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色也暗下来,代善等几旗的人起身散去,心思各异来到殿外。
原本积着的怒气不满,待踩到没过脚脖子的积雪上,顿时消散得没了踪影,转而忧心忡忡。
看来布迦蓝那个女人没有危言耸听,今年冬天的雪,实在下得太早太大,若明年还是如此,才真是天要亡我也!
布迦蓝与范文程留了下来,认真商议着盐的定价,皇太极听得眉头微皱,迟疑着说道:“价钱会不会定得太低?据我所知,外面铺子里的盐价,差不多要比你们的价格高上一倍。”
范文程觑着布迦蓝不耐烦的神色,笑着解释道:“皇上,盐与粮食一样,都是关乎着民生的大事,盐绝对不能太贵。将盐统一到户部售卖,不能想着一下赚大钱,这是积少成多,细水长流的买卖。
盐商富得流油,不是靠着把盐卖高价,而是独家经营,卖得多了就赚得多。老百姓吃不起盐,绝对会造反,反之过来,朝廷将盐掌控在手中,就是防着有人拿盐做文章闹事。
奴才知晓皇上的担心,怕有人低价买进大量的盐,然后再高价转卖,从中赚银子。尚书大人早就有了防范,先前说配给盐,也是这个意思。买盐得拿着户帖前来,根据人口配给。如果遇到过年过节,或者家中有红白喜事,则会酌情多配给一些。既稳定了百姓,又不会让心怀叵测之人有机可乘。"
皇太极放下了心,直叹道:“可惜,若是能将辽东掌控在手,何愁会缺盐。这次去了朝鲜,定要他们再多拿出来!”
这根本就是屁话,辽东一天没有到手,大清还是得靠着朝鲜吃盐。布迦蓝没有搭理他,对范文程道:“送回来的那些尸首,你怎么安排的?”
范文程说道:“奴才问过了与他们相熟之人,传了他们的家人来认领,将他们全部回了家。”
布迦蓝思索片刻,道了句辛苦,起身说道:“天已经黑了,你也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
范文程起身告退,两人走出屋子后,他恭敬谢恩,说道:“奴才多谢尚书大人的礼物。”
范文程为人处事周到又妥帖,知道她不会人人都送礼,所以没在人前提及,在私下里才道谢。
布迦蓝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仍很满意范文程的态度,尤其是他不用提醒就改口叫了尚书,福晋与尚书,两者之间可差得太远了。
她略微沉吟之后,说道:“范章京,还有件事要托付给你。”
范文程忙道不敢,“尚书大人尽管吩咐就是。”
布迦蓝说道:“先前你也见到了英俄尔岱与马福塔两人的表现,他们两人都绝对不能再留在户部。人有私心没事,但是私心太重也不行,总得分清主次。
马福塔纵容儿子,不知道在朝鲜捞了多少好处。朝鲜不会分那么清,只会将这些帐全部算在大清头上。不管怎么说,大清与朝鲜都是两个国家,却因着他私人的原因,大清再被记恨上一笔,这实在划不来。
懂得朝鲜语的实在是太少,熟悉朝鲜的更是凤毛麟角,皇上年底要出兵朝鲜,还得用他们两人,我不得暂时放他们一马。
你帮着多加留意一些,选一些聪明伶俐的人,让他们学习各种语言,以后让他们做启心郎或者使臣。”
范文程早就看出了布迦蓝对两人不满,心中还一直在纳闷,照着她的脾气,绝对容忍不了,现在听她说完恍然顿悟。不是实在没人,布迦蓝估计早就把两人砍了。
“明年要举行科举,从科举考试的人里面选拔如何?”
