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被刘自忠带来的人拦住,清宁跟着他坐上步辇,悄无声息去了楚昭帝寝宫里。
一路上她脑闪过许多猜测,大约是她愚钝,最终也想不出到底有何事要在这时候让她匆匆赶去。
未央宫外悄无声息,一轮浑浊的月亮挂在半空,照射出院前一排孤零零的柳树,倒映在地上成疏影横斜的影子,寂静到可怕。
刘自忠一言不发,到宫口不肯再进一步,对清宁行礼,“娘娘,请。”
清宁只能调侃,“这次进去了,也不知明日有无机会回来。”
刘自忠并不理会她的试探,缄默地站在外。
清宁提裙进了宫殿,殿内灯火通明,空气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总算让清宁安心几分:既然还能服药,就应该还没有死。
到了侧殿就听见有人低低地哭,一声又一声,砸在人心上,令人生出敬畏。
清宁看那哭泣的姑娘,苏青玉白天穿的舞裙被弄得乱七八糟,一头黑发散开,落在美人靠上,使人看不清她神情。
清宁忍不住问她,“太子呢?”
苏青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在殿内。”
她说完失魂落魄地又哭起来,大约被说过重话,清宁既了解她,也了解太子,苏青玉就像开在温房里最不耐风雨的那株名贵娇花,苛责会令她痛苦。
清宁跨过她去殿内,却被她猛然抓住手腕。
她和那双圆眼睛对上,苏青玉在流泪,“为什么要骂我,我只是、只是想救救娘亲和阿爷啊。”
清宁慢吞吞拂开她的手,她知道有些东西有些人或许一辈子都不能明白,恰好,她也不是许诺她一辈子的人,因此可以毫无顾忌地拒绝她。
内殿比外间更为明亮,烛台上的烛火跳跃着倒映出屋内景象,只是帷幔重重从空悬吊而下,使人快要看不清人的神色。
清宁不动声色走到床榻边,看见白日里还意气风发的楚昭帝躺在龙床上,头发散落于枕头,眼睛瞪直看向床顶,若不是他胸脯轻微的起伏,难以想象这人居然还活着。
元崇德跪在龙床旁,一勺一勺把黑色汤药喂在皇帝嘴里,即便药汁从他唇边滑落,他也一再不厌其烦地用手帕替他擦干净,仿佛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孝子。
清宁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做的?”
元崇德那张优美的脸在此时也宛如雕琢般美丽,清宁从未见过比他还美的人,世间人总有爱美之心,就好比她,对待美好的事物忍不住多宽容一点,可是也有人说过,越美丽越不可碰,否则就会如她一样赔上一生。
元崇德低低笑道,“母亲,我不想动手,他在逼我。”
夺走苏青玉,逼他出城,想让他去死,做到这一步,他还不能抵抗吗?所以他才会让人给他下了毒。
楚昭帝还有知觉,听到这话时喉咙里发出嚯嚯声,艰难转头怒瞪着他。
清宁看他,“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元崇德抬头和她目光对上,笑道,“我要做什么?不是我要做,母亲,是你要做,你想做什么现在都可以。”
他的神色如此熟悉,就像那日在桂花树下,她在树上,他哄骗她做她皇后时一模一样,如果换了当初,恐怕一碗毒药她也会毫不犹豫喝下去。
但换了现在,她怕苦,也怕痛,更怕被关在宫里不见天日的绝望。
第56章 ·
元崇德想要活命, 还想拉清宁上他的贼船。
清宁却不那么容易上当,拨弄玉佩说,“我又没有好处, 凭什么听你的?”
元崇德目光淡下来,“等元崇英登基, 你大概更得不到好处。”
清宁听他空口许诺, 倒生出一点好奇心, 问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元崇德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清宁一愣, 忽然笑起来。
听起来仿佛稳赚不赔,但她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有了偏向,谁都会知道她在隐瞒,她难道是那么傻的人?
清宁笑道,“那陛下怎么办呢?”
元崇德道,“让他暂时活着。”
清宁止住笑意,“我不信你,我现在就想让他死。”
元崇德神色微微顿住,良久道, “以后你有机会。”
清宁目光落在床幔的绣纹上,“我不信, 他是你父亲。”
元崇德淡淡说,“也是我仇人。”
清宁不合时宜想起那些从庄、丽二妃那里听来的流言蜚语。
据说楚昭帝为了娶到第二位皇后,把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幽禁在深宫中,使她幽囚而死。元后死时身量比几岁小童还轻, 应当是活活饿死的。
后来经过丧母之痛的元崇德又被寄养在这位新皇后膝下,新皇后对他丝毫没有母子之情, 他大约过得很艰难,罚跪挨饿也是常有的事情。
苏青玉母子在那个时候也没有背弃他,依旧默默守在他身边。
清宁很难猜测出,他在说出自己一点都不讨厌娶贵女为妻的时候抱着怎样的心情。
但就是这样,她才感到畏惧,一个善于隐藏自己心思的人,她这种普通人如何才能胜过一筹?
