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输了,按照赌约,他不能再跟海洛茵一起玩儿。
憎恶着德莱特,连带着海洛茵也看不顺眼起来。赫尔曼看到她的时候,总会抱着手臂,不屑地“哼”一声,把脸别过去,跟同学说话,以显示是自己主动不愿意搭理她,不是被迫不能接近她的。
他看不到她落寞的眼神。
他看不到她在阁楼里悄悄地啜泣。
他假装看不到每天等在班级门口给他送便当和牛奶,看见他就开心地挥手的她。
他融入了班级和同学。
融入了上流社会的社交圈。
融入了魔法的海洋和药剂的宇宙。
——唯独遗忘了他。
这个赌约,从被胁迫开始,到双方自愿为终。
*
神殿的图书馆在七楼。
每周都有专门的清洁人员来打理图书馆,做一些清扫灰尘,整理桌椅,擦洗门窗的工作。
门被打开的时候,一只青金色的小蝴蝶跟着清扫工溜进了图书馆。
清扫工关上了厚重的门,开始了一天的打扫工作。
终于又回到了沃米卡,这熟悉得让人想要落泪的气温和刚刚好的湿度。
之前在北国差点把她漂亮的大翅膀都给冻僵了。
阮笙活动了一下翅膀,高高低低地飞过一排排书架,感受着空气中的墨水香气和香薰的馥郁。
窗帘被拉开,一缕光线歪歪扭扭地打进来,映照着飞舞的灰尘。
阮笙感觉灰尘像是起舞一样,和着乐拍,踢踢踏踏。
她的心情也难得的安逸了下来。
她停在一个白瓷花瓶的一束花上。
那是一支玫瑰,插在清水里,像一簇火苗。
窗子开了一条缝,风吹进来,秋天的风干燥凉爽,吹得阮笙昏昏欲睡。
传来翻页声。
阮笙蓦地惊醒。
这里除了清扫工之外还有人在!?
她吓得扑腾了两下,飞了起来,到一个合适的视角向下看去,才看到一个高个子金发的青年。青年手里翻阅着一本泛黄的书籍,看上去陈旧不堪,脆弱无比,指甲轻轻一弹就能变成一地纸屑。
……罗兰·瓦伦汀。
阮笙如今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了。或许是因为小蝴蝶的情感系统没有那么发达,又或许是梦境没有把她的情感一起带入,她只是安静地停在书架顶端,注视着罗兰。
清扫工扔下水桶和抹布,脱下围裙,摘掉帽子和手套,踩着鞋跟“哒哒哒”地走过来。
“罗兰,想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啊。”瓦丽塔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她的内扣短发微卷,一边别到了耳后,另一边用夹子夹住。她涂了睫毛膏,睫毛又卷又翘,大眼睛看起来无辜、澄澈极了。她涂了深粉色的口红,有点像刚吃完桑葚没擦嘴。
阮笙无聊地想东想西。
罗兰理都没理她,兀自把书翻过一页。
瓦丽塔抱着手臂,讥诮道:“还没有放弃吗?真是难得啊。愈挫愈勇,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用那样极端的手段呢?你明明知道,海洛茵她就是那种会破釜沉舟的人,你越是给她制造困难,她越是喜欢迎难而上。罗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如何?”
“……”
罗兰的脸色并不好看。
说瓦丽塔心里不发怵那是假的。但是她同时也很清楚,比起担心罗兰会杀了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会把时间花在更值得他去做的事情上面。
——比方说寻找消失已久的转生魔咒。
瓦丽塔特地去了解过这个魔咒。传说在三百多年前,魔咒的咒语就已经失传,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去处。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连这个魔咒是否真实存在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转生——一件只有至高神才能够做到的事情,怎么可能被写成咒语,流传到人间呢?想想都觉得离谱极了。
罗兰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
尽管他从来对神明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但是就像是没有武器、魔力的人类会远离虎豹豺狼一样,并不是敬而远之,只是暂时的撤退而已。
一旦找到合适的时机,谁也说不准,他手里的枪|口,到底会不会瞄准毫无防备的猎物。
转生咒从前不被他重视,那是因为他不相信。他担任神使职位十余年,从未听说过这个咒语的存在。
可是如今,他却奢望,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微弱的线索也好,只要有一点点的可能,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寻找。
只有这样,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才能够在忙碌中得到一时的安宁。
瓦丽塔不厌其烦地在他的耳边叨叨“自欺欺人”,他烦不胜烦,就像是被一只苍蝇环绕一样,他想要拍死她,却腾不出空。于是他干脆直接设下屏障。
今天,她的话却难得让他的动作迟疑了。
“哼,罗兰,你真是可笑可悲,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让她成功转生,接下来你又能够做什么呢?”
