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试衣间隔间底下,祂口袋里的一只备用纽扣滑落,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从缝隙里递过来,捏着一只精致的小纽扣:
“小姐,你的纽扣滑到我这边来了。”
隔间是磨砂材质的,声音透过这层玻璃,绰绰约约传来,显得不那么真实,有些朦胧。
卢修斯透过玻璃,看到那是个瘦削单薄的少女的身影。
她在试一件短连衣裙,背后的拉链还没有拉上,敞开着,露出优美的脖颈线条,如同一只湖畔的天鹅,衣服朝两侧开着,又像是蝴蝶振动欲飞的翅膀。
她的身材比例极好,腰那般纤细,看上去似乎祂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她坐在隔间的高脚凳上,曲着腿,弯下腰,海藻一般的头发柔顺地垂下,被她挽到一侧,她一手勾着自己的长发,一手伸直了去递那枚纽扣。
鬼使神差地,卢修斯用手指指尖,轻轻地点了点磨砂玻璃。
魔法在指尖绽开。
眼前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那少女有一头玫瑰色的长发,一张不逊色于众神山任何神明的、过分美丽的面庞,以及一双湖泊颜色的双眸。她苍白透明的锁骨透出几分脆弱感,浑身上下都轻盈却又坚韧,让人产生了一种,轻轻一弯,她就会被折断的错觉。
卢修斯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了纽扣,连句“谢谢”也忘记说。
祂后来把这归结于自己还没习惯人间界的习俗。
少女也没在意。
她穿好裙子,拎起衣钩上的黑色斗篷,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推门离开了这里。
卢修斯在试衣间里坐了很久,十五分钟,又或者是二十分钟,直到店员来催促祂。
祂出去以后,退回了已经买好的几套裙装,全部换成了男装。
黑暗神起初想得很简单,祂只是想把那个少女作为自己观察人类研究的范本。因为她是祂见过的最具有神性的人类,后来祂当然也发现,她是唯一一个神性与人性共存的神。
这一点,即使是祂们的冕下也无法做到。
卢修斯用这点作为借口,一直在悄悄观察那人类少女的行踪。有的时候祂太忙了,就让自己的心腹沙利叶来帮忙。沙利叶虽然很困惑,但还是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一晃过去了很久。
卢修斯惊讶地发现,少女的样貌居然没怎么变化过,她依旧那么漂亮,她在不同的城市之中游走,换了一个又一个的身份,每次都找一个由头消失,然后再出现在下一个城市或者国家。
她一直在路上,一直在旅行。
祂就这样,跟着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走过形形色色的路,看到过雨林和极光,见识过沙漠和冰川。
祂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就好像一直在相顾无言地陪伴着对方,卢修斯在心里,不知不觉,已经把少女当成了自己的同伴。
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少女可能不仅仅,只是非人类那么简单的时候。得到了塞缪尔的召唤,那一次,祂去南部祈福,好几个月没见着少女,问沙利叶,对方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算了吧。
卢修斯对自己说,或许她死了。毕竟多危险啊,一个脆弱的少女在这世界独自旅游,哪怕是那一天突然消失在某处,也不会有人个人觉得奇怪吧,更何况她好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和朋友。
卢修斯只是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就像是养了一株玫瑰花,虽然不能接近和触摸,只能每天远远地看着,可是有一天,祂回来发现,这朵玫瑰花枯死了,也会忍不住失魂落魄。
祂想,祂可能需要用几个月的时间缓一缓,才能彻底忘记这段记忆。
直到祂从南部回来,在众神山的神塔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少女和祂们的冕下并肩而立,站在神塔中央的莲池边。
祂们尊贵的冕下头一次露出那种神情,那种让卢修斯几乎忍不住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的、温柔的神色。塞缪尔托起那少女的手,带着她走到莲池边。
“决定好了吗?”
“……嗯,玩得够久了,有些无聊,现在想留在您身边了。”
“如果确定要接受这份职位的话,需要先保存你在人间这几十年的记忆。”冕下垂眸,看着少女,“你的职位是塔纳托斯,你不能因为这份情感,在任何一次工作中对自己曾经认识的人心软。”
“抱歉,”祂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这是法则,没有人可以违背。”
少女说:“好。”
塞缪尔:“或许,取下记忆碎片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要去见的人吗?”
