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声。
辫子抽地声。
绳索绷直声。
半掩的门紧接着被一脚踹开,阮笙大脑一片空白地躲在门后,手脚冰凉僵硬,连呼吸都忘记了。
“磨磨蹭蹭的,快点!耽误老子时间,要是害的我们被骑士兵团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
一脚踹过去,一个少年趔趄地摔了进来,跪在地上。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被绳子绑住,衣服破破烂烂,浑身消瘦,蓝色的短发乱蓬蓬的,身上有不少新旧交叉的伤疤。
他只微微侧了侧脸,偏向了阮笙这边。
阮笙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她只是捂紧嘴巴,贴紧墙壁,大气不敢出。
随后,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进来,他扎着短辫,穿得普通,看侧脸也很平凡,只是眼神凶恶,让他多了几分煞气。
“小子,跪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点爬起来!!”
男人用脚尖不耐烦地踹他的屁股,“想死吗!?”
少年慢慢腾腾地爬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倒了下来,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喂,喂!!不会真的死了吧?”男人用鞭子抽了他两下,少年安静地伏在地板上,眉头都没皱,平静得真的如同死去了一般。
“晦气!等老子找个人来把你搬到里屋去,反正就算死了,尸体也能卖几个钱。”
男人啐了一口,狠狠地磨着牙齿,骂骂咧咧地进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已经死去的少年的身体才动弹了一下。
阮笙刚刚落下一半的心脏又提了起来,她及时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少年轻声咳嗽了一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起了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膝盖挪向阮笙。
阮笙警惕着他,把右手探到大腿的匕首处,握紧刀柄。
“……海洛茵小姐。”
少年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破旧的鼓风机,几天几夜没喝过一口水。
却又这样的虔诚、热忱。
他抬起脸,红色的眼睛像红宝石一般明亮又剔透,藏匿着深深的情感和汹涌的波涛。
“居然、居然还能够再次见到你,”帕斯塔莱胸口起伏着,闭上眼睛,温热的脸颊隔着一层布料贴在她的小腿上,像一只狗崽一样轻轻地磨蹭着,“我一定是,被幸运之神眷顾了……”
阮笙诧异:“……帕斯塔莱?”
“帕因,海洛茵小姐,请叫我帕因。”
阮笙松开匕首,怀疑地开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先别说这件事了,我带你躲起来。这些人穷凶极恶,他们绝对不会让任何知情人活着离开这条街的。”
嘲讽又讥诮的低沉声音阴魂不散地响起:
“帕斯塔莱,一见到她,你的目的就都给忘记了吗?真是愚蠢得可笑啊,像一条可怜的狗一样跪在她的脚边,乞求着垂怜……你下过的那些决心,经历过的那些苦难,现在都如一盘沙一样被风吹散,而你,依旧无法得到她哪怕一个信任的眼神——”
“闭嘴。”
帕斯塔莱在脑海中冰冷地说。
声音和态度都与之前截然相反。
他冷冷地喝止:“你再敢多说半个字,我不介意让你神魂消散。堕神而已,没有资格置喙我的任何决定。”
那声音如被扼住脖子,戛然而止。
“认清你的地位,没有了信仰之力,你只能依附在我的身上苟延残喘。想要重回神位,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情,你早应该知道。”
少年的心声冰冷、凶戾、阴鸷。
“你应该对我的大度感恩戴德。否则,你早就被守护魔神摁死了。”
声音沉入水下一般没了声息。
过了好一会。
“……帕斯塔莱,你在发呆吗?”阮笙轻轻出声。
“抱歉,我走了一会神,”少年连忙回神,示好地蹭了蹭她的裙子。
“大门外面有人看守,不过我知道这里安全屋的位置,我先带你过去躲起来,等那些人离开,你再出去。”
第54章 亿万分之一的魔王血脉
阮笙犹豫着, 还是决定暂时先相信帕斯塔莱的话。
帕斯塔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带着她拐了几个门,进了个储物室里, 把门合上, 让她别出声, 自己转身回原地。
才走出一个门, 暴躁如雷的脚步声传来, 两个男人看到他,骂了几句脏话,把他踹倒, 狠狠地踢了好几脚,又用绳子把他的脖子捆了起来, 勒紧,提着往外面拖去。
帕斯塔莱剧烈的咳嗽一下子戛然而止,他瞪着眼睛,涨红了脸,张大着嘴,却呼吸不进空气, 几个眨眼的时间, 脸色已经发青了。
阮笙心脏跳得很快,她捂着嘴,看着帕斯塔莱收缩的瞳孔,痛苦的神情和僵硬的姿态。
帕斯塔莱……不会快死了吧?
