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特在她的身边站定,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阮笙晃了晃手里的药剂瓶:“快了,你就在旁边当一个见证者吧。毕竟,少公爵的话更有权威性。”
她没察觉到青年很快地皱了一下眉头。
不需要他,她一个人也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尽管手段过激,在外人看来并不理智且风度,但是只要结果令人满意,其他的都可以瑕不掩瑜。
这个结论让他的心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变化。
奇怪,她在成长,他身为兄长理应高兴才是。
德莱特站在一旁,眼神沉沉,整个人如同一支锋利的剑,气势上压住了在场除阮笙之外的所有人,急红了眼的协会成员们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私底下的议论声却越来越沸腾。
喝吧。喝吧。喝吧。
好像有无数少年少女们带着恶意的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瓦丽塔的耳朵里。
“既然认为自己没做,为什么不敢喝?”
“敢做不敢当,协会内部早就腐烂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魔法科的人也敢跑出来丢人现眼,真是外行指导内行,笑掉大牙。”
……
瓦丽塔不了解真言药剂。
但是她的精神已经在被蚕食着,崩坏着了。
似乎那天从黑暗神神殿回来之后,她的思维方式就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极端。勉强的理智只能镇压一时,这种如芒在背的场面下,她的理智只能土崩瓦解。
德莱特,是她的哥哥啊!!是她的亲哥哥!!!
被海洛茵蒙在鼓里,这样对付自己的亲生妹妹,等他知道了真相后,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呢?
抱着这样的一丝期冀,她小心地抬头,看向青年的方向——
他正在专注地看着海洛茵头顶的发旋,仿佛在看的是皇帝下发的内阁文书一般投入。
瓦丽塔的心理防线坍塌。
她手一松,瓶子掉在了地上,摔成尖锐的碎片,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尖叫哭泣着,直到志愿者把她拖回了休息室。
十七年来,快乐富裕却空虚度日的瓦丽塔在这一天,终于确立下了她的人生目标。
无关身份,无关阶级,无关名誉和权力。
她要海洛茵,摔得粉身碎骨,这一生再也没有任何爬起来的可能性。
*
“解决了吗?”德莱特走过去问她。
“差不多吧。复赛大概率择日重新举行,协会成员也要大换血。这种事情,第二天就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严重一点的话,说不定药剂师大赛还会停办几届。”
德莱特带着她走出宣讲厅,走出研究院。
夜晚的风吹过,阮笙感觉到凉意,打了一个哆嗦。
“你饿吗?回家之前需不需要先去吃一点东西?”
阮笙确实饿。但是比起饥饿,更多支配她理智的感觉,是疲惫。
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叫嚣着疲惫,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现在就钻进被窝埋头大睡,不管不顾地先睡上一整天。
“不饿。”
她回答。
青年带她上了马车,把车厢里自己备用的长袖大衣递给她。
“冷就自己披一下。”他说。
阮笙自觉地接过,套上袖子,穿在身前。大衣很大很长,阮笙坐下来,这件外套能垂到她的脚踝处。
暖和了一点。
这种季节,就算气温再怎么高,说到底也是一个寒气入侵的时节。稍不注意,就可能头疼脑热,顺便发个高烧。
马车车轮开始滚动,窗外圆圆的月亮随着颠簸一上一下,阮笙蜷缩着身体,靠在椅背上,听着风声昏昏欲睡。
“为什么?”
对面的青年却在这时突然开口。
阮笙困得迷迷糊糊:“……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生气?”
德莱特看着她,眼睛像月色下静谧的大海。
“这种事情,难道我不应该生气吗?”