元崇德道,“等一个月后,我随你取他性命,你我结盟岂不是最好的事情?”
清宁却还是一副不信的模样,空气里弥漫着香灰的味道,滋味难辨。
静默了几秒后,清宁忽然道,“我并不是在拒绝你,只是不信。”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落在龙榻旁那盏烛台上,烛火已经燃尽,烛泪冷却后凝固在银盘上,如同枯涸的花瓣。只留下光秃秃的尖锐插器。
元崇德一同看过去。
那一瞬间,她那只戴着碧玺纤细的手却忽然握住他的。
指尖细细,骨节顿挫,仿佛清晨雾霭沉沉时茅屋后的一支青翠的竹。
元崇德很难明白心里闪过什么样的情绪,下一刻,她已经握着他的手,拿起烛台,扬起——
元崇德的眼眸一缩,可是已经来不及。
血从楚昭帝胸口喷洒而出,元崇德从来想不到,这样苍老的一具身体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的鲜血。
楚昭帝喘息着,扭曲着,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渐渐那双眼睛中的神采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洞的倒影。
元崇德喉咙中好像被什么堵塞一样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而那个始作俑者,自始至终都站在他旁边,清浅的香味混合血腥味充斥他鼻尖,嘴角带着笑意。
和他对上视线,清宁忽然弯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殿下,你弑父了。”
“我们是同盟,我可以相信你了。”
丧钟敲响三万下,金陵城的大小巷落随处可以闻到难闻的香灰味。
楚昭帝这位在位二十三年,一辈子无功无绩,无才无德,死前没有存在感,死后更加悄无声息的皇帝消失在历史尘埃中,除开一个荒唐的名字外并未留下过什么。
清宁刚嫁入元家就逢新丧,本要守丧的,但在灵堂里也不安宁。
前一日有庄妃闯灵堂开棺验尸,后一日又有二皇子哭诉楚昭帝死得蹊跷,哭倒在大殿里。大理寺无法,只能暂时禀着不敬皇帝遗体的罪责追查真相。
清宁一点都不担心,守灵时该吃吃该喝喝,别人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她是凭空胖了一圈。
流光偷偷给她送食盒时无奈道,“娘娘,您要收敛些。”
清宁啊啊呜呜敷衍,“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御厨手艺变好了,大概丧夫时的菜肴别有一番滋味。”
流光不管她歪理,和她禀告道,“大理寺查出来了,是二皇子贼喊捉贼,杀了皇帝想栽赃在太子身上。”
清宁愣了一下,楚昭帝死的时候胸口那么大一个窟窿,她本以为元崇德能糊弄过去就好,没想到他不光做到了,还倒打一耙,让二皇子翻不了身。
她好奇问,“怎查到二皇子身上?”
流光小声说,“楚昭帝是中了毒,中的荷带衣。”
清宁一听就懂了,荷带衣是种古怪的毒药,连服几个月人就会死掉,死后尸骨化为乌有。古书中就有记载,一位信徒误服了毒药,家人将其置放在棺材中,三日后家人觉得不对,打开棺材发现里面只剩下空荡荡的衣服,便以为他被天上神仙召走。
荷带衣难得,因为它必须一种少见的花才能制成。
这种花名叫红信,只在信南李家封地上能够开花,在其余地方只长叶不开花。
而二皇子的亲母庄妃,恰好姓李,是信南李家的嫡女。
果然,流光接着道,“太医院看见棺材里只有龙袍,便猜到是二皇子做的。”
清宁稍稍思索,想清楚来龙去脉,差点笑了。
难怪太子说要等一个月,大概一个月就会毒发,到时候他便推到二皇子身上,而清宁隐瞒那么久,若是没瞒好,也会被治一个失查之罪,他自己又成了那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太子殿下。
但现在嘛……他大概恨自己得厉害。
不知为何,清宁又有些想笑了,不是嘲笑的笑,是终于反将一军的笑。
清宁把清荷糕吃得干干净净,对流光道,“等过一段时间就让舅舅进宫来,就说我召见他。”
流光显而易见开心起来,“让老爷接您回去吗?要我说,这宫里千般好万般好也不如咱谢家,在谢家谁敢欺负您,不像在这里,谁都可以说您坏话。”
清宁被她逗笑,“无人敢欺负我,你就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
流光摇头,“不是那个,您到底是个姑娘家,要嫁就嫁好男儿,嫁给老头子算什么事儿?”
