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鸟厮说的这是人话?把秦不语一个大活人当羊肉卖?且不说让夏洛荻知道了不活剐了他,裴谦知道了都要摘了官帽提刀和他拼命。
亏他刚才还觉得他保秦不语的命时良心发现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闻人清钟说完这句话,当即往旁边的柱子后面一躲,躲过四面八方向他飞来的鞋子、奏折、笏板等等物事,直到李太师拍着桌子大喊肃静,才露出半个头道:“各位冷静,请听我分说……”
“还说什么,你倒还不如杀了她了事,哪个女子被这般辱没,不上吊寻死的就见鬼了!到时还要说朝廷逼死了她,岂不是更难看!”
群情激奋之下,闻人清钟解释道:“下官话说的虽是难听,可也句句是实情。国战之中,锱铢必较,人命尚如草芥,何况名分,倘若将今日之事说与秦姝听,未必她就不愿……”
言未尽,一直闭目养神的乐修篁抬了抬手,文渊阁顿时静了下来。
“此事……”他睁开眼,道,“可行。”
“啊,乐相您也?”
闻人清钟是被乐修篁逐出师门的弟子,不齿之也正是因其做事不择手段,有违仁义之道……没道理在这明显荒诞的提议上点头。
乐修篁缓缓道:“北燕国书至,不必速回,晾他十天半月。再回之待明年接西陵公主之时,将秦姝带至帝江关,要求朱明让她见一见祖父的啸云军旧部再处置。”
他说得极为简短,其余人品了品,却惊觉这是一后发制人之招。
待北燕国书一至,先不答应他们,同时放出消息教北燕的啸云军知晓她人在大燕,暗示明年或会处斩于她,待军心浮动之时,必会对朱明反向施压。
北燕国内军队构成极为繁杂,朱明本部亲军并不多,和大魏一样,靠的是外族借兵起势,而且鞑子是游牧出身,无利不起早,全靠着他们可汗是西陵公主的仰慕者才绑在北燕的战车上。
打天下靠外族,但守天下却不可,必须要有军纪严明、在境内定居的稳定军队。当年这十万啸云军皆是精锐,跟了秦公几十年,有的上下三代都是由秦公所领的军户,因秦公被杀,在公西宰的带领下才反叛,如今秦家就只剩下秦不语这么一个遗孤,其地位可见一斑。
大魏如今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只消让那十万啸云军见一见到秦姝,朱明就必须下血本去换她,否则必定让那十万啸云军军心浮动,认为朱明待他们反倒不如鞑子的军队。
用兵之道,最忌军心不定,如果用这么一招,就表示大魏随时要准备开战了……或者,逼北燕开战。
李太师等用过兵的阁老脸色变了,低声对乐修篁道:“……当真?”
乐修篁道:“迟则生乱,你我有生之年,愿见一统。倘若秦不语能做那收结的灯芯,老夫愿以项上人头保之。”
其他人议论纷纷,李太师沉默了片刻,以三大阁老的身份点头道:“附议。”
……
文渊阁今日议事的折子递来时,封琰看了个开头就丢进了火盆里,直到高太监急匆匆抢救出来解释了一番,才耐着性子把后面的内容看完。
大体意思是,对于北燕这桩求娶的事,大魏要态度暧昧,不许诺、不拒绝。摆高姿态,倒逼北燕拿出诚意,再逐步提高条件,一直拖、拖到北燕自己乱了阵脚的时候,就弄他们。
封琰倒不怕明天就开战,守天下他唯唯诺诺,打天下他还没怕过谁,至少在这事之前,朝中可达成一致不再逼秦不语就死……就是夏洛荻看了,怕不是想拔光闻人清钟的头发。
“乐相担保,我倒觉得可行。”封瑕越看乐修篁整理出的奏折,越发觉得妙,“我那义兄弟巫蒙有个太子巫战,年十八,尚未婚配……可叫蜀国来做这个托,逼一逼朱明自乱阵脚。”
封琰听他哥侃侃而谈,道:“我觉得不行,说到底,你们还是要拿个女人当筏子,到底是没有正视秦国公的案子。”
封瑕也无话可说,问高太监道:“文渊阁今日可有秦国公一案的进度?”
