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现在,你还会这么做吗?”
罗兰心跳一滞。
纤细的、脆弱的脖颈就这样暴露在他的手掌之下,他能够摸到那孱弱的血管和跳动的脉搏。她微微仰着头,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因为张力,青色的脉络显得那样清晰。
这让他的心里充满了破坏欲。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想说“当然,我会毫不留情地掐断你的脖子”,可是他说不出来,因为那与他的动作相悖。
他怀念这血管的温度,以至于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摩挲起来。看起来这样柔软、脆弱,却也这样坚韧到不可思议。
阮笙轻笑起来:“这么久没见,你反而变得胆怯了。我该说无知者无畏,还是越靠近反而越情怯?”
罗兰想撤回手,却又贪恋,他半天才回道:
“你真是不怕死。”
“离开你,我就会死。”
少女立刻接上,她头次露出这样期期艾艾的神色,也是头次在他的面前示弱。她从前倔强得像根木头,宁折不屈,即使用迂回战术也很少甩给他好脸色,更别提主动低头。
罗兰不得不承认,他被极大地取悦了。
他的心脏“咚”、“咚”、“咚”地一下一下跳动着,如同擂鼓。浑身的血液都朝着某个地方流去。
“玫瑰是孱弱的,玫瑰离开太阳就会死。”
少女的嘴唇娇艳得像一朵玫瑰,而他就是她口中的“太阳”。
她捧着他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动脉上,仰头垂眸看着他,“……被践踏、被采撷、被揉碎……这难道会是太阳想看到的结局吗?”
随着她的话,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罗兰的太阳穴。他感觉自己的心充盈起来,这样未曾有过的感觉让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飘在半空中的,软绵绵的,浑身都在膨胀。
他仗着少女什么也看不见,不加掩饰地用目光从她的脸颊上一寸寸拂过。那样精致、美丽、充满神秘魔力的脸颊,有时纯洁得如同一片花瓣,有时又狡黠得像是漆黑的夜里匍匐前行的一条毒蛇……
他知道她坏得要命,此时此刻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可能也就只有两成真话。
可是他的视线就是挪不开,跟胶水一样黏住了似的。
不一样……
当年,为什么会觉得她跟他的母亲一样呢?
她的养母是个好女人,或许不能说是称职的母亲,却也绝对不是海洛茵这样,满嘴甜言蜜语的坏女人。
她的嘴就像潘多拉,她高兴了,或者需要了,就尽说些好话引诱他,每个字都撞着他的心房。她不需要他、厌烦了他的时候,那嘴说出来的刻薄话犹如淬了毒——蜜毒。
“……你怎么敢……”
他轻声的,像在梦呓。
“你不如说清楚,我敢什么?”
阮笙抿起嘴唇,“是像刚才那样,还是现在这样?”
她的唇吻着他的手指,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他的指尖,把手套微微扯下来一些,她继而又抬头,一双眼睛清澈可怜得像是雨夜里浑身被淋湿的小动物。
“……罗兰,还要继续吗?”
“……”
“不想尝尝吗?这颗禁果。”
“……”
“不喜欢就算了——”
罗兰的肩膀颤抖起来,他头一次发怒,像这样脸颊发红地喘着气,一字一顿地叫她的名字:
“海、洛、茵!!!”
少女看着他:“说吧,我在听着呢。”
“你……你……”
他的嘴唇发抖着,
“不管是谁,都可以吗?”
阮笙愣了一瞬间,有些发懵。
“可以……——你指什么?我不理解。”
“像这样,”
罗兰胸口起伏着,呼着热气,“亲密接触、引诱、不知廉耻……”
“……”
好像之前也对谁做过。
“在犹豫什么?犹豫该如何撒谎吗?”
罗兰笑出声来,依旧愤怒着,睁着眼睛,好像要找到一个发泄口似的倾泻出来,“不是我的话,也可以对吗?反正不管是谁都好,赫尔曼、德莱特……甚至是伯爵家那两个双生子……只要能让你依靠,不管是谁都可以,对吗?”
“……”
“……哈,果然是被我说中了。”
罗兰如同被扎了个小孔的气球,就这样慢慢地、浑身的劲儿卸下来,“海洛茵,既然这样的话,趁我还没动手,你立刻离开这里——”
“离开?离开这儿,我去哪里?”
少女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地方能去,罗兰,你清楚的。我现在没有姓氏了,或者说,即使有,我也回不去那个家。两边的家,无论是哪一个,我都回不去。没有人能接纳我,我就是卡在深渊边缘的一只风筝,我既下不去,也上不来……”
“现在连你,也要驱逐我了吗?不是原本说好了,真到这一天,随时欢迎我来找你的吗?这才过了多久,半年也都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罗兰的错觉,他好像看到对面的少女眼角沁出水光。
她很快扯开他的手,低下头,不再注视他,也不让他看到她的脸。
这样一来,罗兰变得焦躁许多,他见到她的脸又讨厌,见不到又心焦,无论怎样,都像是在受着最严厉的酷刑。
“……可是,海洛茵,你是深深憎恶我的吧。”
在生命威胁下,被逼迫着说出了“我喜欢你”这样的谎言。罗兰一想到,假如是自己,对讨厌的人说这种直白的话,或许都要忍不住吐出来,海洛茵却说了,还说得如此真心实意,让人看不出半分端倪,甚至也骗过了他。
“那不重要。”
“……那重要。”罗兰喑哑地说。
“那不重要,在皇宫里你就告诫过我,无论我喜欢或者讨厌,你都无所谓的,只要能得到我——不是这样吗?”