“她拿走本应该属于你的角色,擅自在公爵府走动跟我和父亲搭话的时候,你都没有这么生气过。”
“我也很生气,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已。”阮笙拢了拢大衣,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怒气总是会逐渐积累,直到最后才爆发的。”
她歪着头靠着车壁,垂下长长的睫毛,看起来安静得如同睡着了似的。
……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德莱特的直觉告诉他,他的妹妹说的不是真话。
阮笙确实没有说真话。
不生气的真正理由,只是因为不在意而已。
她不在意音乐剧的选角,所以觉得无论出演什么都无所谓。她不在意公爵和德莱特,所以她不会因为瓦丽塔刻意而拙劣的演技发怒,她只会因为对方擅自进了她的房间注意到了白鸟而生气。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生气。
这次也是同样的,她在乎自己努力很久的成果,无法忍受成果被他人践踏,所以她采用了这样的方式去处理这件事。
德莱特的直觉,真是可怕的准啊。
不知不觉真的睡了过去,就像是意识跌入了黑夜中,深陷泥沼,连五感都关闭了。
因为睡得太沉,所以她没有看到青年看她的眼神沉沉。
因为睡得太沉,所以她也不知道,青年摘下了黑色的皮质手套,用交叉错落着浅粉色疤痕的右手,把她垂在鼻尖随着呼吸起起落落的一缕头发,轻轻别到了耳后。
第52章 窥见
阮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半。
她揉着昏昏涨涨的脑袋爬起来, 发现自己在房间里的大床上,还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裙。
哈蒙敲门进来,把水杯放在她的床头, 告诉了她后续的事情。
这次药剂师大赛的复赛取消, 所有参赛选手保留资格, 比赛时间待定。药剂师协会绝大多数成员档案被呈上去审查, 目前为止, 已经揪出来三个蛀虫了。
“一个利用职位之便走|私违禁药材,牟取暴利;一个做假账,每年偷偷按下不少皇室的拨款。最后一个是个已婚的中年老男人, 他背着妻子,偷偷用权力和地位威胁新来的实习小姑娘做他的情人……”
阮笙擦了一把脸, 热气蒸得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舒服地呼吸,温热得让人逐渐清醒。
哈蒙为她梳着头发:“……真是让人恶心,每一届药剂师大赛的报名费还贵得离谱,协会却干出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小姐您这次的揭露,这种事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阮笙缓了一会儿,回过神:“除了药剂师协会, 皇室有对外宣称发现第三方的参与吗?”
哈蒙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
阮笙不说话了。
她垂着睫毛, 任由哈蒙摆弄着她的头发。因为有点饿,又拿起一片面包咬了几口。
半片都没吃完就有饱腹感了。
哈蒙看她把面包放回去,又叮嘱了好几遍“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才离开房间。
瓦丽塔被学校停课一个月,作为知情者和协会成员一起带去审查。听说她的父母正从乡下千里迢迢紧急赶来沃米卡,打算花钱把她保释出去。
准备了那么久的比赛,就此搁置。
阮笙安慰自己,换个角度想想,说不定这是好事呢。她拥有了更多的可以完成任务的时间, 也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地。
她拿出一支笔,抽了张纸,在上面写自己下个月需要采购的药材,准备等会交给哈蒙,让她去黑市购买。
十月了。
阮笙转头看向窗外,树叶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边缘微微泛黄。她在帝国学院里的寝室窗外的那棵树,一年四季都是长青的。
因为卡兰走之前给它浇灌了秘制药剂,还神秘兮兮地说,配方等她交换回来就告诉她。
秋季越来越干燥了,克莱因一天至少20个小时都得泡在水缸里,有的时候还会占用她的浴缸。
哈蒙清理鸟笼的时候也告诉她,塞缪尔最近羽毛掉得有点频繁了。
春困秋乏,阮笙也整天困得不行,不去学校的时候每次坐在窗边的吊椅上背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已经到了黄昏。
她出门去把清单交给哈蒙。
这段时间解锁羁绊值花费太多金币了,手头有点紧,只能多制作一些药剂拿出去卖。
哈蒙正从走廊尽头跑过来,她接过清单,焦急地说:“小姐,神殿送来了拜帖。”
阮笙第一反应是卢修斯。
祂是来找自己解释这件事的吗?