高太监从折子堆里扒拉了一下,道:“刑部今日有一本请安折子……”
“谁要听薄老鬼拍马屁,讲点有用的。”
高太监只得再找,不一会儿,拿来一本折子道:“大理寺有一本,不是请安折。”
大理寺毕竟还是靠谱些,封瑕看了一眼,递给封琰,道:“大理寺查到有个怪事,你看看。”
封琰打开来一看,大理寺称查秦国公案时,沿着上回砗磲阁抓到的尼姑一顿盘问,她虽缄口不言,但有人把她认出来,说她家曾是啸云军的军户。因啸云军叛逃时,全家获罪,后来便被发配去修皇陵,误触了断龙石致使先帝的宝躯直接被压在了里面。
“此事,倒也听说过。”
当年封琰进炀陵之初,先帝就给二王闷死了,大军见了先帝的遗体之后,为求尽快登基火速发丧。后来虽然听说了断龙石坏了,但谁都没有理会,修都没有修,就让一个毛坯皇陵烂在那,陪葬品都没有。
皇帝当时的意思大约是——修你大爷,省线给后妃买头花也不给你修一砖一瓦。
但据这尼姑说……她的夫家是秦国公身边的亲随,秦国公死的前一晚,夫家曾回到家中,对妻子交代说京中有人要害秦国公,他拿了秦国公的兵符,已联系好了人叫全家跟着他从官道逃跑去投奔北燕,到了帝江关前被守军拦下盘查,然后就有一伙黑衣人追上来要杀他们,两边火并之下,只有尼姑装死得生,偷偷回家。
随后京中事变,啸云军十万大军开关放北燕南下,官兵到她家抓住了说她夫家叛国,和其他啸云军军户一样罚去修皇陵服徭役。
后来在断龙石这事发生后,尼姑就被又改为流放至崖州,然而半道上在过赤狐山山路时,连同押送公人在内,整个流放队伍齐齐失踪,彼时有山民上报,说是可能被山里的一窝大虫给吃了。
这不是巧了吗,又是赤狐山。
“不对,这不对。”封琰看罢这封奏折,道,“秦国公要叛国,他让亲随带虎符去帝江关做什么?将帅虎符一离身,那不就是把脑袋放在他人刀俎之上任人宰割?”
北燕南下时,他们见过的叛国将臣太多了,哪个不是为了周全身家、或图谋富贵,岂有这种把虎符带出去做叛国之事,然后自己连累着全家就死的情况?
秦国公图什么?
“这事你枯坐乱想也无用,倒不如去探望探望夏卿,问问她的意见。”封瑕道。
封琰觉得言之有理,揣上奏折熟门熟路地去了青天堂。
只是一过去,远远就听见一院子女人嘤嘤之声。
“这怎么了?”封琰遥指着门庭若市的青天堂。
高太监望了一眼,道:“哎,这不是……那个,昭嫔娘娘被那个尹才人谋害失了龙嗣嘛,六宫嫔妃关系好的都来安慰她了。”
……她人缘几时这么好了?
封琰不方便进去,只能在门外远远等了一刻钟,待嫔妃们擦着眼角离开,这才踏进青天堂。
孰料进去之后,封琰发现人还没走完,进门一望,只见德妃坐在夏洛荻的“病榻”边,握着她的手道:
“你还有什么心愿,且说吧。”
“我昨夜做了噩梦,我走后一条狐狸精趁我不在蛊惑圣心,祸乱朝纲……”夏洛荻盯着床帐顶,气若游丝道,“此番我若过不去了,记得替我把闻人清钟杀了……”
第88章 命数
“你且放心养好身体, 不要多想。原以为你是胡闹,没想到御医都这么说了,竟是真的……若不是成日里忧国忧民, 又为着陛下劳心劳力,何至于如此。”
尹才人虽已伏法了, 可德妃还是颇为难受, 言语中也略有幽怨。
“原以为陛下也算得上值得依靠, 没想到遇事也是个敲骨吸髓的……你操劳这么多年, 也算对得起大魏了,陛下一有个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就叫你忙东忙西, 看,这不就吃了个大亏?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 到底不像我们女人会心疼人。”
旁边的贾御医根本不敢言语, 装模作样地写了一张清热解毒滋阴润肺的甜汤方子, 道:“娘娘今番这个……啊, 亏了血气,应多加调养, 诸位娘娘一大早就过来, 要不然……”
德妃叹了口气, 放开夏洛荻那搓得热乎乎的手,道:“到底是为了我们去查麝香才沾上的祸事,我回去就禀了陛下,多少晋个妃位来补偿补偿。”
夏洛荻眼前一黑。
她今天的脸色苍白倒不是装出来的, 半夜踏雪回来,第二天月信就来了, 只能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捂着。
哪知妃嫔们听闻她借故掉了龙子, 一大早便纷纷前来看望她——毕竟皇后生辰贺礼那事, 是她们欠的人情。
一个个大为感动,说以前以为夏洛荻是浪得虚名,没想到真的是公正廉明,舍己为人之心,天日昭昭,好叫她们羞愧云云。
顺便抱怨了一通皇帝不作为,叫老婆自己去查案子,老封家血统果然名不虚传。
一时间整个后宫隐隐有了朝臣骂街之势。
“……我本就是戴罪入宫,实在无需为我如此……”夏洛荻努力为皇帝挽回一些形象,“其实陛下他已是很宽待了……”
“宽待?”德妃冷笑了一声,“便是随便嫁个名门士子,哪个敢这样对待你,无非是图你貌美罢了。现今便这般待你,等那北明珠来了可怎么好?她若入宫,少说也是妃位起,你莫非还要给一个北燕女人请礼问安?”