“没有了。……只是最近有个很在意的孩子,但是他已经去神殿任职,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我也没有什么再回去与他道别的必要了。”
“好。”
青年把放在少女头顶的手轻轻抬起,随着祂的动作,一枚灿金色的碎片从他的掌心渐渐浮现。祂取下这枚碎片,把它放入了一朵漂流过来的莲花中。
少女的眼神迷茫混沌了一瞬间,随着莲花的逐渐漂远,她的眼神清明起来,抬起头,“这样就好了吗?”
“是。”
神明垂着白色的长睫,注视着她。
“可是……我感觉,我好像还忘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让我曾经很痛苦的东西……是您做的吗?”
“是,我把你最初的姓名和与那姓名有关的全部回忆也取下来了。”神明说,“因为那让你曾经饱受痛苦的煎熬,而我希望你将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谢谢您。那我的本名……”
“我会替你记住。海洛茵,从这以后,全世界能呼唤你本名的人,将只有我。哪怕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我也会记住你。”
“把过往忘记。从此往后,你将是唯一的海洛茵。”
……
卢修斯于是知道了,这少女和祂们冕下匪浅的关系,以及她的名姓。
——海洛茵。
祂念着这个名字,感受着舌尖轻轻卷起,放下,碰撞冰凉的牙齿,感觉到让祂心底升腾的一股奇异的变化。
祂离开了神塔,一边念叨着这个名字。
不久,塞缪尔离开了众神山,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多少人知道,又或者说,压根没什么关系。但是卢修斯知道,他们迟早会有关系。好在,在那之前,祂率先捡起了那枚苹果。
红通通的苹果之上,两只手指指尖相触。
少女是第一次见到卢修斯,而卢修斯却不知道早已经见到这张脸几千几百次了。这却是祂第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祂自己。
这感觉好极了,让祂忍不住激动到心脏颤栗。
祂跟随她的独立旅行很久很久,久到就像是可以可以寒暄的老朋友一样。祂从她的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东西,那些充满了人情味儿的事故和挑选衣服的技巧,祂甚至因为她而决定了自己的性别。
祂开口,差点儿就想问,或许你还记得那枚纽扣吗?
只是差点儿。
那少女眼神陌生、警惕得不加掩饰,她迅速缩回了手,这让卢修斯一下子意识到,她的柔和,只有在独处以及面对塞缪尔的时候才有片刻流露。
祂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仅此而已。
于是祂收回了差点问出口的话,
“……你就是那只新来的小乌鸦?”
“才不是乌鸦,是渡鸦。”少女果然忍不住开口纠正了祂。
这是她对祂说的第一句话。
很有纪念意义。
为了纪念这第一句话,卢修斯决定从此以后都叫她“小乌鸦。”
祂怎么会不知道她是渡鸦呢,他只不过是忍不住想看她一次又一次被叫“小乌鸦”后一本正经地纠正时气鼓鼓的表情罢了。
直到最后,她连纠正都懒得的那一天。
卢修斯就应该知道,她对祂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了。
一次次的捉弄,派心腹监视,不择手段地靠近,让她的任务失败再突然出现去帮忙……
多么幼稚,又何其可笑。
可是祂不知道该有什么别的方法,祂不是人类,祂只能凭借着想要接近她的本能去做这些会引起她注意的事情。
……
卢修斯的一生都好像踩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色河流里。
祂爱好广泛,却都是三分钟热度,不过是因为神明那看不见结局的生命才显得祂样样精通。祂没有怜悯和同情之心,更不乐善好施,没什么耐性,没有目标,就像在河流里捡拾贝壳,摸到一颗漂亮的,把玩一会儿,便兴致缺缺地扔掉,继续向前走去,去寻找下一颗。
祂是神明中的异类,是其他神明口中的“那个怪物”。
因为怪物本人竟然如同人类一样,深陷于虚无主义的泥潭之中。
卢修斯想,或许祂这么久以来,坚持过的最长时间的事情,就是关注那个名叫“海洛茵”的少女。
她让祂从虚无主义,转身投奔向了存在主义。因为海洛茵,一切无意义的事也变得有意义起来,祂从吊儿郎当变得优雅稳重,会去潜心钻研一门技艺,也竟然能去人间界安稳地找一门工作体验。
祂曾经把海洛茵当成范本去研究模仿,如今变得越来越像她。
只是遗憾的是,无论如何,祂也没办法知道她的本名了。
