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十分温和地说,“以‘梅’作‘诗’,用的是不是梅,作的画是不是可以成诗?”
不等对方反应,她又道,“所以你输了。”
然而等到下午,她再去马厩就看见小厮无措地看她。
清宁看了一眼马厩,发现枣红色的小马没有在平常的位置。
说起来这匹马得来还有几分渊源。
清宁和谢玉珠年纪差不多大,谢思霄记得这事,于是特意带回来几匹小马。这马谢思霄说先让清宁挑的,清宁一眼就看上绿耳,但她不知谢玉珠和她眼光相似,也极其喜欢绿耳。
最后绿耳被谢思霄送到清宁手里,据说谢玉珠因为这件事怄得几日都吃不下饭。
只可惜这匹马在她入宫被作为礼物送给施家作为年礼,后来又因故遗落,但现在还是她的爱宠。
清宁不见平常爱骑的小马,眉毛就皱起来,小厮仓促地跪地解释道,
“小姐让人把那马牵走了,奴不敢阻拦,姑娘饶命。”
谢家的女孩们都被叫做“姑娘”,小姐只有一人,就是她那和离的母亲谢韫娘。
清宁笑了一声道,“你是替我养马的人,该听我的话还是别人的话?”
小厮在这母女之间十分为难,唯恐惹祸上身遭殃,再不敢辩解了,只能一个劲儿磕头求饶。
流光看她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要去找夫人吗?”
清宁冷笑道,“不去。”
她脑子里那个怪东西幸灾乐祸道,“叫你不听我话,现在吃亏不是活该?要我说,你就该好好整治你妹子。”
清宁不耐烦喊了声闭嘴,流光却以为在说自己,不敢说话了。
清宁在三岁那年跟着韫娘回到谢家,回谢家后刚开始日子过得不太好,韫娘是千娇万宠的姑娘,在闺房时学的是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既不会管人也不会管钱,归家后每日里就在房里以泪洗面。
下人看她好欺负,总是克扣清宁吃穿,还是舅舅谢思霄发现才避免清宁被虐待的命运。
所以清宁一开始就和韫娘不太亲近,反而更喜欢作为大舅的谢思霄。
下人们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过了一会儿平日多话的若月才不平道,
“小姐又头脑不清楚了,您是她亲女儿,玉珠小姐不过在她膝下养过三四年,谁做母亲的不是偏宠自己女儿?”
清宁冷笑一声,“说不定我不是她亲女儿呢?”
这话若月不敢接,差点吓得跪倒在地。
说话间她们已到了了谢玉珠所住的揽春院。
揽春院里种着些春日才开放的迎春花、报春花、玉兰花和桃花,这倒不是谢二姑娘的兴趣,而是院子修建时种下的,如今在冬日,这些花没有开放,揽春院显得萧索萧条。
第10章
清宁入了院子,谢二姑娘正在亭中的石凳上弹琴,看见她来露出一个笑容,
“你怎么就来了,我还没谢谢你割爱送的那匹枣红马。姑母派人送来的时候就说是你送来给我赔罪,任凭我处置,我猜猜我怎么处置了?”
清宁定定看着她,直把她看得身上汗毛直竖。
谢玉珠和她目光对视道,“清晨的时候就被我送到屠马场,现在应该被人买下做成马肉吧。”
因谢玉瑛常年不在家,谢玉珠又与清宁年纪相仿,清宁虽然不搭理她,她却常爱把她当做假想敌看待。
清宁看了她一眼,突然抱着手臂古怪笑道,“你可知道长公主下月生辰?”
谢玉珠问,“那又如何?”
清宁叹口气,无奈摇头,“该怎么说你这脑子,陛下为公主祈福,已禁了屠马场等一个半月,你怎的找的地儿?”
谢玉珠一时语塞,却见清宁忽然一挥手,身边人已涌出来,慌忙拦住她,“你要做甚?”
但一行人只听清宁的话,这些人身强体壮的,又跟着清宁练过武艺,谢玉珠身边这些纤瘦的丫鬟妈子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居然让人得了逞。
她们也不管其他的,直直进了马厩,拉出绿耳并谢玉珠的小马。
小马被人牵出来,不安地跺着脚蹄子,清宁只看一眼就道,“给本小姐也送去给城南屠夫那儿,我要剥皮做双手套,马肉晒成肉干,马头给我带回来。”
说完扬长而去。出了院门,流光忐忑看她,“小姐,这真送去啊?”
