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点点头。
这倒没什么好说的,大理寺夏青天,天子重臣,四海闻名,她若不值得信任就没人值得信任了。
夏洛荻道:“倘若我说,这桩案子其实是针对陛下发起的,你信不信?”
暗卫微微一怔,道:“夏大人何出此言?”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秀女失踪,也犯不着天子履尘,派出夏洛荻已是顶了天了。
“这是去年和前年的事了。”夏洛荻回忆道,“我每年都会去查阅一遍大理寺压的悬案,去年和前年差不多也是九月份,青州道发生了两起无名女尸案,有渔民和樵夫分别在河道和深山里发现了被抛弃的无头女尸,而在此之前,都有秀女队伍进京参选之事。”
恰巧就是青州道,恰巧就是秀女进京的同时,发生了抛尸案。
想着想着,暗卫的脸色变了:“您是说?”
“倘若,那些无名女尸,其实就是秀女呢?那代替她们上京选入后宫的,是谁?是否有那么一些可能,已经混入后宫成为陛下的宫妃了呢?”
夏洛荻越是说,暗卫就越是心惊。
“这……”
“所以,有危险的并不是我,而是陛下。我如今身在宫中,但却非以宫妃自处,正所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为大魏之江山,这一趟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必须去,明白了吗?”
……夏大人!她身历磨难,饱受佞臣非议,竟还如此心怀大魏!
暗卫心潮澎湃,面罩后的双眼已是满眶热泪。
“夏大人只管去,我等必会为陛下,肝脑涂地!”
成功糊弄走了暗卫之后,夏洛荻看了看窗外,外面热闹得很,熙熙攘攘如赶集一般,看起来柴家镇中大多数未出阁的女子都来了。
禅房对面的杜鹃此时恰好来送她刚烘好的衣服,见了夏洛荻靠在窗前,笑道:“外面可热闹得紧呢,听人说今日的神鱼活泛得紧,硬是连沉的意思都没有。沉鱼池那儿的姑娘小姐们,从后山一直排到了大门口,秦小姐也不去凑个趣?”
哦?又换了条鱼吗?
夏洛荻似乎想通了一些关窍,慵懒地靠在窗边,之前眼里刻意收敛起来的风致舒展开,朝着杜鹃笑了一下,这一笑宛如云破月来,叫杜鹃看得一怔。
“不急,等到明日……不,后日我再去,到时还望姑娘借我些胭脂水粉。”
……
转眼间,赤狐山上的红线娘娘显圣大典开到了第三天,这个月的神鱼似乎格外严苛,那些从柴家镇及周边郡县,甚至京中来的佳人,竟纷纷铩羽而归,一个也没能让鱼沉下去。
故而这大典开到第三日,女客们便越发少了。
“哎,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个月当真是不巧。”
女人多的地方,便少不了纨绔。
京城的“恶少帮”顶着困意一连三日来到了这红线娘娘庙,虽不得进入后山,却也派了个丫头进去观礼,没有别的目的,就想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沉鱼美人”。
“话说回来李阔,这什么沉鱼美人可是你提出来的,说好了倘若是穷苦人家的,便花大价钱买下了养起来看看。来的时候属你最兴奋,好不容易等到大典开始,怎么你倒是恹恹的啊?”
李家少爷从那夜陪夏洛荻等人演完之后,就被暂时放了回去,一连两日,既不见裴谦也不见夏洛荻,玩的心也没有了,当然也不敢擅自回家,苦哈哈地陪着其他恶少玩了两天,
“我……”李家少爷哪敢说出实情,只得道,“我身体不适。”
闻言,其他恶少们噗嗤一阵狂笑:
“我们晓得了,李兄是虚了,既然如此,要是今天落日前有美人能让神鱼沉水,那我便收了。”
“你怎知道是美人呢,听说以前被挑中的还有丑女呢。”
“那就老规矩摇骰子,谁赢了算谁的,现在就摇。”
就在他们掏出骰子打算来上一盘时,忽然有人激动道:“你们快看那!那是不是李阔之前遇到的……”
纨绔们望去,只见先前在客栈惊鸿一瞥的女子恰巧自一丛青翠的竹林前缓步走来。
她走过的地方,四周都是一片安静,大多数人神情恍惚——这女子分明只是薄施妆粉,但眉宇间那种皎若云月的气态,就偏偏让人移不开眼。
“这……和那天客栈里的是一个人?”恶少们发了一阵呆,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李阔傻子似的定睛一看,也怔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拼命扯住同伴。
——不能去!前方,前方是狗头铡啊!
