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没有。
他只感觉到心底一片柔软的地方被猛地戳中,渗出甜蜜又苦涩的丝丝缕缕的情绪。
苦涩越来越多,以至于他几乎捕捉不到那珍贵的、少得可怜的甜蜜与欢喜。
德莱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他要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她还小,可以凭借感情做事,但是他不行。
他肩膀上的责任和脚下的路无一不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记住你的身份,担起你的责任,德莱特。
你是骑士,你是兄长,你是主心骨。
德莱特眼神沉下去,那一刻变得晦暗不明。他蹲下身,不容置疑地揽过阮笙的腰,掌心用力地把她按住,贴在他的手臂和怀里,一手拿剑,击退汹涌的魔物,一边变换手臂的位置,托到她的大腿下,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圈住他的脖子。
他会送她离开这里,即使是强行也无所谓。
少女错愕一瞬,隔着布料贴着他的身体,呼吸因为紧张和恐惧变得急促。
她潮湿的脸颊擦过他的脖颈,让他无法控制地走神。
阮笙突然间低呼一声,三五秒钟后,看到她的表情,德莱特才感觉到手臂上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
——伤口处鲜血渗出,皮肉以极快的速度侵蚀着,疼痛和麻痹攻击着他的神经。
第69章 “我要你,跟我订婚。”……
德莱特的制服上有一根金色的绳索, 质感很好,绳索连接着一根锥形尖钉。
阮笙曾经问过他,这个是用来干什么的。
德莱特回答, 身为骑士, 如果敌人过于强大, 让他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他们就会让身边的人用这根绳索, 吊死他。
逃兵,比失败更为可耻。
阮笙想起德莱特说这话的场面的神情,她知道, 他绝不是开玩笑。她用掌心去按他的伤口,只碰到就知道腐蚀的程度和类型, 她颤抖着手:“离开,快离开这里!!再不走的话,你的手臂会废掉的!!”
德莱特置若罔闻。
他更加吃力了。汗水从额头滴下,拧着眉头,眉峰下压,整个人几乎是摇摇欲坠的状态。
他拿不住剑的。
阮笙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假如德莱特死在这里, 一切就真的完了。
她心念一动, 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冰凉凉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那是克莱因留给她的孢子。
孢子的威力是巨大的,可是后果也是她无法承担的。她不确定事件的最终走向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今天的她走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就像是被米诺斯追逐的俘虏一样,她也是被死亡追赶的旅人,打开了错误的门,要么死,要么回到起点。
百余扇门中, 只有一扇门是正确的。阮笙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
要想绝处逢生,就要做好推门的决心。
阮笙不知道门后是什么,但是她至少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
*
“现在还不可以吗?”金色短发的少女站在隐蔽处,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炼狱一般的场面。
“不可以,再等一会儿。”声音从容不迫地回答。
“嗤,真是狠心啊,”瓦丽塔唇角勾起冷漠不屑的嘲笑,“欺骗她,又让她陷入这种不利的境地,如果被她知道了的话,你大概会被她记恨一辈子吧。”
“这可不关我的事。盖亚的狗没拴好绳子,跑出来咬人了而已。”
瓦丽塔:“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我只是剪断那根绳子。”蓝色长发,戴着眼镜的学士露出温柔优雅的笑容,“而且,我也没有欺骗过她。我说的是‘卢修斯不会出席晚宴’,可从来都没说过,‘埃卡特不会出席’。”
“……真是让人心寒,我以为你对她,至少还抱着一点师生情谊的。你就不怕她真的死了吗?”
“她死不了的,我不会让她死。”埃卡特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狼狈地跌在地上的少女。
她用一枚沾染了血污的金色钉子对准了自己脆弱柔软的脖颈,在朝旁边的青年喊着什么。
这个距离,瓦丽塔听不到,但是祂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离开这里,”她嗓音嘶哑,听起来让人揪心,“我们一起活着出去,或者一起死在这里。德莱特,你不想这样,对吧?你看看你现在,可是连剑都拿不稳了。”
埃卡特脸色有点阴沉。
瓦丽塔留意到祂的神色,转头问:“怎么了?”
