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在她们离开之后才不解地出声。
青年长长的黑色睫毛垂下,掩盖住眼底晦涩不明的情绪,他对副官摇头,“……是我太天真了。”
“……”
他竟然以为,她还活在这世上。
明明今天清晨,他才去温室花园里探望过她。
她睡得那样宁静安逸,长发打理得整洁干净,面容绮丽鲜活,嘴唇饱满殷红,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
跟卡兰分别之后,阮笙回了自己的房子里。
她看不到德莱特的表情,却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自从失去视觉,加之系统奖励了她四感灵敏度加持,她的嗅觉总是这样准确无误。
撞上德莱特胸口的一瞬间,除了积年累月无法去除的伤疤、血痂的气味之外,还有持续不断的玫瑰香气。
不是玫瑰香水,是玫瑰花的气息。
卡兰告诉她,德莱特不久之前才从北境回来,那里常年严寒,并不生长玫瑰花这种物种。
想要保持后调如此绵长的玫瑰花香气,德莱特难道是回沃米卡之后每天都睡在铺满玫瑰花的床上吗?
阮笙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打了个哆嗦。
当然不可能会有那种景象。
她一边腹诽着,一边换了一身衣服,扯下绑头发的皮筋,栗色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颜色变换着,一朵玫瑰花乍然盛放。
她拎起繁复的裙摆,一条腿踩在矮凳上,倾斜上半身,凑近镜子,用无名指沾着颜色瑰丽的唇膏涂在自己浅色的唇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抹开。嘴唇就像是一朵慢慢张开的嫩粉色花苞,缀在她女神像似的脸庞上。
她又披上斗篷,用卷轴瞬移到了神殿附近。
神殿尖塔顶端有一个用魔法石雕刻的波纹太阳,因此很好辨认,神职人员都是拥有魔力的魔法师,所以也不会出现不小心撞到人的风险。
阮笙轻快地走过大厅,在前台登记:“……我找神使大人。”
登记的工作人员拿起表:“我看看他今天有没有时间……诶,小姐,请等等,你去哪里?”
阮笙回头:
“不用找了,我看到他了。”
她视线望过去的地方,一群忙忙碌碌形形色色走过的魔力影子中,一个高挑的、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的影子正安静立在三楼的光明神像旁。
鞋跟在回旋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断有人回头或者侧目去看这个急切的少女,一片黑影中,那金色的身影也稍稍顿住,然后转过身来。
“……罗兰。”
青年的心尖微微一颤。
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会幻听?他明明应该都快忘记她了。
“罗兰!”
这一声够大,牧师神父们忍不住纷纷回头,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直呼光明神神使的姓名。
罗兰左右两个少年立刻伸手阻拦那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制止她的前进。
青年缓缓转身。
那是一个单薄的身影,她个子很高,快到他肩膀,身材瘦削,身影让他熟悉。
罗兰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他忍不住攥紧了手心,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紧紧地抿着唇,眉目冷漠,不置一词。
少女慢吞吞地摘下兜帽。
阳光透过斑斓的彩窗照耀在她的身上,在她的长发和裙摆上划分阴影,投下一片绚丽摇曳的色彩。她被光芒刺得眯起眼睛,对着他很浅很浅地笑,发丝和轮廓被描上了金边,在空气中轻轻地扇动着,脸庞和笑容暖洋洋的。
她的眼睛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牢牢注视着他,仿佛只看得到他。
罗兰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心脏短暂地漏跳了一拍,然后如同豁然开了一个闸口,有些什么一泄而下。
魔力弹开那两个少年的手臂,他缓步走过去,试探性地、小心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宽大,按着她的两颊,用力往下捏,往自己很前提。
阮笙被捏得脸颊涨红,她毫不客气地拍掉了他的手。
左右两个少年自觉地去驱赶周边的人。
“……你没死?”