布迦蓝想了想,说道:“科举归科举,选人归选人,主要是学习语言的能力强为首要。科举也要慎重,至于考什么,谁来出卷,我也想不到谁有这个本事,也得拜托你。不过记得了,少考八股文章,得选出些有真才实学的人出来。”
“对了,还有雪下得这么大,明天你去城里多走走,多带些人手去,若是有房屋被压塌,帮着安置处理一下。大明来的百姓都是住在茅草屋里,不知道情形如何,我明天也得去瞧瞧。”
范文程一一应下,交待完之后,布迦蓝回了有福宫。经过东宫时,见宫女伺候着海兰珠在廊檐下来回散歩,她瞄了一眼,难得被吓了一跳。
海兰珠照常裹着厚厚的紫貂风帽,以前她人裹在里面,还能看出纤细的身形。现在看过去,她好似紫貂成了精,在直立行走。她的脸也胖了几圈,像是顶着两团发面馒头。
海兰珠也看到了布迦蓝,故意将手放在了肚皮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阴阳怪气地道:“喲,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大功臣回来了。”
布迦蓝收回视线,话都欠奉,径直走了过去。
海兰珠不屑地撇撇嘴,吩咐道:“都这个时辰了,去看看皇上怎么还没有回来。天气寒冷,多带个手炉,里面装好炭,可别冻着了皇上。”
布迦蓝的耳朵灵光,海兰珠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她是在外面等着皇太极。这么冷的天气,还真够拼的。
雪一直下个不停,翌日早上起来,布迦蓝照常锻炼之后,站在凤凰楼上,看着眼前的冰凌,一条条从廊檐上垂下来,晶莹四射。
远眺盛京城,都被雪掩盖住,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她难得深深叹息,对于权贵来说,这是赏雪的好时机,可对于百姓来说,就没那么美妙了。
下了楼用完早饭后,布迦蓝与苏茉儿一起坐上马车,赶去了她旗下百姓的安置点。
陈济听到消息马上迎了出来,见礼之后笑着道:“福晋回来了,快进来坐。”
布迦蓝说道:“以后还是以官职称呼吧,不用叫福晋。我还要去别处,就不坐了,我是来看一下房屋可还结实,这么大的雪,别把屋顶压塌了。”
陈济愕然片刻,忙改了口,说道:“昨天小的就已经关照过,晚上不要睡得太死,得注意着些外面的雪。今天一大早,各家各户都已经起来扫过屋顶的雪。尚书大人不放心的话,小的再陪着前去瞧瞧。”
所有的房屋都是草屋泥墙,布迦蓝沿着住户人家走了一圈,见屋顶上的积雪被清扫过,上面又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炊烟袅袅从屋顶升起。外面太冷,所有人都躲在屋里取暖,看上去安详而宁静。
她略微放了心,问道:“烧炕的柴火可够,冬季储存的粮食还能吃多久?”
陈济说道:“柴火倒还能烧上些时日,口粮则有多有少,家中半大小儿多的,估计会缺一些,不过大致能对付过去。尚书大人放心,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也没人大手大脚,会自己算计着过日子。”
百姓坚韧,虽然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地方,在屋角处,已经见缝插针开辟出了一块块的菜圃。如今虽被雪覆盖,还是偶有被冻成冰柱的青翠小葱,顽强地从雪中冒出头。
布迦蓝说道:“这次从朝鲜带了些粮食回来,到过年时,每家每户能分上一些。还有盐,过几天就会低价售卖,能比以前便宜不少。”
陈济神色一喜,冻得通红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忙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多谢尚书大,我等会就跟乡亲们说去。”
布迦蓝被他的喜悦感染,也微微笑起来,说道:“你帮我留意一些,如果有擅长学语言,会读书识字的,统计一下名册,到时候我有用。”
陈济猜是译官之类的差使,当即一口应下来,遗憾地道:“只可惜小的年岁大了,学得也慢,不然小的就舔着脸也报上一个。”
布迦蓝说道:“无妨,总有展现你本事的地方。宅子那边规划得如何了?”
陈济忙说道:“这段时日尚书大人虽然不在,小的与堂兄他们一直没敢躲懒,天天去柳条湖边,想着怎么将宅子建好。这两天雪实在是太大,才没有出去,小的这就去将堂兄叫来。”
陈工匠穿着破皮袄,缩着脖子跟在陈济身后走了过来,上前请安之后,递上卷轴,说道:“福晋…”
陈济忙打断了他,“以后别叫福晋,福晋是户部尚书,要以官职相称。”
陈工匠莫名其妙,几乎被陈济的话绕晕,不过他不敢多问,从善如流改了口:“尚书大人,小的不会画图,只勉强画了出来,尚书大人先看了再说,要是有不满意之处,小的再改。”
外面雪大,布迦蓝也没有打开,说道:“反正现在太冷也建不了,我先拿回去,等天气好一些,我们再去湖边对着现场具体看一下,有不合适的地方再修改也来得及。”
苏茉儿上前接过卷轴放到了马车里,布迦蓝说道:“我还要去别处,陈济,你要提醒他们主意着些,屋子里烧炭取暖的话,别把窗户关得太严实,小心着中毒。”
陈济忙应下,与陈工匠恭送布迦蓝离开,转头咧着嘴笑道:“尚书大人回来了,真好,给咱们带了粮食回来,还说以后的盐,价钱都下来了,嘿,这下吃饭,再也不用没滋没味的,等买到了盐啊,我得先喝上一大碗盐水!”
先前盐的价格贵得很,他们太穷,凑足钱买回来的盐,几乎是按着粒在数着放。
陈工匠也乐得嘿嘿笑,说道:“可不是,嘴巴里都快淡出鸟来,干活都没有力气,尚书大人真是难得好人呐,真跟那活菩萨差不多。不过为什么不能叫福晋,要改口叫尚书?”