埃卡特没说话,只是轻蔑地冷哼一声。
“难得看见你不高兴的样子。”瓦丽塔稀奇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恨她,还是不恨她?”
黑暗神面无表情:“管好你自己。”
*
“哐当——”
剑掉了下来。
没有了剑的骑士还能够叫骑士吗?没有了武器的士兵还能够被称之为士兵吗?
答案是否定的。
德莱特忍不住,痛得闷哼出声,大汗淋漓地跌坐下来,阮笙飞快过去,用牙咬住绳索,从口袋里翻出药剂,清理伤口,再拿起德莱特的剑切断绳索,绑在他的手臂上,阻断魔物毒素的流通。
她用钉子剔除腐肉,用浸透药剂的纱巾作绷带绑住他的伤口,越慌忙,手越抖,越急迫,越容易出错。她红着眼眶,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浸透德莱特深色的制服。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抓住了她颤抖的双手,仿佛在让她安心。
“别怕。”
德莱特唇色发白地说道。
他昏昏欲睡。
阮笙呜咽着,捧着他的手,抵着自己的额头,喃喃着:“别睡,别睡,德莱特,清醒一点……”
不能死。不能死。千万不能死。
死在这里,她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逢场作戏,所有的虚与委蛇,全都付之一炬了。
他们是游戏里的一串代码,可是她不是。她想活着离开游戏,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阮笙眼前湿润模糊一片,她绝望地用手背抹掉泪水,用双手拿起了德莱特的长剑,横在了自己和德莱特的身前。
眼前是漫天的魔物,横陈的尸体和呼啸的腥风。
她一边流泪一边挥舞着刀剑,期间德莱特因为受伤反复昏过去又清醒。
手臂上缠着金色的绳索,在他的眼中,那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勋章。
原本用来索命的工具,却将他从地狱大门拉回来。原本是用作惩罚的利刃,却成了剔骨的刀。原本应该将他吊死的绳索,现在是拴在崖边大树上,另一头系着他的救命稻草。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
少女眼睛哭得发肿,脸颊和鼻尖红红的,碎发被泪水和汗水濡湿,黏在了皮肤上。她跪在他的身边,纤细的胳膊微微发颤地举着那把他从不离身的佩剑,挡在他的面前,挥舞着,斩杀着眼前疾驰而来的骇人魔物。
她力气不大。
挥剑很慢,却很精准。应该是射击练习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他知道,一个星期之前她就开始练习移动打靶了。
只是这样,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十分钟,五分钟?
或许更短也说不定。
他一闭上眼睛,耳边就是她干涩发哑的声音。
她恸哭地恳求着他:“德莱特,我求求你,不要睡,振作起来……”
“德莱特……”
“德莱特……呜呜……”
“德莱特,再坚持一会……”
德莱特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妹妹这样喊他的名字。上一次还是……上一次他已经不敢再去回忆了。他把那次经历永远地埋藏起来,那是他永远不愿意去挖掘,永远不会有第二人知道的肮脏的、不见天日的过去。
他不会让海洛茵知道的。
只要她不知道,她就永远是他的妹妹,他永远是她的哥哥。
他胸口起伏,剧烈地喘着气,试图支开眼皮的时候,还能听到她抽抽噎噎骂他的声音:
“为什么这么倔,为什么一根筋?既然知道自己要负起应该有的责任,就更应该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奋不顾身冲上前去,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不会审时度势,固守着老化且呆板的骑士精神,其实所做的一切,归根到底,只是在给岌岌可危的王朝输血续命而已……”
德莱特咳嗽,他捂着嘴,身体颤动起来。
他其实是想说话来着。
她说的这些,如果真的被皇帝听到了,十条命也不够绞死的吧。
听到声音,阮笙呆滞了片刻,回过头来,惊讶地愣在原地,失去了言语。
青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一瞬间,阴影覆盖而下,血腥气,泪水的淡淡潮湿的咸气,他身上原本干净的香气和晚宴上馥郁迷人的酒香一齐涌入她的鼻腔,让她一时间晕头转向。
德莱特抱她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证明他们是亲生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一样,要把她揉进骨血之中。用力得手臂上的纱巾又又重新渗出了鲜红的血。