“……”
“——不是这样。”
罗兰终于低下了头,第一次。
比昆特兰城沉没海底还要稀罕。
阮笙终于见到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光明神神殿尊贵的神使大人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现在,那对我来说重要了。”
他喃喃。
头顶的爱心玻璃光圈一闪一闪,数字跳动了一分多钟也没有停止。
车厢里就这样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死寂一般,只能听到车窗外原野上“呼呼——”“呼呼——”的风声和车轱辘缓慢前行,压过泥土路的轱辘轱辘声。
风吹进车窗,掀开窗帘。一丝阳光穿透进来,照在青年略有些迷惘的脸庞上。
“我不明白……但是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那对我来说变得重要了。它的重量,或许从几微克,变成了两克,或者三克——”
阮笙低头:“……但是人的心脏一共才多重?”
“……”
是啊。
“可是我们已经订婚了,不是吗?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和机会……我会带你体验这种感觉。”
“即使你知道,我一直在把你当做她人的替身?”
“是。”
罗兰死死地盯着阮笙说这话时的双眼,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微妙的情绪,他认为自己可以这样看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他不知道他试图看穿的少女,是死神。
可是海洛茵的眼神这样无懈可击,他一丝破绽也找不出来。
“……”
“是心里没底吗?”
“……”
“那么,选择一个吧。”
阮笙蓦地站起身。她猛地推开车厢的门,原野上呼啸的风灌了进来,直往他们的领口里钻,冰冷刺骨。
罗兰被她猝不及防的举止吓到,慌忙站起来,朝她伸手,“你……你要做什么!?别以为这样威胁我,我就会……”
阮笙失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呼——”
“呼呼呼——”
风声像是风箱一样抽动着,把不知名的远方的香气和冷气送下,不知不觉,马车已经行驶整个下午了,他们早就离开了沃米卡,来到一片原野——开满了星宵草的原野。
罗兰怔怔地看着大片大片的星宵草,熟悉的香气勾动了他深深刻在血脉里的回忆,让他的血管跳动着,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血液倒流,眼前只有浅黄色摇曳的星宵草平原,耳边只剩下心脏跳动时剧烈的嗡鸣声。
直到什么歌声把他拽了回来。
少女的歌声这样灵动、清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也想是深林里夜的精灵演奏的十四行诗。
——啊,他想起来了。
那是那时在学校的音乐剧公演上,她唱的一支角色曲。
……
“荒芜的夜晚,我在林间飘荡;
无尽的噩梦,我被野兽追逐;
……
野玫瑰绽放在泥土中,
波纹太阳将我驱逐。
黎明到来之前,
我被你的歌声唤醒;
朝阳出云之后,
死亡为我停驻。”
如果……
罗兰心想,如果她是塞壬,会唱出引人堕落,扣人心弦的歌声的话,那他一定就是船上无知又天真的水手。他第一次在一场局里面,感受到了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是输家。
他自愿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歌声走下船只,溺死在海里。
头顶爱心的光标依旧在闪烁着。
“海洛茵……”
他梦呓着说道。
少女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在荒原的风中解开自己的斗篷带子,黑色的大衣很快被风吹走。
罗兰睁大眼睛。
“是婚纱。”
少女逆着光,对他轻声笑着,眯着眼睛,如同悬崖边一朵绚烂璀璨的盛放的花。
洁白的、款式优雅古典的婚纱穿在她的身上,像是玫瑰被包裹在装帧精致的包装里,那样的美丽,纯洁。玫瑰色的长发被风吹起,像蝴蝶一样展翅飞着,灵动又美妙。
她伸展开手臂,对他粲然一笑,往后倒去。
罗兰瞳孔骤然缩小,伸手去抓她,抓了一个空,跟随着她一起掉下马车,朝着山坡下滚去。
忘记了是多久,或许五分钟,或许十分钟,两个人才停下。停下的时候,身上已经卷了厚厚的一层星宵草了。
“你疯了!???”
罗兰又气又急,勃然大怒。
阮笙却笑出声来,她捧起一片星宵草,在他的头顶泼洒下。
“漂亮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
罗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她指的究竟是什么。
是星宵草,还是……今天的她?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被她吓得不轻。
少女起身,伸手拍了拍他头顶的草屑,忍不住又发笑:“你的样子好狼狈——”
“够了……”
“我说够了,海洛茵!!!”
他扑上前,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双目通红,“我说过,让你别在这样的,对吧?”
他从来都预料不到她下一步会做的事情,也是因为这样,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他总觉得,海洛茵像是一只蝴蝶,她振振翅膀,下一秒就要从他的身边飞走。
“你还想说些什么吗?”
“……”
“我问你,还有想要说的话吗?”
“你在说什么,又或者是发什么疯?”
“发疯的是你才对。”
阮笙咧开唇角,平躺在一片星宵草的草丛中,像是平原上一支奇异的玫瑰。
玫瑰微笑着,玫瑰歌唱着,玫瑰亲吻过他的面颊,玫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引诱他的香气。
“我受够了,罗兰,你知道吗,为了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我废了多大的劲儿,下了多大的决心。我不过是想要让你践行你当初许下的一个诺言而已……”
她躺在玫瑰色的长发里,也躺在炙热滚烫的火焰中。
“行了,来二选一吧,罗兰。”
她狠狠地扯过他的领带,把他扯下来,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上。
“杀死我,或者亲吻我。”
那青年怔愣了半晌。
“……我们都疯了。”
半刻钟之后,他用力地亲吻下去,几乎接近于撕咬。
头顶闪烁的数字也终于停下。
——稳稳地静止在60%。
……她终于踏入了他的领域之中。
*
清晨回去的时候,阮笙的嘴唇是红肿的。她的婚纱裙摆凌乱,还破了好几处,整个人却精神的很,还轻快地哼着歌儿。
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