“对,我回来了。”
灰尘在两个人中间飞舞着,在被阳光照亮的一条隧道里穿梭,好像隔在他们之中的一条银河。
罗兰的嘴唇翕动,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蹙着眉头,睁大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你怎么能不死?”
“我以为我回来了,你会感到高兴。”阮笙说。
“高兴,当然高兴。”
罗兰的呼吸骤然平静下来,脸色也发生扭曲,他露出笑容,“我太高兴了,海洛茵,你回来了,而且还活着,我就可以亲手杀死你了。”
他伸手掐着阮笙的下颌,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死死捏着她的肩膀,力气大得仿佛要把五指陷进去。
“看到了吗,海洛茵?我高兴得眼睛发红、牙齿打颤、双手颤抖……我高兴到恨不得杀了你……”
罗兰贴近她的脸颊,铂金色的睫毛差点要碰到她的额头,鼻尖也悬在她的鼻梁上方。
“你死之后,才得知你根本从未喜欢过我这个事实,我被你像个傻子一样耍弄了这么久。那时的我一心想寻找秘法,复活你,然后亲手杀了你……我知道公爵府温室花园里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你,所以我笃定你还活着,然而我寻找了数个月,从秋至冬末……当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你已经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死去的事实时,你却告诉我——”
罗兰眼睛猩红,手指使劲大得要捏碎她的下颌骨一般,把她抵到身后的光明神像上,
“你没死,你回来了。”
“你让我,怎么能够接受!?”
空荡荡的神像旁只有二人了,世界一下子变得静谧了下来,罗兰的心跳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
可是少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头。
“罗兰,你弄疼我了。”
青年感觉那一刹那,有什么在迅速土崩瓦解着,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她这一蹙眉变成了消融的冰山,融入了海中。
“……海洛茵……”
“我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第一个就来找你了。”
47%。
阮笙微微偏头,宝石一样光华流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青年。
“这么久不见,难道你想对我做的事情,想对我说的话,就只有这些吗?”
对方一愣,手不知不觉松开。
阮笙活动了一下生疼的肩膀,抬起头看罗兰,粲然一笑,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他推到光明神像后,鞋跟踩上神像的底座,勾着他的脖子,在神像和墙壁之间的狭窄角落里,正面凑近他的脸颊。
她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
他会动手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现在的她,又不是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了。
于是她把柔软的、温热的唇瓣印下去。
那青年的身体一瞬间直直绷紧,如一根弦,站立着,宛如忘记了所有的动作和言语,甚至不会推开她,又或者是配合她的动作。他就这样僵直地站着,任由她亲吻了三十秒,等她气喘吁吁地松开,什么都来不及说,又被她扣紧脖颈,身体贴上来。
虽然很瘦,却依旧有少女的曲线和起伏,柔软的,纤细的,令人头晕目眩、不敢多想的,让人心驰神往、迷醉的。
“要抱抱我吗?我可是很想你。”
少女气喘吁吁地贴在他的耳边,这样热气腾腾地说着,
“按理来说,年历已经翻篇了,圣女大选早就该落下帷幕,我们的订婚仪式也早就应该结束。但是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公爵府的千金了,我只是一个侥幸逃回了沃米卡,不被任何人所知晓真名的平民……”
“所以,”她柔软的手臂扣着他劲瘦的腰,像是藤蔓一步一步绞缠着她的猎物,
“罗兰,你还想继续跟我订婚吗?或者,你当初的目标,不是海洛茵,而只是‘公爵千金’这个头衔呢?”
“……”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手臂已经不由自主地环上她的腰肢,按住她的后背,把她的斗篷衣料扯出一片深深浅浅的褶皱。
“……”阮笙轻声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阳光穿过光明神像的缝隙洒落在她的眼眸中,像是被撕碎的金箔一样波光粼粼。
不需要色彩,罗兰也能被这种美丽扯入深渊。
他想起来去年夏天,镜湖中心的岛屿上,她的眼瞳跟这时一般令人着迷。
里面倒映着他的身影,也只有他的身影。
*
阮笙把罗兰带离了神殿。
“这是哪里?”
