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汇是“哥哥”,最喜欢做的事是跟在他后面摔跤和偷偷躲在他的被窝里等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吓他一跳。
德莱特对妈妈没有印象。
他只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一个金发的女人,身姿窈窕,一开始总是很开心,很爱玩,根本就不知道如何照顾孩子,因为她自己更像是一个孩子。后来,她变得忧伤、萎靡、精神不振、神神叨叨。
比起自己的孩子,她更愿意去爱那虚无缥缈的神明。
德莱特是不信神明的。
甚至可以说,他憎恶着神明。
那个金发的女人,愿意把金钱流水一样地送进神殿,也不愿意拿去为她的孩子订制服饰和书籍;她愿意熬一个星期的夜手抄《圣经》,也不愿意为自己的孩子读上一个睡前故事;她愿意每天早起和信徒们涌向祈祷室和忏悔厅,也不愿意多看她的孩子一眼。
德莱特起初不明白这些,等他明白的时候,她已经难产死去了。
对他来说,“妈妈”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已。因为没有被赋予过母爱,他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回馈。
但是,海洛茵是不同的。
公爵并不待见海洛茵,于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德莱特头一次知道,假如一个人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人,那你接受的,将会是来自整个世界的爱意。
他接受了海洛茵的爱,更想努力地去回馈这份爱。五岁他便自请去加入兵团训练,每天能够见到她的时间便变得屈指可数。
他越来越忙,越来越忙。
忙到忘记,为了什么而忙。
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她却把他给忘了。
小奶团变成了小少女,见到他只是怯怯地喊一声“哥哥好”,再也不会扑上来抱住他的腰。她更愿意去跟同龄人玩耍,尤其是隔壁那个红毛。
她没有魔法天赋,便崇尚有魔力的人。
这不难理解。
但是德莱特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这十几年来,她跟他会越走越远。
他在原地没动,期待着她朝他奔来,她却像一只脱线的风筝,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甚至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私下里去威胁警告过隔壁的红毛小子离他妹妹远一点很多次,但是他置若罔闻。不仅如此,海洛茵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畏惧,越来越生疏。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
德莱特想不明白。
他想让她拥有更好的环境、资源和更高的地位,所以他努力在十九岁就成为了骑士兵团团长,可是她却跟他越来越疏远。
他想让她成为一个落落大方、知书达理,在上流社会社交界闻名的淑女,可是她却变得越来越顽劣、刻薄与阴郁。
他想让她拿一个毕业证书就好,不要求她的成绩多优异,可是她却屡次在学校惹是生非,和同学闹矛盾,逃避考试,濒临退学。
他想让她按照他画好的轨迹前进,可是她却偏偏头也不回地闯上了一条无人走过的道路。
海洛茵。
海洛茵。
海洛茵。
她与他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一点一点地耗尽他的耐心,消磨他的容忍度。
到了最后,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除了血缘,还剩下什么。
失望透了吧。
德莱特对自己说,那就放弃她吧。反正德蒙特家族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废物,只要不让她出去丢脸,败坏家族名声,其他要求都满足她就行了吧。
可是,只要海洛茵喊他一声“哥哥”。
一个重复的、简单的词汇,却好像能把他血脉里的红线勾起,红线的另一头握在她的手里,她的脉搏心跳和呼吸声,都能通过这根红线,传到他的心脏里。
这是亲情。
他没办法真的放弃她,只要她还叫他一天“哥哥”,他就不能放弃崖壁上死死抓住她的那只手。
海洛茵,你也稍微,努点力吧。
德莱特每一次都对自己说,只要海洛茵肯努力,他就送她一些什么。每一年都这么想,每一年的礼物都攒了起来,越堆越多。
可是,从来都没送出去过。
玫瑰项链、卷轴、魔法画册、矿脉契书、市中心的咖啡厅所有权证书、魔兽孵化蛋……
大部分,都烂在了箱底。
德莱特以为它们会就这样,一直一直不见天日下去。
直到她终于肯稍微、些许努力着尝试回应他了。
德莱特践行了自己对自己的承诺,他送出了第一条玫瑰项链。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希望着,他还能送出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
而她,也会变得越来越好。
她确实是变得越来越好了。
她在药剂学上绽放出无人可及的天赋,她自学通过了转科考试,院士破格收她做学徒,她也拥有了更多的朋友,她还出演了学校的音乐剧,神殿、伯爵府……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了。
可是他的礼物,却再也没法送出去了。
德莱特感觉自己不安又焦躁。就像是属于他的宝贝被人夺走了一样。
她把他送的东西,转手就给了其他人。她年纪还这么小,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擅自跟他人订下誓约。她什么都不懂,她大概只想离开他的身边吧。
“海洛茵,”德莱特开口,嗓音略微沙哑,他默了半会,才继续,“我给你订婚吧,就下个月。”
阮笙:“……你说什么?”
