手执着滴墨的笔在那无声笑着,颊边带讽,乌瞳尖锐,可落他眸里,那分明是苍白无力,是如被撞的头破血流的困兽,走投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拢紧自身哀哀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