“我以为你会知道。”
她推开了大门,“你小时候,不是在这间孤儿院呆过很久吗?”
罗兰看清景象之后,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院子里的场景很破败,只有两三个孩子蹲在地上游戏。不过,屋子里倒是很忙碌,绕过前屋,后院里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和交谈声。
“这里要修一间独立的食堂。”
阮笙对罗兰介绍,“首先是吃饭问题。然后会翻新他们寝居的地方,把这里都铺好路,再修一间小型图书室。”
“……”
罗兰沉默不语。
这时,屋子里一位妇人注意到了她。
她赶忙迎出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整个人精神又高兴:“呀!小姐,您来了!我们招待不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这时才注意到罗兰,“这位、这位是哪个大人?”
“啊,他啊,忘记介绍了,”
阮笙挽住他的手臂,微笑道,
“这是我的……未婚夫。”
第111章 kill or kiss
49%。
“啊呀!居然是小姐的恋人!”
妇人原本还在畏惧那高挑的金发青年, 听到阮笙的话,眼神一下子变得崇敬起来,看着两人, “多般配啊、多般配啊……能得到小姐的青睐, 先生您该是多么出类拔萃!”
阮笙微微侧目看着罗兰, 他依旧是没什么表情, 头顶粉色的爱心透明圆圈却慢慢旋转, 淡淡的光芒散去。
……50%。
结果意外的好。
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而已,罗兰该是被人这样畏惧、害怕多久了?只是这样的两句肯定。
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他的表情居然没有那么难看了。
……
从那里离开后, 她和他一起上了马车。
青年的神色阴晴不定,一会儿乌云密布, 一会儿冷如冰棱,一会儿若有所思。
冰凉的指尖,这时点上了他的额头。
“……”
“在想些什么?”少女撑着下颌,歪着头看他。
罗兰把头冷冷地别过去,“你又想干什么?”
“你好像很不耐烦……”
阮笙问,“是因为我而不知所措了吗?”
罗兰笑出声来, 不屑地说:
“你未免太自信了些……你以为你这样欺骗我之后, 我还会再相信你吗?皇室的温室里,我那样向你许诺过,你不也是不屑一顾吗?”
“境况不一样了。”
阮笙摇摇头,“那时我还是公女,现在我已经是平民。现在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所以我才能安全至今……可我总是会被发现的,我的敌家不比你少,我需要依靠谁来确保我的安全。”
罗兰:“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你了。”
“可是你是喜欢我的, 不是吗?”
阮笙身体蓦地前倾,她睁着一双眼睛,抓住青年的手,把对方的手心按在自己的右眼上。
罗兰感觉自己的手心痒痒的,他想抽回去,可是却被少女紧紧地按住。
奇怪,她的力气比从前要大了些。
掌心像是有一只翩飞的蝴蝶,轻轻翕动,一下一下,宛如羽毛落在他的心头。
“罗兰,你知道吗?我也看不见了。”
阮笙的话石破天惊一般,“我不仅看不到颜色,甚至连人类的容貌也看不到,只能看到每个人的魔力……”
“在我眼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除了你。”
阮笙轻声,“他们是黑色的,深蓝色的……我见过的人里,只有你是纯金色的,那样耀目,如同太阳。我现在才能体会你的苦难,我不会原谅你,但是我想我能理解你,罗兰。”
他咬着牙,抽回手,像是被火焰烫到了一般。
“……那又怎么样……”
他说:“你看不见,又关我什么事?”
阮笙轻轻呼吸,然后慢慢坐直身体:
“我的眼睛治不好了,除非有人愿意换给我一对眼。所以,从今往后,对我来说,人群里你才是散发着光芒的那一个。人是有趋光性的动物,我也是。”
“哼,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你从前还想杀我。就像是这样,掐我的脖子,”
阮笙平静地逼近他,双手捧住他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