这样子下去的话,真的说不好。如果他死了,那自己岂不是要读档重来?攻略进程都超过一半了,这个时候读档重来,她会崩溃的!!
脚步声逐渐变远的时候, 阮笙咬了咬牙,推开储物室的门,从里间溜了出来。
她蹑手蹑脚地跟上,出门的时候恰好看见帕斯塔莱无力却又拼命挣扎的腿被拖进转拐处。
阮笙跟上。
西市的这一号屋子,占地的面积并不算小。
从正门进去后,除了两边拓展延伸的置物室之外,里面要经过一个小院子。这一片被火烧得焦黑,所幸波及的建筑并不算太多。
从院子里面绕过回廊,地板上还有几块古旧的破缝和松动,稍不注意就会踩出声响。
阮笙谨慎地走过回廊,拐进内室。
挣扎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阮笙藏在转角的阴影之中,打开系统面板。
帕斯塔莱的名字还没有变灰,说明他还没有死。
她叉掉面板,继续绕了不知道多少个转角,直到听到了说话声。
她停住脚步,在隐秘的角落里蹲下来,放轻呼吸。
“……价钱怎么比之前低了那么多!?妈的,这不是骗老子的么!!明明活人一直都是最少七个金币,现在人带来了,一个才三个金币,老子不如把他卖去地下拳场!!”
“关键是死人也只有半枚金币……你这样我们也不好回去交代呀,”换了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你看这次骑士兵团咬的这么紧,我们冒着风险来送货,这一批里只死了一个……哎,哥,抽烟卷不?我给您点烟,知道您那边不好做,但是我们这批,怎么着也得五十金币起呀,不然我这哥俩,没办法糊口了,咱们还得继续合作呢,您说是不?”
半晌的沉默。
一个干涩、粗哑的声音响起,咂吧着烟,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意,我们这边皇室盯得紧也就算了,各大世家也在暗处里瞧着,协会光是送礼就耗了大半的资金才勉强保住核心成员。按照大家商讨,这个月的交易原本是准备取消的,但你们人都准备好了,放到下个月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就派我来交接一下……协会里骨干倒台了大半,根都被扯出来了,眼下骑士兵团也闻着风声赶来,顶风作案,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咬着烟含糊不清道:“你们再考虑考虑吧,价格,我只能出到这么多了……”
离开的声音。
关门的声音。
几分钟之后,暴怒的踹门声“哐哐哐”声,不堪入耳的脏话声,唾斥声,劝告声,唉声叹气,都霎时间爆发出来,冲击着四面的墙壁。
为了让鼓膜少受一些罪,阮笙捂住了耳朵。
声音总算没那么刺耳了。
“……狗东西,狗东西!!!他们有没有钱真当我不知道?以为我是傻子??协会开了他妈的几百年了,到这一辈卷的钱都可以建造十座宫殿了,睁眼说瞎话,也不怕被雷劈死!!”
……
阮笙蜷在角落里,默默地等待着。
半刻后,细声又问:“卖吗?”
擦火柴的声音。
粗嗓音闷闷地:“先去吃饭,看看骑士兵团他们走了没。真他妈的晦气!”