第29章 红线娘娘
“……所以你们就这样被她骗回来了?”
封琰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直属部下们。
“前年她查冤案住乱葬岗, 你们说她不辞辛劳乃大魏之幸。去年她查私盐单枪匹马去绿林漕帮,你们又说她整躬率物堪为标榜,你们什么时候能像听她的话一样听朕的话?”
事不过三,每次都被夏洛荻骗回来, 过分了。
但是暗卫们还是很感动, 每次被夏大人骗……不,说服, 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志得到了洗涤, 对大魏、对皇帝的忠心又坚定了一个层级。
夏大人虽被征入宫中,但并不贪图安逸, 时时刻刻为国为民,且随时准备为报君知遇之恩而牺牲自己。
不要整天想着朝廷能为自己做什么, 而要想着自己为大魏做什么, 这叫什么?这叫忠义!
——这帮人离疯不远了。
封琰一点也不需要他的部下随时准备为他去死,人活半辈子,好好封官拜爵荣妻荫子它不香么。
嗯, 夏洛荻除外。
看着帐外的篝火,封琰道:“算了, 你们退下吧。”
他刚从青州营回来, 不想宫里那边动作快, 也是嫔妃们想一洗中元节那桩案子的晦气, 提前三日便催着皇帝出发了, 浩浩荡荡荡一行, 不到半日就到了赤狐山以北的围场。
封琰也就被他哥截了个正着。
这会儿听了派去的暗卫又被夏洛荻哄回来了,封琰觉得还是自己去比较妥当。
毕竟夏洛荻办起案子来是什么都不管的, 真被歹人发现了, 以她在恶人界的名声, 就不是薅秃她那么简单的了。
正要走时,封瑕突然进来了。
“你到哪儿去?”
封琰道:“我有要务。”
“若是为夏卿,你就先坐下吧。”封瑕一眼就看穿了他,屏退了外面的人,道,“她是乐相的门生,心性才智都远在那些芸芸庸官之上,你几曾见过她做过没把握的事?”
封琰见他哥堵着门,道:“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
“别这么冷淡嘛,坐。”封瑕兴致勃勃地问道,“为兄好奇而已,今日下午刚到这清江围场,嫔妃们不知哪儿听说的这附近有个什么庙,专保容颜美貌,一个个哄着母后要出去微服私访,是不就是夏卿说的那地方?”
太后大约也是觉得齐王妃那事让宫里多了些晦气,召了不少高僧进宫作法,自己便和嫔妃们一道出来散散心。
这当然不行,现在还不晓得那所谓娘娘庙里到底是个什么底细,让她们过去岂不是进了贼窟?
封琰自然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又想起了夏洛荻叫暗卫回报来的推测——送秀女的队伍每年都要路经柴家镇,说不准当真有贼子混入了秀女里。
只是还没有实证,封琰也没有随便断言,只是问道:“是谁提议要去红线娘娘庙的?”
后宫宫规宽松,最冷的冷宫就是夏洛荻住的老嬷嬷疗养院,是以嫔妃们也大多自由自在,想来便跟着来了。此番带的妃嫔大都也是宫里较年轻、较闲不住的嬿嫔等人,除此之外,太后还专门带了个份位最高的灵妃何氏,因她抄佛经抄得一手好字,出阁前乃是京中出名的才女,平日里很是得太后喜欢,这次也一并被带了出来。
“她们一拥而上全闹着要去,太后又惯着她们,我怎知是谁提议的。”
封瑕言罢,忽地心头一动,道:“夏卿查出来此案事关后宫?”
封琰点了点头,“此番名为行猎,实为围剿,带兵出来就足以,让后妃们留在此地——”
就在此时,帐外一阵女子的笑声传进来,封琰立即退到屏风后。
不一会儿,以嬿嫔为首,带着几个妃嫔一道进了大帐。
她们行了礼,便向封瑕展示了手腕上的红线,撒娇道:“陛下,妾在阁中时早就听说过这柴家镇里有个红线庙,灵得不得了,正好太后也要去那赤狐山上的白水寺祈福,您就答应了让我们陪着太后尽尽孝嘛。”
老娘和小老婆连番上阵,封瑕被叨叨了一下午,无奈道:“朕压了许多政务待处置,实在没有那个时间陪你们。”
“哦这个呀,陛下放心处理公务,我们一开始就没有要带您呀。”
封瑕:“……”
哦,你们出去玩,为夫留在围场处理政务,真好。
想着想着,封瑕的余光扫过屏风后,微微一笑:“你们去可以,但朕要多派些可靠之人周护你们,今年的武科头名本事过人,就派他跟着崔统领保护你们去,如何?”