陈济老神在在,呵呵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福晋福晋,皇上的后宫福晋多得很,尚书可是前朝的大官,肯定是福晋不能比。再说,福晋站在朝堂上,听起来总不对劲,没有尚书来得光明正大。”
陈工匠似懂非懂,不过有饭吃,还能吃得有盐有味,不管是福晋还是尚书,在他眼里都是好人。
布迦蓝坐在马车里,拆开卷轴看了起来,陈工匠的图册画得简单,但每一间屋子多高多宽都做了标注,亭台楼阁也画得清楚明白。
尤其是地火龙,原来是屋子底下掏空,相当于整座屋子下面多了地下一层。在屋外地面上开一道口,可以容人下去加炭,热气透过地下透上来取暖。
在屋角的隐蔽处,还有一个个烟道出口,地下烧炭的烟可以通过烟道排出来。“注2”
布迦蓝看得赞叹不已,递给苏茉儿,笑道:“说不定明年冬天我们就可以住进去,再也不用呆在那逼仄的宫里,若想要吃鱼,随时去柳条湖里捞来就是。你帮我记着些,等到开春暖和以后,让人将湖里的淤泥清一清,以后湖水更加清澈,夏天还可以下湖游水。”
苏茉儿看着图册爱不释手,向往地道:“要是再做几只船放到湖里,天热的时候,晚上去船上游湖,满湖都是荷叶荷花香,那才是神仙日子呢。”
布迦蓝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还得再加几条船。”
苏茉儿将图册卷起来,沉吟片刻,说道:“只怕福晋的宅子建起来之后,有人眼红也会跟着建,到时候湖里到处都是船,挨挨挤挤跟浑河码头似的。”
布迦蓝马上想到昨日遇见的海兰珠,冷声道:“你说的是和谐有礼宫吧,她敢上前来凑热闹,我掀翻她的船淹死她!”
苏茉儿骇笑,想了想说道:“女人怀了孕,胎儿长太大可不是好事。和谐有礼宫才小几个月身孕,已经长得那么胖,以后生养得吃大苦头。”
国君福晋先前说,皇太极的各种参与补品都送到了和谐有礼宫,大鱼大肉吃下去进补,冬天又几乎呆在屋子里不动,能不长胖才怪。
“奴才还听说,那边已经请大夫与萨满法师看过,都说肚子里怀的是儿子,皇上高兴得不得了,源源不断的赏赐送到了和谐有礼宫。其他几个有了身子的人,半点好处都没有得到,私下里议论说皇上偏心,几乎没有把和谐有礼宫恨死。”
布迦蓝失笑,“这孩子都还没有生下来,已经拉了一堆仇恨。若是生个女儿,得被嘲笑死,若是生了个儿子,那可是立了一个天大的靶子。咱们别去管,只管在旁边看着吧。”
苏茉儿应是,说道:“原本肃亲王福晋,以前还经常来和谐有礼宫跟她说话,好似两人闹翻了,最近也不再来。奴才打听了一下,伺候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是和谐有礼宫,每次都还好心劝说肃亲王福晋,让她早点生个孩子,生了孩子以后,才能在肃亲王后院立足。
奴才估摸着,肃亲王福晋听了很不是滋味,这孩子岂能说她想要就要。肃亲王福晋害怕肃亲王,连同房都厌烦。炫耀得多了,肃亲王福晋也忍不下去,直接甩脸子就走了人。”
布迦蓝想起见到的杜勒玛几次,她在豪格处吃足了苦头,几乎厌烦死了豪格。
偏生海兰珠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孩子,不紧抓着个人炫耀,出一口恶气,估计她会憋死,两人能不翻脸才怪。
对呀,还有豪格,其他兄弟对他没有威胁,海兰珠若是生了儿子,那就不一样了。
皇太极本就对豪格不满,海兰珠的儿子他肯定会当金宝贝一样捧着,到时候他们这对曾经的盟友,肯定会成为仇敌。
布迦蓝只想想,就知道会好戏不断。
到了牛录的地方,费扬古飞快迎上前,眼含欣喜偷偷望着她。
布迦蓝问了些最近的情形,他忙仔细回答了,她听一切正常,说道:“先前死亡的那人可有安葬?”
费扬古点点头,说道:“已经火葬了,依着福晋的吩咐,阿克墩送了祭礼来,还有粮食布匹柴火等,足够他妻儿生活下去。”
布迦蓝耐心纠正费扬古的称呼,说道:“我去瞧一下受伤的那些人,你回去吧,不用跟来了。”
费扬古眼里失望闪过,却不敢多说,只得看着她走去了鄂鲁家。
鄂鲁背上的伤差不多已经痊愈,见布迦蓝进屋,又是高兴又是慌乱,忙转头乱看,生怕屋里太过杂乱,怠慢唐突了她。
布迦蓝没有关心屋里如何,问道:“你的伤可好了?”
鄂鲁回道:“多谢福晋关心,奴才的伤已经没事。”
布迦蓝皱眉,算了,下次等人都在场的时候,再统一纠正他们的称呼。
叮嘱了几句他别有大动作,放着伤口撕裂之后,布迦蓝朝外走去,鄂鲁痴痴凝望着她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叫住她。
连续走访过去,最后来到了塔石哈的屋子,他与费扬古分别住在东西两边。
见到布迦蓝前来,塔石哈惊了一下,旋即深深低下头请安。
她看着塔石哈,他的头几乎快埋到了地里去,问道:“为何不敢抬头?”
塔石哈脸上的伤好了之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狰狞的伤疤,遇到的人,总会盯着他的脸打量。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难受,久而久之下来,变得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也不愿意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