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打量着她,模样算不上最顶尖,可也算是姣好。此刻眉眼安静的立在那,恬然安定的模样,倒也没有想象中的轻浮妖媚之态。不过想来也是,能迷得两王念念不忘,断不会是气质低俗之辈。看她此刻饶是赴死,也能心平气和,举止从容,便知她自是有些过人之处。
“既然老九已安排你离京,你为何还要回来?”
时文修神色不动,提笔在纸上写。
‘因为他选错了,我要过来扭转这个错误。’
那架起来的纸张是冲着西面,面南而坐的圣上自是看不着的,时文修写完这句后就欲将纸张翻转过去,却被旁边老太监止住。
老太监语速不急不缓的将这话念了出来。
时文修明了,就不再动。
圣上叹声:“难得你一介弱质女流,倒也如此果决。不过蝼蚁尚且贪生,你当真就不怕死?”
时文修缓慢落了笔。‘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人如何能不怕死,可若她活着的代价是他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那她不愿。
圣上咀嚼着这话,忍不住看了她两眼。
“有这心性确是难得,不过你不得不死。你可怨恨?”
时文修看向御座上垂垂老矣的帝王,扯了下唇没有说话。她转而环顾着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这个朝代权利的中心,掌天下权势,生杀予夺尽在掌中,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权利,高不可攀的字眼,她至死都是因它。
可谁人又知,这不曾是她追逐想要的。她就是个小人物,没什么大的志向,穿越那会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攒钱在京城买座可以容身的小房子。可谁知道,这般高贵的字眼却不能放过她,几次三番将她拉扯进足矣将人碾成齑粉的旋涡中。至如今,成了御座上帝王眼里不得不拔除的利刺,成了可以左右人登基的重要棋子。
说来,何其可笑。
“念在你是皇孙的生母,便给你个体面罢。”
圣上的话音落,有太监弓身就端了酒壶进来,与此同时大殿西边角落响起些声响。
圣上犹似未查,示意那太监将酒壶给她端去。
时文修看着那镶嵌了宝石,华贵而精致的酒壶,晃了会神后,就伸手去拿。
酒汁倾到杯中的声音响起时,御座上帝王苍老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这是鸩酒,喝下去发作很快,不会有过多痛苦。”
时文修放下酒壶,提笔写到,‘谢圣上恩典。’
屏风后的人见她端起了那杯斟酒毒酒的杯子,剧烈挣扎起身,饶是被侍卫们强行按住,却还是闹出了不小的声响。
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西边的角落里没点灯,能隐约模糊的看到扇屏风。
便也不多在意,低眸就要将那酒送入口中。
“你悔不悔?”
她摇头,人虽清瘦,却坦然从容,不见惧怕与惶乱。
“甚好,如此也没算老九没白疼你一场。”圣上看着她,道了句:“其实你非死不可,也有老七的一层缘故在。”
她眉目动了瞬,又恢复沉静。
“你觉得朕说的不对?老七对你执念不散,你是心知肚明,试问你要继续留老九身旁,焉知将来不是祸害了老九?退一步讲,祸起萧墙,两王要是因你起了冲突,你来日也必无法自处。”
时文修低眸一笑。若在现代时,她怕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也会被人冠以红颜祸水的名头。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是褒奖罢。
倒也没什么愤怒的情绪,人之将死,她还在意什么。
‘没什么不能自处。’
圣上抬了抬眼皮,往她尚留着笑意的脸庞上看了看,“是吗?那朕问你,要有朝一日老七登了顶,执意要你服侍,你要如何自处?”