罗兰翻着书页的手一顿。
“典籍记载,转生之后的人会失去之前的记忆,身世、年龄甚至是外表都不尽相同。罗兰,你知道忒休斯之船吗?当一艘船身上所有的零件都被替换了之后,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你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瓦丽塔笑了一声,“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她,你不在乎她到底是不是原来的海洛茵,你只是需要一个与她相似的‘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而已,就像你当初找上我一样。”
罗兰掀起眼皮,雪蓝色的双瞳冰凝似的眨也不眨:“……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瓦丽塔愣了愣,“浮月森林,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罗兰听完她的概述后才闷声笑了起来。
景象落在瓦丽塔眼里,就好像动物园里的金发鬃毛狮突然发起了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瓦丽塔神情古怪,忍不住皱起眉头,后退一步:“……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
罗兰扶着书架,喘着气,肩膀起起伏伏,声音喑哑。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只是弯着腰,露出一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海洛茵,她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却骗了我这么久、这么久的时间,在我的面前演着一场毫无破绽的戏剧。我以为我看破了她,却只不过是掉进了她的另一个圈套……”
瓦丽塔不明所以。
“……可是我,真的相信了……”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把脸埋在掌心,声音又低又涩,像是在呜咽。
“相信什么?”瓦丽塔不抱希望地试探着问道。
“相信她说,她喜欢过我这件事。”
瓦丽塔连忙捂住嘴,把自己的“噗嗤”笑声堵了回去。
怎么说呢,真是愚蠢。她一想到自己几个月之前还曾经被这种人耍得团团转,就觉得羞耻。连她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得出来,海洛茵厌恶极了罗兰,对方在感情经历方面到底是有多空白,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一旁的阮笙心虚地扇了扇翅膀。
“你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海洛茵一样的少女吗?”
“遇到过。”
“后来呢?”
“她死了。”
罗兰缓了半会,才慢慢开口:“她有着跟海洛茵一样的卷曲长发,一样的双眸,她们告诉我,她们的眼瞳都是湖泊的颜色。”
“她跟海洛茵,你更倾向于谁?”瓦丽塔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当然是她!”罗兰似乎愠怒,他按着一旁的书架,手背青筋凸起,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血管里的血液汨汨流动着,“她领养了我,照顾我,抚养我长大,送我去神殿学习知识……”
瓦丽塔:“那她死的时候,你为什么从没想过,要让她转生呢?”
