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笳气声问:“在这种地方,你是第一次吗?”
“是。”周濂月没有说,这里让他想到那时去观摩她拍摄《灰雀》的那场景,那个显得垢腻却藏满情欲的浴室。
他有一种劣根性,想替换掉那回忆。
南笳还没笑出声,就不得不因为他的恶意,一下咬住他肩膀,阻止自己发出声音。
待缓过来,方说:“那我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你。”
——
次日上午,周濂月在酒店开了一场漫长的视频会议。
中午,发挥投资人兼某女四号家属的双重身份,请剧组一些幕后工作人员吃了顿饭。
下午,开去他们那拍摄基地,探一探现场。
车是在市里租的一部吉普,由许助开着,还载上了搭便车的生活制片。
周濂月中午陪他们喝了些酒,此时坐在后座上,打开了窗户透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剧组的生活制片聊天。
过去是省道和县道,路况很差,沿路是无垠戈壁滩,视线的尽头,矗立着高压输电线与信号塔,空旷而荒芜。
车开到了那拍摄地,远远的便看见了一抹红色,在一片荒凉的灰黄中,极其显眼。
生活制片瞅了一眼,笑着同周濂月解释:“今天应该是拍南笳老师的重头戏。”
由生活制片带着,周濂月跟着去了片场,远远地站在了摄制团队的后方。
往前看去,穿着一身红衣的南笳,被捆在了一棵树上。
两臂抬起,被绳索各绑在了两根树杈上,使得她呈现出一个“丫”字的形状。
这姿势一看便难受得很。
下午两三点,正是最热的时候,光秃的戈壁滩上没有一丝风。
南笳蒙头垢面,脸色浮肿而苍白,头发成绺地黏在了她的额头和脸颊皮肤上。
周濂月一时分不清,这是化妆效果,还是她本人的生理反应。
似乎这一幕取景已足够,场记通知拍下一幕。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冲进了场景里。
来回几次,各个景别都完成之后,少年掏出了口袋里的匕首,割断了绑在树杈上的麻绳。
南笳如一具尸体似的栽倒下来,倒在少年的肩头。
导演喊卡。
少年立时嚷道:“笳姐好像真晕倒了!”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第一个冲过去的是小覃。
她搂着南笳的腰,试图将人扶起来。
身后一道冰冷声音:“让开。”
小覃一愣,转头看一眼,急急忙忙地往旁边一让。
周濂月俯身,搂住南笳的腰,一把将人扛起,到了树荫底下。
随组的医生已经过来了,叫人在地上铺好了毛巾。
周濂月小心翼翼将南笳放了下来。
不过片刻,南笳就睁开了眼睛,视线一时没对上焦,“……我晕倒了?”
“你说呢?”周濂月冷声。
“低血糖……”南笳虚弱笑了笑,“刚就觉得眼前黑了一下。”
医生赶紧拿了两支葡萄糖,拆开递过去。
周濂月扶着南笳坐了起来。
她缓慢喝掉了两支葡萄糖,嘴唇逐渐恢复一些血色。
小覃冲泡了一壶红糖水递过来,南笳抱着喝了大半,整个人基本无碍。
导演过来道歉,称没注意到她的状况,“下次不舒服要说啊,入戏是好事,但健康和安全更重要。”
南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今儿基本都拍完了,效果也不错,先回去休息吧。”他问场记明天有没有南笳的戏,场记说没有,便说,“明天也好好休息。”
一切消停后,周濂月带着南笳去了保姆车上。
车门刚一阖上,周濂月便冷下脸,质问小覃:“你这助理怎么当的?”
南笳手里一块士力架还没拆开,愣了一下。
她知道周濂月从来不是苛责下属的人,从许助跟了他这么多年就能看出。
她忙对周濂月说:“你冲她干嘛,她都是照我的吩咐行事……”
“好。”周濂月推开了门,叫小覃先下去。
小覃下了车,周濂月一把将门阖上,力气之大,只听“哐”的一声,车身都跟着摇晃。
周濂月面沉如霜,“我不冲她,我就冲你——一个龙套,值得你这么拼命?”
“我……”
周濂月看着她,重重吐出一口气,“你考虑过我吗?”
南笳怔然。
一句“只是低血糖,不必小题大做”的辩驳,说不出口。
她没见过这样反应激烈的周濂月,如冻湖冰封的目光与神情,其下却有浪潮剧烈翻涌。
他的情绪冰冷而沸腾。
她靠过去,伸手拥抱他,“对不起。”
过了好一会儿,周濂月才伸手,挟着沉郁的气息,回抱住她。
第67章 (像不像私奔【第三更】)
周濂月身上有一股淡淡酒味。
她因此觉得他的情绪有种落地感。
听一百遍旁人讲他为跟朱家脱钩九死一生,或者将他庞大的财富帝国在遗嘱里六四分成,都不如此刻来得直观。
丧失冷静、体面、周全的社交辞令。
大惊小怪、患得患失、迁怒旁人。
失控不是狼狈。
爱情里不分高下,众生平等。
南笳知道自己此刻蓬头垢面,化妆师给她打了几斤重的粉底液,又在太阳底下闷出了一脸汗,戏服上满是尘土。
还是忍不住,低头,将脸埋在他的胸口,白色衬衫瞬间被蹭出粉底液混杂汗液的污迹。
“……对不起。”南笳再度说,“你知道我们演戏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自虐倾向。所谓不疯魔不成活,到了那种情境里经常会戏我不分,有时候很难理智地退回安全区。刚才我是觉得头晕,但想着马上就拍完了,忍忍就好,尤其跟我对戏的那个小演员,他情绪在那儿了,我喊停可能也会破坏他的呈现。”
周濂月低头瞥她一眼,“中午呢?吃饭了吗?”