时文修提笔就写,‘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还是那句话,可她面色比之前更淡然。
“哦?别忘了,老九的性命尚在他手里握着。”
‘我若妥协,就是打断元翊的脊梁骨,会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最后一字落下,她将笔搁在案上,举了酒杯凑近了唇。
屏风后的人死死盯着那些字,从来波澜不兴的深眸覆了血丝,狂乱而颤栗。随即他余光扫见她端了毒酒近唇,当即目眦尽裂,爆发了全身的力气要冲过去。
那些暗卫用力将他压住,动作间踹翻了屏风,碰倒了椅子,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殿中的几人。
时文修偏眸看去了眼,而后怔住。
这一回她看清了,屏风后面的人竟然是他。
此刻的他被十数个人按倒在地上,却拼命仰着头看她。被堵住口的他说不出话来,却睁着通红的双目盯着她,又盯向她手里的酒杯,似在无声示意她别喝。
看他此刻狼狈的模样,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想笑。或许是因为,从来严谨威严,又总以老谋深算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冷不丁见他这种形象出现在她眼前,多少会觉得有些滑稽罢。
还恨他吗?恨吧,如何能不恨呢,他把她害的可不浅呢。
移开眸光,时文修看向了殿外的方向。可惜殿门紧闭,没能最后让她再看一眼这个朝代的天空。
也罢,到底不是适合她生存的朝代。
下辈子,她再也不来这了。
酒汁入喉,她手里的空杯哐啷落地。
腹中绞痛的时候,她瘫软下身子落地,不巧脸庞正冲着那人所在方向。
他直愣愣的看着她,整个人似乎呆住。
临死的这瞬间,她脑中走马观花般划过与此人的种种恩怨,闭眸那瞬尚在想,赵元璟这男人也挺厉害的,以一己之力,在她心里划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来世,下下世,饶是他化成灰她都认得他,记得他是如何的穷凶极恶,如何害过她。
黑暗袭来的最后一幕,她好似见到了他哭了。
皇宫中,宁王疯狂的驾马疾奔,此刻本来晴朗的天空乌云无端聚拢,犹似在昭示着什么。
“让开!谁挡谁死!”
他挥鞭挥剑,犹似疯魔。
侍卫们纷纷闪避,宫人们更是遥遥的躲开。
一路疾驰到上书房前,宁王甩鞭下马,几步冲上石阶,一脚踹开紧闭的两扇殿门。
殿门被强势破开的轰隆声响彻在死寂的大殿,立在殿门口的人手里佩剑瞬间落地。
“兰……兰兰……”宁王踉跄的朝殿中央跑去,边跑边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兰兰别吓我。”
旁边端着酒壶的太监无声的退下,留下那消瘦的人蜷缩的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她犹如个微不足道的物件,被人随意搁置。
宁王跪倒下来,颤手抱在怀里,去探她颈边脉搏,又附耳去听她的鼻息。他反复的去探,反复的去听,可是依旧没寻得她半丝生的气息。
他扯过袖子去抹她唇边的血,可唇边的血抹净,她的唇依旧白的吓人。他手掌又捧着她的脸捂了又捂,可始终还是捂不热,她脸庞的冰凉犹似扎的他肺腑生寒。
“兰兰,兰兰,你醒来啊……”
他抱着她流着泪唤,手掌在她肩背手臂来回抚着拍着,可是再也换不来她的半分回应。她双眸紧闭着,脸色如墙灰,唇白如纸,再也不能对他笑,对他怒,对他眼波流转,对他娇俏嗔怒。
“人死不能复生,元翊,你莫做女儿态。”
御座上高高在上那人的话,刺入了耳中。
宁王缓慢抬了眸,看着御座上那垂垂老矣的孤家寡人,突然笑了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几近癫狂。
第96章 孤城
“父皇啊父皇,儿臣悔啊,悔不该生在帝王家!”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癫乱的大笑声,宛如杜鹃啼血。
“帝王家没有温情,只有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为了这至尊无上的宝座,父不父,子不子,你争我夺,互相算计。世人都羡我凤子龙孙,生来就至尊至贵,奴仆无数,享尽世间尊荣!多么可笑,若有可能,我情愿与他们相换,让他们感受下这帝王家的无情!”
圣上叹息:“自古薄情者帝,你素来感情用事,如何能坐稳大位?朕,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宁王难以自抑的大笑起来,“为我好,杀我母妃,屠戮我外祖满门,让我孤苦无援!为我好,毫不容情的又将不更事的我扔在荒芜的宫殿里,受人践踏,与野狗争食,整整七年,生不如死!更是为了我好,在我好不容易寻得了温情,得到救赎之际,您就迫不及待的来斩断,赐她毒酒上路,让我痛不欲生!试问天底下哪有这样为人好?哪有这样对儿子的父亲?儿臣好歹唤了您二十多年的父,您于心何忍!”