“……哥哥……”
阮笙喃喃。
德莱特恢复意识了。
太好了。
她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放松又惊喜的笑容。
“嗤。”
利刃捅穿了他的胸口。
德莱特趴在她的肩膀上,喉头一滚,滚烫的铁锈味液体哗啦啦地浇在了她的脖颈上。阮笙伸手去摸他的胸口,再拿到眼前,仿佛戴了一只血手套一样。
那里有一个血窟窿。
世界清静了。
“刷——呼呼呼——”
蓝色的火焰摧枯拉朽之势烧了过来,红发少年赶到她的身前,汗水浸透了领口和胸前的衬衫,他的掌心释放出浓郁纯粹的魔力,把大片的魔物烧成焦灰。
“离开这里,带着德莱特离开,快!!”赫尔曼回头对她喊道。
看着她呆滞的眼神,他又补充道:“我在宫殿里补充了大量的魔力药剂,可以撑一会儿。军队马上进城,你先带他去安全的地方……”
听力逐渐丧失,赫尔曼后面说什么,阮笙甚至都听不到了。
德莱特垂着长长的睫毛,靠在她的怀里,下颌、嘴唇和衣领无一不是鲜艳的红色。她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伤口,脑子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开。
——德莱特要死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德莱特要死了,她要被遣送回噩梦的起始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焦虑地简直快要呕吐,想哭却哭不出来,露出一个比哭还要更加绝望,更加难看的神情。
数秒钟后,她才竭斯底里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她打开了匣子,一瞬之间,无数的荧光孢子萤火虫一样涌出,以更加澎拜和势不可挡之势围攻魔物潮。在孢子的猛烈攻击之下,魔物出现了难得的下风。
仍然幸存的人们惊愕地捂着嘴,围观着这一副奇异的景象。
孢子正在以及其缓慢的速度,逐渐夺回人类的领地。
一些胆子大的贵族和骑士甚至跑了出来,跪在地上痛哭:“神明在上,这是赐予我们浩劫后的福音吗?”
人们相拥而泣。
德莱特却只觉得很吵闹。他用命守护的这些人们,无所谓他的指令,在警戒尚未消除的时刻忘记伤疤,跑出了宫殿,闹做一团。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哪怕那些受了轻伤已经治愈得差不多的人。
他们甚至对他和海洛茵的伤视若无睹,没有人肯停在他们身边,为他们找来医生,或者把他们送进宫殿里求医。
他们只是都目不转睛、聚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场百年难遇的奇观,尽管这场奇观的当事人是他们自己。
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到少女把湿漉漉的手心贴在他的脸颊上。耗尽所有的力气哭号之后,她冷静得让人害怕。
“我不会让你死的,哥哥。”
“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所以,哪怕只有一口气,也给我撑着。我不喊停,这口气,你就绝对不许咽下去。”
……
她握着他的手,贴在她柔软的脸颊上。泪痕风干之后,她的皮肤冰冷,生涩,她蹭着他的掌心,像是在对他说“别怕,我会守护你”。
德莱特以前从未奢求过,有朝一日,他孱弱不堪、不学无术的妹妹居然能够保护他。
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她瘦弱的身躯,一折就断的腰肢和双臂,能够举起他的长剑,眼睛不眨地挥刀把敌人斩成两半。
他今天才知道,她不是什么公爵家的废物。
她是珍宝,是应该被他捧在手心,私藏起来的,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
……
长靴踩着草地的沙沙声走近。
“我真是看不下去了。”声音说。
阮笙没回头,只是抬了抬下颌:“救他。”
“要我救人,就是这种态度吗?”罗兰不屑地用鞋尖踢了踢昏死过去的德莱特的手臂,“公女,注意你说话的语气。这种程度的伤势,除了光明系魔法高阶大治愈术,其他任何药剂都无力回天。”
“……我求你,救救他。”
罗兰蹲下来,捏着她的下颌,抬起来,雪蓝色的的双眸冰冷地俯视着她:“求人只是这样可不行啊。公女,你得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德莱特的身体在飞快地失去温度。
阮笙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才开口道:“我答应做光明神神殿的圣女。十二月份,我会配合你去参加圣女大选。”
罗兰却笑了。
“仅仅是这样?这只能算作是附加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