“订婚。”德莱特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今年订婚,等毕业了就可以举行婚礼,离开公爵府……”
“我不要订婚。”
阮笙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向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诧异和不敢置信,连嘴唇擦过他的下颌也没注意到。
她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为什么突然要订婚?哥哥,你在开玩笑吗?不是说好了,等我毕业要去研究院工作的吗?而且,和谁订婚,我甚至在社交界都不认识几个异性贵族……”
“赫尔曼。”
德莱特淡淡道,“你不是很喜欢他的吗?订婚的话,双方应该都会很开心吧。况且,婚后也可以继续在研究院工作,你想做的事情,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没有任何人敢置喙。”
“……”
已经震惊到失语了。
阮笙就这样呆滞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青年沉沉的蓝眸中晦涩不明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垂着睫毛,看着她的眼睛。
德莱特……怎么回事???
阮笙拼命抽回自己的思绪。
事出反常,肯定有不对和遗漏的地方。
……难不成是赫尔曼私底下跟德莱特说了一些什么?
说了什么?能说什么?德莱特居然还会相信?
阮笙并不清楚过程,她只知道,绝对不能顺着这条路,打出这个绝对会是be的结局。
她咽了咽喉咙,酝酿了一下情绪:
“……哥哥,我不订婚。”
德莱特没开口,等待着她的后文。
“我不喜欢赫尔曼,我跟你早就说过了。从那时起,我就已经不喜欢他了。赫尔曼对于我来说,和其他任何贵族子弟没有什么两样。我不清楚他跟你说了一些什么,让你误解我喜欢他……我只能跟你保证,我不喜欢赫尔曼·艾利克斯,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嫁到伯爵府去。”
“在我心里,赫尔曼早就已经是一座荒芜的墓碑了。”
数字跳动成41%。
“……”
德莱特缄默了很久,才再一次开口,“不嫁给他,你还想嫁给谁呢?嫁到皇室里去吗?”
皇室处处危机,即使她想嫁过去,他也不会允许。
“为什么非要嫁人?”阮笙把头扭回来,不再看德莱特的眼睛,“不嫁人不可以吗?一直在研究院工作,跟药剂为伴,公爵府又不是缺我一份餐具……”
“等你岁数见长,听到社交界越来越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
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下来,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德莱特却感觉到了久违的放松和安抚。
手上的动作继续,他再一次地抬起少女的手臂,贴着她单薄的脊背,温热的呼吸喷洒着,她身上的馨香不断传入他的鼻中。
沉静、澄澈。
他教她瞄准。
少女停顿了半会儿,才接话:“流言蜚语又怎么样?我从前就没有在意过,难道以后还会害怕吗?”