就像是按下了暂停键,罗兰的声带暂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他无言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死的时候,他在他们曾经居住的地方停留了整整一夜,他杀光了神殿上下所有看不惯他的老顽固,他拖着长剑,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自己闭塞的果壳之中,或许再也无法与他人交流。
——直到遇见了海洛茵。
首先是熟悉的眉眼,然后是熟悉的香气,其次是暧昧的接触和告白。她的身体纤细柔软,几乎没有重量,坐在他的腿上时像一片羽毛。
她的手拂过他的腰、下腹、胸口和脖子,捏过他的耳朵。他的厌女症在遇到海洛茵时自愈了。
他记得海洛茵穿着睡裙时精致分明的锁骨和修长的双腿,记得她抱住他时胸口和他重叠的心律,记得她每次带来的枕头上独特的芬芳,记得她在公演之前排练音乐剧时唱的每一句台词。
——可那都是谎言。
一个彻头彻尾的弥天大谎。
而他却身陷这场谎言,无法自拔。
“知道了真相,总该打消念头了吧?转生魔咒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东西,这玩意儿跟复活魔咒不相上下,魔域新任的魔王发动所有魔族找了三天也没看到半页纸,更别提你只有一个人了。”
罗兰好像冷静了下来。
他的情绪终于没有之前那样激动,眼神沉沉的,金色长发有些凌乱,表情看起来却更加怪异。
他冷漠地打断了瓦丽塔的话:
“不。”
瓦丽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会继续寻找转生魔咒的。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我一定会把海洛茵从地狱拉回来……”
他说着说着,竟然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半刻之后,瓦丽塔从图书馆里面色古怪又恐惧地离开。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罗兰最后那一句扭曲又偏执的话——
“我会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然后问问她,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接近我。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要亲耳听到她的回答……”罗兰咬碎每一个字,“不、死、不、休。”
图书架上的小蝴蝶,打了一个哆嗦。
*
第四天。
德莱特从骑士兵团回来,扔下佩剑,第一件事就是赶去阮笙的房间。哈蒙面无表情地把他拦在外面,用湿毛巾捂着鼻子,给他喷了一点奇奇怪怪的药剂,消除了他身上几不可查的血腥气才把他放了进去。
他的妹妹,海洛茵,距离那次宫廷晚宴,已经昏过去四天了。
躺在床上的她看起来很平静,像一朵包装精致的玫瑰花。德莱特想起一个民间童话,讲述的是睡美人的故事。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些所谓的童话,但是这一刻,他却捧着她的右手,埋头祈祷。
——如果童话是真的,那该有多好。
只要能让她醒过来,即便是亲吻也无所谓了。他不会再因为那些可笑的理由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不许她嫁人,他会亲自为她挑选合适的结婚对象,会把对方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他会一条条罗列她的陪嫁,他会送翡翠矿脉、会送她想要的开在市中心的咖啡厅,会送药材商铺的契书……
只要她能睁开眼睛,看一看他,那时无论她开口说想要什么,他都无法拒绝的吧。
德莱特这样卑微地祈求着。
她为了救他,同意了跟神殿那杂碎的订婚。她肯付出这样大的牺牲,他也决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强行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想办法解除这个口头协约,然后找一个距离公爵府很近,德蒙特家族党|派的家族,让她下嫁。她不会受半分委屈,想回来住就回来住,没有人敢置喙一句……
所以,快醒来吧。
快醒来吧,海洛茵……
海洛茵,海洛茵……
这样的念头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攥着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颤抖起来,或许是病还没有完全好,他这几天完全无法入睡。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少女吃力地举起长剑,无所畏惧地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每一次回想起这个画面,他的心脏都会被狠狠地撞击一次,凹陷下去。裂纹浮现在他的心上,冷风灌进去,他的心脏发抖、发寒、发颤。
他跪在她床边的地毯上,垂着头,像一座雕塑。
床上白瓷一般脆弱的、细碎的少女轻轻眨了眨睫毛,干涩的嘴唇微动。
几秒钟后,德莱特才察觉到,他惊讶又惊喜地想要喊人过来,却发现少女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她只是似乎在说着一些梦话。
声音太微弱,德莱特听不清。
他按着制服上的流苏、绑带和绳索,避免它们垂到她的身上,然后压低身体,侧过脸,凑近她的唇,试图听清她喃喃的话语。
她说出的话滚烫又含糊不清,德莱特很难听清。前一句没有听到,只听到了后面的词汇。
一个简单的,一点儿都不复杂的词汇。
两个相同的字叠加而成。
——“……哥哥。”
德莱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他就这样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很久很久。
下午五点半,哈蒙才看到少公爵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卧室。他一边走一边戴上了帽子,哈蒙没看清他的表情,她只是立刻拖了一遍地板,按时给她换了冰袋。
梦境里的小蝴蝶,却又再次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阁楼里。阁楼很久没有打扫,积了厚厚一层灰,青年身材颀长挺拔,颇为狼狈地弯着腰,蹲下身体,蜷在角落里,翻阅着那些抽屉里的日记本。
一共有四本,日记的主人,都是他的妹妹。
它们被遗忘在这里,不见天日了很多年。
青年忐忑地、期待地翻开了封面。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但是这样的隐秘的窥探妹妹的遗物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起来。
“海洛茵”这个词汇被歪歪扭扭地写在了扉页,旁边还画着一个简陋无比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