清宁睨着她道,“你就从正院牵出去在城里溜一圈,务必做得大大方方,让人看得一清二楚,再找个人少的时候送进崔府托雪莹为我关照一二。”
流光闻言乖乖去了。
其实按照她后来性格,她非得揍这姑娘一顿,可惜谢玉珠又得哭哭啼啼闹得她头疼,她又烦她到处告状,所以才只吓唬她一顿。
清宁在茶室内枯坐了一会儿,就着茶点下话本,等到下午的时候方听见有人通报谢老爷回来了。
谢大老爷是清宁的舅舅,在她记忆里也是位传奇人物,据说他年少时也爱流连花丛,放荡不羁,但临到成年时忽然遇上突变转了性子,专心读书钻研兵法。
她上辈子一直和这位大舅舅关系很好,都说外甥像舅,谢大老爷也觉得她是最像自己的一个小辈,所以时常带着她骑马射箭,指点她功课。
不过这些宠爱在儿女亲情上显得尤其不堪一击,不然也不至于在上辈子做出那样的决定……
她正想着,谢思霄就让她坐下来,道,“最近武艺可有荒废?”
清宁摸摸挂在腰侧的鞭子,这正是她十四岁生日时谢思霄所赠,摇摇头道,“不知,还是得试试手才行。”
谢思霄本要点头,却看见清宁眼神,憋不住笑起来,“我这把岁数实在打不过你,不行,不能陪你。”
只留清宁在房间里和自己下棋。
不过下棋是假,指点是多,他说了会儿骑射功课,又给清宁说起宫中皇后去世,陛下将要的大选之事。
清宁听着眉间一跳,差点蹙起眉毛。
不怪她反应这么大,实在是很多事情是因此而起,她本也想着在此之前离开,可惜被系统制止。
当今皇帝是楚昭帝,年近五十,脾气古怪,又在□□上有奇怪癖好,世家里知情的人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位将要入土的老人。
幸好这时候世家权大,本来只敷衍就过了,但没想到上辈子这当口韫娘居然私下提议将女儿嫁入宫中……
她正想到这里,脑子里那古怪东西忽然跳出来嘲讽说,“这是亲娘干得出来的事儿?你只要听我话,保准让你拳打白莲花,脚踢恶毒养母。”
清宁被吵得脑壳疼,喊了一声闭嘴,对大舅舅道,“这倒不怕,我们谢家乃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这皇后之位想来也不必非得要得。”
第11章
这话就说到谢思霄心坎里,本来他一个女孩子都不想送进去的,当初元家迁都长安,若非谢家给他撑场面,他家连召集朝廷也做不到,现在想选妃,也全看谢家意愿。
他点头道,“还是你明事理,偏偏你大伯母怕得罪……说要送个女孩子去。”
清宁心中好笑,大伯母就大表姐谢玉瑛一个女儿,又带发修行,送谁都送不到自己女儿头上,故而才说这样的话。
倒是二房、三房的几位姑娘进宫的机会大一些。
谢思霄也在想事,说了几句一挥手就让清宁出去了。
清宁给舅舅福了福身,刚出门却看见谢大公子站在门外,似乎正在等她。
谢丛之头发笼在金冠上,穿着绣金的宽袍大衣,一幅绣花枕头的模样。
这位谢大公子和谢玉瑛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但感情不太好,反倒和清宁这个纨绔子弟有几分交情。
谢丛之先对她行了一礼,忽又凑上来问,“宁妹,我听闻你手上有一种药,不管多贞烈的男女只要一闻……我想,嘿嘿。”
清宁看他,“你哪得来的消息?”
谢丛之便道,“城里人都知道你那个姐妹、姓崔那个手段厉害,没哪个男人扛得住不上她的香榻,就是因为她有一种秘药……”
清宁听得直皱眉,但对方这话却唤起她一点渺茫的记忆来。
元承德性格冷淡,不喜他人近身,她因为求之不得似乎也给他下过一种药,但不是什么烈药,只是助兴药而已。
她想到这里,脑子里的东西却跳出来直啧啧,“抢女主的男人,抢不了就给人家下药,你这做法不是炮灰女配还有谁能担得起这名头?”
清宁听不懂它的一些词语,留心听了记在心里才对谢丛之说,“我们是女子,怎么做得出下药这种事情,你哪听来的传言尽给雪莹抹黑。若要找药别找我,去找青楼楚馆自有人给你献上。”
谢丛之挥着扇子道,“拿东西换也不可?”
清宁斜睨他。
谢丛之讪讪叹气。
告别这位公子哥儿,清宁这才慢吞吞回了潇湘院。
院子里韫娘穿着一身婉约的青绿色衣袍端坐于石桌前,手边一本经书,看模样就知道在等着她。
等清宁进门,韫娘就抬头蹙眉看她,呵斥道,“跪下。”
清宁看了她一眼,又看见站在她身边低着头的春鸢。
春鸢是韫娘的贴身丫鬟,却常爱去各处打探些八卦。
清宁走过来坐在她对面,“娘亲,这又是为了何事?”