因为嫉妒,因为不甘,因为困惑,因为急功近利,因为幼稚愚蠢到可笑,卢修斯犯下了祂无法原谅和宽恕自己的错误,现在即便跪在令人作呕的泥潭中,也永不回得到她的谅解了。
“……海洛茵。”
即使这样、即使这样,祂还是想……
黑暗神用手划开自己后脖颈的血肉,把那里生生撕裂出一条狰狞的开口,缓慢地、沉重地抽出一截金色的立方体。
立方体中,一截指骨旋转着,很快,血迹从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立方体上褪去,它变得圣洁无暇,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求你……收下。”
神格离开了他的手,在半空中悬浮着,在空气中发出阵阵嗡鸣。
卢修斯一头栽下去,他在抽离神格的一瞬间,选择了女性作为自己的形态。一头深夜一般深蓝色的长发浸在血水和泥水的混合物中,肮脏不堪,血腥气浓重。她的肩膀和脊背塌下去,好像失去了一切的希望的支撑。
“求求你收下……这是我最后的……”
曾经的黑暗神声音逐渐淡出。
哪怕是最后,也希望能成为女性。
能至少拥有一个,跟她相同的地方。
……这样就好。
第118章 甜美的谎言
阮笙伸出手, 轻轻托起那枚旋转的金色立方体。
她收下立方体,看到卢修斯的身体逐渐消融,身上连接了一根锁链, 通向她的掌心。
黑暗神最后的无比浓郁的魔力和灵魂滋养传送给了她。
一个半透明的身形从黑暗神的身体里脱离, 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鸟, 被一根锁链牵着, 飞在她的身后。
阮笙想起来很久之前。
她低头, 在自己的包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一枚戒指,那是当初卢修斯还是院士的时候送给她的。
黑色的鸟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雾, 融进了那枚戒指之中。
阮笙收起了戒指。
她回头。
融化的身体中,只剩下一滩衣物, 和淤泥掩盖之下、闪闪发光的星星纽扣。
*
“海洛茵——”
呼叫声使得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卡兰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挽住她的胳膊,“你、你第一节 课怎么没来?我找了你好久,还以为你……”
卡兰的身后,是阮笙以前药剂班的同学。他们看阮笙的眼神怪异又小心翼翼, 又藏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心。
老师咳嗽几声:“……大家都安静, 我们继续来辨认这几种药材……”
“老师,我上午想请个假。”
阮笙举手。
“可以——”
卡兰立刻抓住她的手:“你去干什么?我也一起去!”
“家里的事。”
阮笙说,“你好好听课,回来我教你做非凡药剂。”
她话音刚落,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忍不住的低低笑声。
卡兰鼓着嘴刚想开口,被阮笙的眼神制止:
“那我先走了。”
“……好,一定注意安全!我不放心那几条狗崽子。”
阮笙于是明目张胆地翘了一上午的课。
她临近校门的时候, 特地用魔法逡巡了一下,发现德莱特已经走了,才松了口气。她施了个极速魔咒,轻快地飞向了神殿,神殿正在举办欢迎神使殿下祈福归来的仪式。
远远地,阮笙就看到了那个高个子的金发青年。
他梳着高高的马尾,站在高台上,仰着下巴,垂下金色的睫毛,身量挺拔颀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的权杖上,雪蓝色的眼瞳不带情感地逡巡着神殿众人,面无表情地听着神甫的赞美词。
“……世界的光明神,至高神,赐予我们无上的荣光……”
阮笙有点不高兴。
至高神,从昆特兰还存在的那个时代开始,指的就一直都是创世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这群人“默认”拿来成为盖亚的名号了。
她“扑通”一声,魔法烟雾散去,变成了一只青金色的小蝴蝶,飞过神殿的禁制,来到中心广场的光明神雕塑上,停在了盖亚的头发上。
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一个小小的动静。
他们仍旧虔诚地念着祷告词。
阮笙翕动了一下翅膀,扔出一个小小的魔法。
一颗青不拉几的干瘪浆果砸下来,直直地掉在光明神头顶,“啪嗒”一声炸开,把洁白无瑕的光明神头顶染成一片难以言喻的黑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