窸窸窣窣地起身,脚步声朝着这边接近。
阮笙往暗处隐了隐身形,看到两人踢踢踏踏从回廊里走了出去。大约是气昏了头,也可能是认为货物们不具备什么威胁,他们并没有特别注意房间里东倒西歪的孩子们。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之后,阮笙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房间外。门外有插栓,从里面没办法开门。阮笙小心地拨开,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咯吱”一声。
她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确认门里没有动静之后才继续开门。等门推到能看清室内的全貌的时候,她暗暗地观察了门内的景象。
大约十几个孩子被绑着手脚,昏迷或者睡着地歪在地上,有的靠着墙壁,有的被绳子绑住,系在床尾和水管上。
相比起来,帕斯塔莱算是这些人里年纪比较大的那一批了。他正在蹿个子的年纪,拔节抽掉了他身体里的不少养分,让他看起来有些轻飘飘的。但是比起阮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好了不少了。
这里多数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一小部分十四五岁,帕斯塔莱尽管十七岁了,看上去也和旁边那群年纪更小的孩子们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脖子依旧被绳子捆住,只是勉强能够虚弱地呼吸了,眼睛半垂着,看起来奄奄一息。
阮笙进了门,踮着脚尖越过其他人,走到他的旁边,二话不说抽出匕首割断了绑着他的绳子。
察觉到帕斯塔莱的身体动了动,阮笙没开口,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接着割捆着他双手的绳子。
她把割断的麻绳扔到一边,小声问:“站得起来吗?”
“……可以。”帕斯塔莱回答。
阮笙把他搀扶起来,往门边扶去。
帕斯塔莱几乎是半靠在她的身上,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都让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梦回那绮丽的一夜。
对于帕斯塔莱来说,那是绮丽的。他并不觉得那是一次悲惨又惊险的遭遇,因为她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破开了重重迷雾,斩断了无数荆棘,从大火中脱险,从狂信徒中全身而退,从骑士兵团的搜查中逃出生天。
那一个晚上,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思考。只要把手交给她,他就会变得很安心。
只要抓紧那只手,好像什么困难他也可以跟在她身后一起越过。
帕斯塔莱一直以来追求的,就是这种舒适、稳定的安全感,比起力量那种需要去运用,需要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的东西,帕斯塔莱更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其他人。
而她抓紧他的那只手,脉搏在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在一刻也不停地汨汨流动。帕斯塔莱这一刻,很确定很确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只是想要不用思考,被她支配而已。
他想要放弃他苦难的十七年,想要彻底摒弃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想要遗忘那些血腥悲惨的回忆,想要化解自己骨子里的怯弱和自卑,想要与曾经一次一次面对魔物时落荒而逃导致家人丧命的自己和解。
他太想要接受自己了。
但是他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做到的。
与自己和解,这是一个说起来轻飘飘,但是做起来困难无比的事情。只要他仍能够思考,仍在为如何生存下去而发愁,他就会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家人死去的惨状,梦回魔物的血盆大口,梦回痛苦的绝望的处境。
只有海洛茵,能带他走出来。
“……你真的这么决定了吗?”堕神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支配她,和被她支配,帕斯塔莱选择了后者。
这与堕神的想法背道而驰。
“是的。”帕斯塔莱在脑海中回答。
少女扶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却又坚定地朝着走廊出口走去,门半掩着,露出清浅的月光。
“……哼,真是白瞎了你的血脉。魔神在你这种人手里,根本就没办法物尽其用吧!”
“我不在乎什么魔神,也不在乎什么魔王血脉,”帕斯塔莱说,“我根本就没有那种变强的欲望。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愚蠢!”堕神终于还是忍不住怒骂,实际上,只要祂不提及阮笙,帕斯塔莱很少会生气,“魔王血脉只有上一任魔王死去才能脱离魔族的身体,寻找下一任宿主。你被血脉选中,那可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这种机缘都不好好珍惜,你难道真的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吗!?”
“被她踩也不是不可以。”
“……”
堕神似乎在降血压,好一会儿才再次心平气和地开口,“可是血脉已经选中了你,你不死,血脉就无法降到下一任魔族身上。魔族失去了领袖,你知道那会变得多么混乱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帕斯塔莱似乎在用鼻尖小心地蹭着少女的肩膀,轻轻嗅着她发间令人安心的香气,“我的家人全都是魔物杀死的,你难道还指望我去当魔物的首领?”
“你如果继任了魔王,想要报仇不是更加容易的事情了吗?”
“我不想报仇。”
帕斯塔莱漠然地打断了堕神的话,“别替我擅自做决定。我从没说过,我想要报仇。我只是觉得恶心和害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种血腥的场面了而已。报仇这种事,还是留给帝国的军队去做吧,我没有那种决意和野心。”
“……”
没救了。
堕神绝望地想,没救了。
魔王血脉不同于人间界的世袭制,血脉会在上一任魔王死去后随机降临在任何一位魔族身上。这是魔域人人皆知的事情。
有优点,也有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