韫娘愠怒地问她,“早先我就觉得你脾气暴戾,现在才发现果真如此,你和玉珠、玉瑛都是姊妹,本该守望相助,没想到居然为了一点小事把玉珠的马儿剥皮拆骨,如此残暴,可是我们世家女所为?”
清宁看着她,不由想起一些事情来。
谢玉珠当年刚失去母亲,谢思霄又和妻子起了龌龊,就暂时把这个庶女寄养在妹妹膝下。
韫娘性格软弱,兼住在谢家想还哥哥情谊,就对谢玉珠十分尽心,处处照料,恨不得把她当真女儿疼,谢玉珠果真与她亲近起来。
谢玉珠和清宁一起生活过几年,本该有三分情谊,可惜二人性格南辕北辙,反而结下梁子,一直吵闹到如今。
而今韫娘因为养过谢玉珠一段时日,可怜她没娘亲,在处理她们的事情上总有些偏颇。
清宁道,“绿耳莫非不可怜?”
韫娘怒道,“她行事不端是她的事,我管不着,我却不能见你如此恶毒。”
清宁又问,“她可是说了和我打赌的事情,说赢过了我?”
见韫娘神情,清宁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笑了笑,“我想告诉你,其实是我赢了,不过你大概是不会信的。”
韫娘神色很淡,也很深,她看了看她,转身出去了。
清宁于是又被罚跪,这一跪就是半夜,依旧是照着韫娘的规矩背《女则》、《女诫》,再站起来时清宁一个踉跄,幸好有流光扶着。
但这倒让清宁想起以前的事情。韫娘是个大家闺秀,教导清宁的方式也格外严厉,每每背错一个字就要罚写,作业未完成也得加倍做完。
然而清宁一点都不像韫娘,韫娘柔弱体贴,多愁善感,在诗书上最有天分。而清宁天赋只是一般,性格里有反骨,谁要拘着她她一定就要反着来,被如此多罚几次就越发不想学那些书本,再加上十三岁时发生了被诬陷那件事,她一气之下便不肯再读书,只愿意骑马射箭,最终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离韫娘的期望愈发远。
清宁上辈子十几岁时虽然脾气暴躁,可是生平最佩服的女人就是金陵才女谢韫娘,也因此愧疚好久。
不过这也是以前的事情,在韫娘心中的天平倾向另一个人,以至于她遭遇后来种种后,她就已经能够对她狠下心了。
流光身为清宁身边跟她最久的大丫鬟,十分心疼清宁,低声抱怨道,
“不过还赠一匹马的事情,小姐闹得这么大,活像您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似的。”
清宁挥手让她住了嘴,到闺房中正要洗漱睡下,却发现还有一本薄薄的《金刚经》等着她抄写。
流光连忙道,“您先睡下,我来替您。”
清宁挥手笑了笑,“不必,我自己写。”
她不想再让流光用那一手蹩脚的模仿字体使韫娘挑出错来,反正上辈子她嫁给元崇德之时被罚抄书本的事情也不少见,现在才发现这技能居然这么好用,于是在砚台上舔了舔笔,用那静心练过的簪花小楷在纸张上写起来,不过一会儿就抄完整本。
于是和衣睡了,次日睡到日上三杆的情况并未出现,辰时时就听见外间一阵喧哗,朦胧睁着眼睛问,“外间出了什么事儿?”
若月从外间进来道,“回禀姑娘,是施家少爷来了,他过段日子要出门游学,正巧在家中略住几日。”
清宁正撑着脸想这施家少爷是何人,脑子里那玩意儿又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找存在感,“又是你的桃花劫,大小姐,你要不听我的话,你得活活困在桃花劫里一辈子不得翻身。”
若月以为她没想起,就小声说,“是和常常给您寄东西的那位施公子。”
清宁这才反应过来,这位施家少爷却是上辈子害惨她的狗男人之一,她的青梅竹马是也。
若月一边替她洗脸一边说,“施少爷架子可真大,我看见他那车马架了,嚯,六匹马拉着,足足堵了一条街,连谢少爷也被挤得从后门出去的。”
这时候只有天子才六马拉车,她懒洋洋问,“施家果真要造反了吗?”
若月不知道她话里的深意,一时噤声。
她想到施少爷心中就不大愉悦,懒懒散散换上衣服,拿着那份金刚经出门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不爱出门瞎逛,就喜欢呆在房门里和家里几个媳妇太太玩叶子牌,看见她们几个小辈来了,就说起办宴会的事情。
“到时候就把崔家、裴家、施家几个丫头叫来,这冬天里怪冷的,也该让家里热闹热闹。”
大夫人笑着说,“我会让瑛娘去办这个事儿,保准办得漂漂亮亮。”
老夫人点头道,“是该如此,她年纪不小,该学这些事情了,你也别忘了其他姑娘们,免得别人说我们家姑娘小家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