阮笙有点犹豫要不要去见祂,她既想知道祂的真实目的,又不太想听祂花言巧语的废话。
“是光明神神殿的拜帖。”哈蒙这时说。
阮笙下一秒抬手抵住了额头:“真是该死,头好晕,是不是昨天晚上睡觉没关窗户受凉了?我可能病了……哈蒙……”
哈蒙心领神会,扶着她的手臂,准备送她回房间。
权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
穿着白色长袍的高马尾金发青年从拐角转过来,阮笙呆滞在原地。
“公女的皮肤这么苍白,是身体不舒服吗?”罗兰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垂着金色的长睫,雪蓝色的眼睛带着几分笑意地看着她。
“对……”
阮笙话还没说完。
“既然这样,不知道公女愿不愿意来试试光魔法治愈术的效果呢?神殿神职人员的治愈术,可是比什么药剂都更加管用呢。”
罗兰缓缓说道。
“……”
阮笙就这样站在原地发愣了几秒钟,痛苦地把手撤回来,对哈蒙道,“你先去忙。”
哈蒙有点不放心地瞪了罗兰几眼,被她侧身挡住了视线后才咬着牙齿,转身跑走了。
“神使大人,下午好。”
阮笙看着哈蒙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转身对罗兰说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去楼下的花园里谈话吧。”
阮笙的楼下有一个小的玫瑰花圃,往湖那边过去,半路上还有一个生长得很随意的花园,什么花都有。银铃花、蔷薇花、紫藤萝……花架也搭得很高。
阮笙穿过长长的花廊,停下脚步。
午后的疏影落在地上,像水波一样晃动着,跳跃着,拖曳出浅金色的斑驳痕迹。
蝉拖长了嗓音沙哑地叫着。
“公女真应该去皇家剧院里为王公贵戚专门演出,以你的演技,在学校剧场里出演音乐剧里的小角色真是太屈才了。”
罗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阮笙转身。
几天不见,她的脸色确实更加苍白了。她的事情罗兰之前当然也听说过,药剂师协会的腐烂早就深入骨髓,他几年前就清楚这件事了。
不仅仅是他,很多人都清楚。
公爵、德莱特……
他们也都知道。
只有她不知道。
可是,这件事情,却是被她揭露的。事情闹得太大,以她的身份,皇室根本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压下去,只能随便抓几个无关紧要的协会成员做做样子,安抚一下民意。
里面的利益牵扯得太深太深,协会只是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而已。
换句话说,她得罪了很多人。
只不过因为她的身份实在尊贵,德蒙特家族势力范围广阔,还没有人敢动她而已。
“你想干什么?”
少女皱着眉头看他。
她的腰很细,细到压根没什么手感,这让罗兰产生了只要他轻轻一折,就能够掰断的错觉。
那天她坐在他的腿上时就已经轻得像一张纸了,现在的她看上去似乎更轻盈更纤细,像一片羽毛。
她冰凉修长的五指触上他的腰的时候,罗兰才感觉到,他并不是从出生开始就讨厌女性的接触的。
回忆里的那个女人从不会这样抚摸他,接触他,靠近他,挑衅他。
罗兰不清楚一段正常的恋情应该具备的样子。
但是对于那天的事情,他本能的,想要更多。
更多。
“如果你因为上次的事情对我感觉到生气,想听一个解释的话,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阮笙说,“你知道,你只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而已。我必须要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离开,避免做出更进一步错误的举动,酿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你觉得那是错误的吗?”
“你作为神使,应该禁欲。这是你们的规定。”
“这是我的事,那你是怎么认为的呢?”青年的马尾被风吹起,长发像泼洒下来的阳光一样,刺得阮笙忍不住眯眼。
她抬手挡了挡阳光,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听见罗兰说:
“公女,我同意了。”
“你不是想当光明神的圣女吗?真的也好,假的也无所谓,十二月的圣女大选,我可以代表神殿内定你,大选只是走一个流程而已,你只要来露个面就可以了。”
阮笙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她放下手,睁大眼睛看着罗兰:“你疯了!?”
“你在开玩笑,对吗?”
罗兰:“神使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原因呢?告诉我。”
罗兰停顿了一下,极慢地开口:“公女,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不管是哪一个原因,你的愿望都可以达成。你如果成为了圣女,我们就可以每天都见面了。”
“我不想见到你。”
阮笙脱口而出。
青年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着少女抓住裙摆的泛白的指节,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
“罗兰,在那之前,我是喜欢你的。但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威胁我,一次又一次地差点杀死我,你觉得,我凭什么还会继续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