宫里的人都知道崔惩和皇帝很像,但这人既冷淡又无礼,嫔妃们大多很怕他。
“他啊……”嬿嫔噘起了嘴,“妾见他总觉得怕得慌。”
“无妨,他若戍卫不周,你们回来告诉朕。”封瑕提高了声音,“朕调他去外地,让他!三年!不得出现!”
屏风后的封琰:“……”
他只有用这个身份才好跟夏洛荻出去鬼混,调去外地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回龙椅上了。
等到嫔妃们千恩万谢地离去,被迫陪老娘和嫂子们出去逛街的封琰幽幽道:“舒服了?”
封瑕:“舒服了。”
行吧。
封琰无话可说,正要走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来问:“你给我派的是羽林营的谁?”
封瑕道:“你还不知道吗?夏卿那养子拿了武科头名?”
喔,那小子倒是挺争气。
封琰道:“你就把睚眦点去了羽林营?”
封瑕:“听考校他的赵将军说此子性还需要磨一磨,且先从副校做起……哎,这是军务上的事,你怎么不去点?”
封琰:“任人不可唯亲,我避嫌。”
封瑕:“你唯哪门子的亲,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入了夏家的籍。”
什么时候?
封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垂眸看了看手心里的疤。
那个初到越王府时、冷心冷情的夏谋士第一次失态,就是在他为她挡了一支冷箭的时候。
她说哪有主公为谋士挡箭的,这条命总要还他。
区区小伤,征场之人从未放在心上,但他那时却鬼使神差地跟她说:好,我等你还我,不还完,不准死。
这一还,就让她宵衣旰食,让这江山海晏河清。
一句玩笑话罢了,哪知她一诺千金。
若非如此,恐怕她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般……像个清醒的疯子。
“……是我误她的。”
……
红线娘娘显圣大典。
裁了眉,描了妆,花钿烙额上,所幸这么多年梳妆的手法还不算生疏,看四面八方投来的呆滞目光,就晓得这张有原貌五分成色的面容尚算可用。
不过夏洛荻这么做也并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要保证自己在那沉鱼池的试炼中足够吸引到池下贼人的目光。
“秦施主,昨日的风寒可好些了?”后山门口的女尼见了她来,像是长候已久。
夏洛荻轻咳了一声,道:“前两日想等待家人音信,现在看来,想是被我那主家抓去了,只愿我那主家莫要动用私刑。”
这年头大户人家发生这样的事,出于名誉考虑大多也不敢报官,最多打一顿私了。
女尼越是打量,越是满意,道:“还有一个时辰,施主请。”
大典到了第三日,已没有前两日的盛况了,无需排队夏洛荻便顺利来到了后山。
此时,后山的沉鱼池旁,三三两两坐着花枝招展的女子,有的在团扇上刺绣了蜻蜓、硕果等物,在池水面上招摇着,想要引起神鱼的注意,但都没什么用。
至于那条神鱼……
和之前她和裴谦偷走的那条一模一样,想来贼人们必定是在哪里养了一池子,死一条换一条。
夏洛荻特意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红线洞,与那夜不同,红线洞口的大锁早早被拆了下来,门口守着两个女尼,像是在等沉鱼池的试炼结束后,放人进去。
“敢问这三日可有其他女子得了神鱼认可?”夏洛荻好奇地问道。
女尼笑着摇摇头:“没有,神鱼只待有缘人。”
很好,这样就不必顾忌可能有其他女子受害。
夏洛荻步伐轻巧地走到池边,没等她坐下,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
她一回头,就见到一众衣着高贵的女子从入口处依次走入,边走,还边笑话着彼此。
“……好不容易将老夫人送到了白水寺里,甩开了那姓崔的棺材脸,还不让我们松快松快?”
“嬿妹妹哪里是想松快,偷偷拉着我们先走,可不是就想来这红线庙玩?”
“我哪有姐姐这般诗书才华,再不好好保佑一下这张脸皮,等入冬了,新妹妹们进来了,可不就人老珠黄了?”
夏洛荻眼前一黑,立即坐在池边以团扇遮脸,扭头背对她们。
——说好的兵马呢,这就是兵马?
宫妃的容貌气度根本就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比的,周围其他的平民女子诧异地看着突然到来的这群女子,本能地便退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