弩|箭射出。
“订婚对象,一定要是喜欢的人才行。如果一直没有喜欢的人,我宁肯不订婚,一辈子待在公爵府,陪在哥哥的身边。”
正中靶心。
——50%。
第49章 别相信黑暗神。
“没有人, 能再像哥哥一样包容我的一切了。”
“我曾经犯过无数错误……我都很清楚,我太年轻,太自以为是, 我把自己当做了世界的中心。我从来都没有站在哥哥你的角度去思考过问题。现在, 我才终于明白你的用心。”
“只要有哥哥在的地方, 就是能永远庇护我的港湾。”
“真爱那种东西……对我来说太过于虚无缥缈了, 贵族间从来都只有联姻吧。与其相信那种抓不住的抽象概念, 我更愿意留在公爵府,留在研究院工作。哥哥,你以前不是也说过, 德蒙特绝不能自降身份吗?可以站在我身边的,只有你, 哥哥。”
……
阮笙把弩|弓和弩|箭收回收纳包的时候,克莱因从里面挤出脑袋,做了一个扼脖子呕吐的动作。
“奸诈!狡猾!卑鄙!无耻!不愧是最擅长内斗的种群,你们人类都像你一样虚伪吗?我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阮笙用手指把克莱因冒出来的脑袋戳了回去:“彼此彼此,比诸神内斗还略逊一筹。”
“……话说,你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那种话的啊?”克莱因又好奇了。
“因为, 我的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
阮笙边走边说, “我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把我的脑袋劈成两半,但是我知道,怎样会让它加速下坠,或者减缓下坠速度。”
“如果有一把剑这样悬在你的头顶,你也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克莱因没听说过这个比喻,似懂非懂:“谁要杀你啊?你直接把拿剑的人干掉,不就行了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是谁, 所以才只能一直处于被动状态。”阮笙呼了一口气,“帮助塞缪尔,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祂能够为我提供有利的援助。”
“好哇!我就猜到你肯定别有居心……不过你这样说出来了,我反倒安心了些,至少知道了你救冕下的真正原因。”
“提起塞缪尔,你有没有发现祂最近总是在睡觉?”阮笙回想起来这几天的情况。
“……好像是哦?”克莱因努力地回忆,“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觉得。虽然冕下还不能开口,平时也很安静,但是最近好像连翅膀都不扑棱了,一直窝在被窝里睡觉。”
不会是要进化了吧?
阮笙:“有没有可能是神力恢复了?”
“神力确实是在稳定恢复中,但绝对还没到达阙值,甚至连化人时的平均水准也没达到。”克莱因严肃地用触手抵着圆溜溜的下巴,“这几天我的本体会好好翻书查阅一下冕下的情况有没有过先例,你先别担心。”
“那就拜托你了。”
阮笙说,“药剂师大赛就在下个星期,决赛在皇宫举行,那天我不在公爵府,凌晨出去,比完赛回到家大概都半夜了。你要照顾好塞缪尔。”
“以我对冕下的忠心程度,你大可以不用在意这个问题!”克莱因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而且,你也别太担心,往好处想想看。”
他用触手比了一个抽象的大拇指:“说不定你根本就进不了决赛呢——海洛茵你居然敲我暴栗,可恶,我要跟冕下告状!!!”
……
药剂师比赛分为三轮。
初赛、复赛和决赛。
初赛在学院举行,复赛在沃米卡官方药剂师协会的研究院举行,决赛在皇宫举行。
帝国学院拿到的名额是三个。
初赛全国各地筛选出来300-350人,复赛刷掉三分之二,决赛选出前二十名,前十名的可以进入研究院拿到实习资格,前三名的直接免试进入协会。
卢修斯给阮笙定的目标是决赛前十。
阮笙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决赛前二十。
初赛很容易,阮笙当天甚至提前交了理论考试卷出考场复习实验。
拿到复赛通知书的时候,卢修斯亲自去她的寝室找她。
“你用男体形态在学院里正大光明地转悠,不怕被人发现吗?”阮笙靠在沙发椅上,快速过着基础公式。
“就算被发现了,也只会说我是埃卡特院士的男友。”卢修斯指尖夹着红色的复赛通知书,朝她眨了一下右眼,“公女,你是不是这么多天来一直忘记了什么事情?”
阮笙走过去,踮脚抽走通知书,折起来用水杯压在书桌上,卢修斯跟着她一点不生分地进了宿舍,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她在飘窗上的软沙发上坐下,靠着透明的玻璃。窗外是四楼葱葱郁郁的树荫,真难得,大部分树叶都开始脱发了,唯独她窗口的这棵依旧生机勃勃。
“真的不记得了吗?我好难过。”卢修斯把眉毛撇成八字,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这本应该违和的情态出现在他的脸上却变得再自然不过,“你有时间给卡兰同学写大把大把的信,都没时间去回忆一下你到底遗漏了我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