“天家父子,终究不同平常人家。”
宁王戟指着御座,大笑了许久。
“好一个天家父子!不过也是,寻常人家父子,自是少了君臣二字。”他环顾这座冰冷的宫殿,眉目间说不出的憎恶,“真恨呐,为何要生在这冰冷无情的帝王家。除了充斥诡计、阴谋、杀机外,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若有来生,望菩萨睁眼别让我再投生在这里,便让我做一普通人家的儿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再择一心爱之人,平淡安稳的过完余生。”
可笑世人还羡他帝王之子尊贵无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实际上,他这双手拥有何物呢?连好不容易有了个她,如今也失去了。
他冰凉的掌心抚着怀里人同样冰凉的脸,万念俱灰。
“说到底,凤子龙孙也不过是棋盘上任人摆弄的可怜棋子罢了。只可惜父皇最后一步下错了,儿臣终究没法变成您想要的模样。亦如您所说,儿臣意气用事,做不来冷血无情,成不了帝王之骨。”
“元翊,你莫要自误,跨过去这个坎,你足矣胜任这至尊宝座。”
宁王笑的极讽:“不,儿臣割舍不掉情感,做不来冷血无情。您那至高之位适合孤家寡人,不适合儿臣。”
圣上定定看着殿上那落寞哀毁之态的儿子,忍不住环顾了这空旷寂寥的宫殿,许久也不曾再出声说什么。
宁王也不再理会旁人,他抱着怀里人失魂般跪坐在大殿里。过了许久,他缓慢的抬手拢过她散落的发,一丝一缕的都给她仔细拢好。
“兰兰,你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偏要回来,为什么能忍心让他遭遇这等剧痛。
这种痛苦实椎心泣血,犹如千刀万剐。
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他在她脸颊狠狠咬了一口,“知不知我恨你。你明知道的,我那般在意你。”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将她看的比他命重,他的大半魂魄全都牵她身上。只有她在,他才是活生生的人。
“以后别这样了兰兰,我遭受不住的,真不骗你。”
他脸贴着她的脸,情人般低语呢哝过后,就去整理她的衣物。他温柔细致的抚平她衣服上的褶皱,细微处都仔细抻好,让她得以体体面面。
“这一世,是我没护好你,都是我的错。来世罢,来世我好好护着你,哪个要伤你分毫,就先从我尸身上跨过。”
往事历历在目,这一世他太遗憾了,从刚开始相遇时候就阴差阳错,造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悔痛。错误造成,是他如何都弥补不得的,因误会他害了她,让她遭受了苦痛,也让他至死都无法亲耳听她的一句唤声,听不见她说一句在意他。
今生的遗憾已经无法弥补,只能待来世他们再相遇。
宁王突然伸手解了头上的玉冠,将头发散落下来。
他捋过一缕她的乌发,与他的一缕合在一起,不太熟稔的编成了结。
“来世,我们就做普通的夫妻。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愿安安稳稳,白头偕老。”
旁边侍卫见他拔了她头上的发簪,就移前半步。
“滚开!”他凶狂的拿簪子挥舞,逼退那近前的侍卫。
“兰兰,当日我说过,临死前必将欠你的还你。放心,我不骗你,赵元翊对你说过的话,算数的。”
语音一落,那簪子的利尖就刺入了他自己的指甲。
如隐形人般立在旁边的老太监瞧了,就不着痕迹的抬头往御座的方向看去。圣上耷拉着眼皮冷眼旁观,不做任何表示。
殿中人那十指很快鲜血淋漓。
“跟你打个商量,哑药要不就算了。”他斜眸看着她,忽而勾唇笑道,“来世还得唤你名字,否则我怕你装看不见我。便取一耳罢,留一耳还你,再留一耳来世听你唤我。”
语罢,他猛地抬手朝自己左耳刺去。
却被人以迅疾之态踢开,又被人用膝盖敲了后脑拍晕。
老太监收了动作,又悄无声息的退到一旁。
圣上招招手,让人端了药来,直到将药喝的见了底,方重重撂下空碗。
“那点出息!”他闷咳几声,喘气,“都给朕抬走。”
大殿西边角落的人,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眼前一遍遍回放着的,是她倒下的那瞬,唇角蜿蜒下来的凄艳血色。
闭眸之前她好似无意识冲他的方向眨了下眼,被血染红的唇犹似轻微的扬了瞬,浅笑安然的模样却无端的与边城的那夜,她临行前回眸冲他的嫣然一笑重叠。
死了,她死了。
她就死在他眼前,喝了穿肠毒酒,气绝身亡。
她唇角蜿蜒流血倒下一幕,宛如霹雳冲他灵魂劈来,劈的他支离破碎。
他头痛欲裂,想拼命抬手去捂,肢体却好似冻僵住了,一寸一毫都动弹不得。
“老七,老七!”
御座上的人连唤数声,他方迟钝的有所反应。
“这结果你可还满意?”
满意,他满意什么?挪动着双脚,他行尸走肉般朝殿门外的方向动着。
这世间再也没了她。
他再也不用不甘,再也不必嫉恨了。
对她的那些爱恨痴缠,也都没了去处。
看似是卸了负担,但心口也空了,像被人用蛮力扒开掏空了般,不是痛,而是空。
走过那摊血迹的时候,他沉重的脚步停了,原地立过半晌,他缓慢俯身用掌腹将那小摊血迹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