清宁一愣。嫁人,她这辈子居然从未想过真正嫁人。
第57章 ·
流光还在畅想, “您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最好要体贴的,要会疼爱人的,但无论是谁都比现在还好。”
她说着说着居然要哭了, 流光一直陪着她长大,虽然嘴上不说, 但却是把清宁当妹妹看的, 当初要嫁人她比谁都难过。
清宁故意逗她, “还说我呢,不得先把你嫁出去?”
流光瞬间红了脸,讷讷道, “我、我不急。”
清宁叹气,“哪有不急的呢?”流光二十一岁,若月十九,女子最好的年华都在她身边度过,枯燥得很。
说完话,主仆二人一同住嘴,空气里只剩下不知道从哪传来的撞钟声。
谢思霄次日果然进宫探亲,他来的时候只带了小厮,衣服乱七八糟束着, 风尘仆仆,眼睛下还有没休息好的青色。
清宁让下人上了茶, 喊他舅舅。
谢思霄听见这声“舅舅”,先是一愣,继而眼中浮现愧疚之色,“你在宫里过得可好?”
清宁道, “还算不错。”
怕他不信,她还特意对他笑了一下。
谢思霄固然一次都没进宫, 但一直惦记着清宁,只是心中有愧,不敢和她面对面而已。
谢思霄握着茶杯,低声道,“如此就好,我让你……大伯母送了钱物进来,你不要顾惜钱财,家里不会短了你吃的用的。”
清宁见他陷入悲痛中,迟迟说不到点子上,便提醒他道,“我何时和离?”
谢思霄愣了一下,“暂且不要急,现在对你名声不好。”
清宁只是稍微试探,免得谢思霄反悔,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便放下心来,“我都听您的。”
谢思霄见她露出真正的笑容,心中顿时像松了一大口气,温和说,“等和离后,舅舅再给你看个好人家,就当给你的补偿,不会委屈你的。”
他越是这样急于讨好她,清宁越觉得别扭,勉强和他说了些棋谱的事情,便尴尴尬尬让人把他送出宫。
这场探亲本来悄无声息,连一点浪花都无法激起,但下午清宁去灵堂的时候好巧不巧遇上元崇州。
这还是清宁婚后第一次私底下遇见他,少年穿了白色的孝服,脸瘦了不少,线条流利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更像成年人。
或许是印在骨子里的熟悉感,清宁看见这人眼神下意识就想和他吵架,幸好话没出口被她咽了下去,梗了半天变成一句软绵绵的“四皇子”。
元崇州乖乖叫她“娘娘。”
清宁正想在心里感叹这人终于不小孩脾气,下一秒他就变了脸色,挑起眉毛挑衅看她,“几月不见娘娘,居然变成了温柔淑女,想当日娘娘流连烟花之地的风采还历历在目,让我见之难忘呢。”
纵然清宁比他大几岁,也觉得这人性子真古怪多变,一时脾气好一时脾气坏的,实在难以忍受。
她冷笑道,“不如殿下风流多情。”
元崇州不依不饶,“就你这种女人,凭什么当皇后?”
清宁不和他计较,拂袖而去,却又被拉住袖子。
清宁喝道,“放开。”
元崇州不肯,“不行,你今日必须和我说清楚,你凭什么嫁给我爹。你这种人,你这种女人,德行败坏,选谁也选不到你头上,凭什么啊………”
说到最后,他竟然哽咽起来。
清宁被他眼泪弄得一愣,下一秒却听见清脆的巴掌声,原来是丽妃娘娘。
丽妃甩了儿子耳光不够,还让他给清宁道歉,不好意思道,“他脾气坏,嘴巴不饶人,娘娘可不要和他计较。”
清宁本来就没怎么放心上,如此就顺着台阶道,“不碍事,他还是小孩子。”
元崇州冷冷说,“我不是小孩子。”
又挨了丽妃一巴掌。
丽妃唯恐清宁记仇,她娘家是个三流世家,比不得谢家这种门阀贵族。
清宁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转身走了。
走之前她看见元崇州茫然地站在原地,像一只被淋湿羽毛的无措野鸟。
清宁按照惯例去灵堂给老皇帝烧钱纸,还没到殿前就看见一人素衣白衫扑在门口哭,怎么也不肯进去。
她眯眼看了看,发现那人居然是庄妃。
庄妃被降了位份,二皇子又因为犯了事情被关起来,以后更没有好日子能过,她也只能趁着这个时候哭一哭,博取其他人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