夏洛荻再劝,德妃也不听,只管叫御医好生奉养她便离开了。
封琰和高太监在墙角根本就不敢和气势汹汹的德妃见面,等她走了之后,才敢进屋。
……反正挨骂的是封瑕,关他什么事呢?
封琰抱起脚步闻声拱来的老秃猫,让高太监关上门守在外面,这才坐到了夏洛荻榻边,真诚关心道:
“你……要不要喝口热水?”
夏洛荻拉下蒙脸的被子,一阵无语过后,伸出双手要他把猫放在自己肚子上暖着,方狐疑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和犯官说的?”
封琰伸出两根指头:“好消息是,大理寺查秦国公的案子有了些许眉目,称秦国公遇害前有个尉官曾带着啸云军虎符逃奔北燕,且与帝江关守军起过冲突。”
夏洛荻呼地一下坐起来,甚至闪了腰,定了定神想明白过来——没虎符的将帅叛哪门子的国,北燕要的就是虎符,有虎符在手,诈开帝江关再南下岂不美哉?
而放在秦国公这里,岂有做了生意对方没给钱就先交货的道理?何况兵符一到,北燕直接南下,炀陵那边岂能放过扣押中的秦国公?
这不是生生找死?
夏洛荻自知此时不宜激动,扶着腰问道:“那虎符呢?”
“前朝的錾金虎符,啸云军叛逃后已为北燕所有,且让北燕的眼线找一找,十天半个月或有结果。”
夏洛荻被子下面的脚指头都紧张地扣紧了,面上仍然一派镇定道:“倘若是假的呢?”
“没可能是假的,虎符由主帅和亲信的将领对接,若不是见着了真虎符,十万大军哪敢真的叛离……中州大营的将军们连我兵符上面的指印都认得,何况跟了秦国公几十年的啸云军。”封琰道。
夏洛荻迅速冷静下来,兵符是真的也不能即刻洗脱秦国公的冤情,毕竟只要不深想,反倒会让人以为秦国公就是要拿兵符去投北燕,还被人截了个正着。
这事急不得,只能缓查。
红线娘娘正盯着自己,倘若自己有个什么动向,说不得她便提前动手把证据都毁了……
一会儿的功夫,夏洛荻的思绪就山路十八弯地转了个遍,之后慢慢躺下来,眨了眨眼,转头问封琰:“那坏消息是什么呢?”
封琰先把猫从夏洛荻手里薅出来放生,以免一会儿她动气把猫揉扁了,斟酌语气,道:“闻人清钟建议让秦不语公开招亲,让天下英雄来抢她,价高者得。”
夏洛荻当即头一歪,昏厥过去。
封琰大惊失色,刚要叫人,又见夏洛荻悠悠转醒,死死抓住他的手,眼睛充满血丝。
“陛下……”
“你说、你说。”
“你要是敢听他的话……”
“我不敢。”
夏洛荻缓了口气,方才幽幽道:“倘若我被气死,劳你记得在我死后把这杀才用猛火烧给我……”
“那不行。”封琰断然拒绝,“你成日里少想那些死不死的,就是要烧,你也要等他先过了头七再说。”
夏洛荻气息奄奄道:“乐相如何说?”
“乐相当然没答应,但闻人清钟所言,至少说服文武大臣们不可杀秦不语,这一层你且安心。”
安心是安心,可也闹心。
夏洛荻翻着白眼道:“我也有错,明知所托非人,哪知这杀才就真的不当个人。”
乐相这出算是缓兵之计,倘若翻案不成,以秦姝的身份戴罪立功,也能保住她的性命。
当然,一切说到底,还是要回到秦国公叛国案上。
封琰将案情折子给了夏洛荻,道:“”
“……是有些问题。”夏洛荻看罢大理寺拿来的案件进度,大多数是审那日砗磲阁抓到的尼姑的口供,讲的便是秦国公亲卫带虎符出逃去找北燕兵马接头的事。
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夏洛荻忽然皱起眉头,道:“这个尉官我不曾见过。”
“你自然不曾见过,那是秦国公的亲卫。”
“我是说……”夏洛荻顿了顿,道,“我也曾听不语说过,秦国公身边的有两个亲卫,一个姓张一个姓赵,却不曾听过有什么姓郭的亲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