“……”
“好好吃饭这时候能晕?”
“……我错了。”
她的坏习惯,喜欢以饥饿唤起其他负面情绪的通感。
周濂月轻哼了一声,倒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片刻,他似情绪平复,拿了她攒在手里的士力架,沿着锯齿撕开包装,一下塞到她嘴边。
动作带了点儿不由她废话的暴躁。
南笳不敢再多说什么,张口乖乖咬住。
周濂月声音恢复平静:“你以后接点儿别的。现在角色都太雷同。”
“……雷同?”
“结局都是死亡。你对这模式形成依赖了。”周濂月淡淡地说。
南笳一愣。
“这你自己说的,死亡和沉溺痛苦都很轻佻。”
南笳第一反应是笑,“那期综艺你也看得太仔细……”
周濂月垂眸,目光如薄刃似的轻轻略过。
南笳不敢继续开玩笑了,“……你说得对,当局者迷。”
她早觉察到,周濂月虽说是个商人,不,资本家,但对文学和艺术,却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她小口咀嚼巧克力条,而周濂月则以手指无意识地梳理,她喷了水和发胶打绺的头发。
“后天什么时候拍戏?”
南笳想了想,“下午。”
“带你出去玩。”
“去哪里。”
“开车随便兜一兜。”
“好呀。”
南笳去化妆间里换掉了戏服,拿卸妆油在卫生间里草草地卸了个妆。
头发暂且没办法,梳不动,只能先随意扎了一把。
她穿着T恤和牛仔裤回到车上,在周濂月的“逼迫”之下,又吃下了相当分量的糖和巧克力。
回去时,南笳跟周濂月坐同一部车。
她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手放在他腿上,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戈壁滩上毫无遮挡、倾泻而下的阳光让南笳闭起眼睛。
有种微微的眩晕感。
她知道不是因为阳光,更不是因为低血糖。
车开回到酒店,南笳吃了点东西,再去洗头洗澡。
周濂月也冲了个凉,换了身衣服。
他自浴室出来时,南笳正趴在床上,研究一份地图。
酒店赠送的旅游地图,详细标注了各处景点、城市和露营地,摊开来快占了床铺四分之一的面积。
“想去哪儿?”
南笳点着一处地方给他看,“我们好像离昆仑山口不远。”
“海拔多少?”周濂月在床沿上坐下。
“4700米。”
“高反你扛不住。”
“拜托我只是偶尔低血糖而已。”
“厚衣服带了吗?”
“有防风衣。”
“……”周濂月有片刻无语,“普通防风衣不够,这海拔在雪线以上。而且不知道会不会下雪,防滑链得备着。还有氧气瓶,常用药……”
南笳“啪”一下扑倒在地图上,“好的我放弃了。”
周濂月笑了声,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以后吧。时间还长。”
南笳偏头,脸颊去蹭他微凉的手指。
她虽然常有把轰轰烈烈的事情,一口气都做完的冲动,但无比喜欢“时间还长”这个说法。
收拾东西,磨磨蹭蹭,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周濂月开车,没带着助理,就和南笳单独两个人。
没有定下确切目的地,初步确定是往西南,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有个大的县级市,以防万一,他们可以在那儿吃饭和下榻。
路况限制车速,全程几乎只能保持时速六十公里。
他们出发后没多久,太阳便一分一分西沉,缀在戈壁滩的上方,一个深红色的圆盘。
远方起了雾气,那抹红有点模糊湿润的质感,长河落日圆的景象,非常具体,壮阔而寥远。
车连上了南笳的蓝牙,歌单里播放轻快摇滚乐。
窗户大开,南笳手臂撑着车窗,凉风灌入,她惬意地眯起眼睛。
周濂月时不时转头看她,不自觉地笑出一声。
天黑了。
所有的天光收敛,天幕笼罩。
寂静仿佛是一瞬间降临的事。
整条路上,一时间好像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
“周濂月。”
“嗯。”
“像不像私奔?”她笑。
周濂月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她。
月亮升起来了。
南笳抬眼,入迷地看了片刻,“可以停一下车?”
周濂月在前方找到一处空地,将车从路面上开了过去,缓缓踩下刹车。
车停稳,南笳下了车。
夜里风大了起来,且四下空旷无遮挡,那风直接横扫而过,猛地将车门掼上,“嗙”的一声。
南笳拉起了防风衣的拉链,仍然觉得风大,又戴上了防风帽。
从车头绕至驾驶座,周濂月也披着件黑色的防风外套下来了,硬质的料子被吹出哗哗的声响。
周濂月问她,这附近有什么好看的?
南笳仰头,抬一抬下巴,“你看。”
天上只有月亮。
周濂月不解。
南笳说:“我只是觉得这个场景,很像古诗里的。”
周濂月低头看她。
她两手都抄在外套里,因为风大而微微瑟缩。
眼睛倒是更亮,像疏朗寒星。
她笑说:“我不是之前在读《雁门关》的原著,主角登场的时候念了一首诗,我查了一下,好像是李益写的。”“哪首?”
“几处吹笳……”
周濂月:“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南笳顿一下。
他声音清清朗朗,有种玉的质地。
念这诗比她还流畅,让她怀疑,他是不是就等她开口。
“……你是不是也看了书?”
周濂月笑了声,“我可没这空闲时间。”
明明是她提起,周濂月接了以后,她却微妙觉得不好意思——好幼稚,小学生玩的藏头把戏一样。
周濂月好像洞明她的一切情绪,伸手将她一搂。
她摇摇晃晃地投进他怀里,也不抽手,仍旧那样揣着,脸埋在他颈间,汲取一些温度。
墨蓝天空里一钩孤月,清辉像是结了霜。
天地太寂寥,单独余下他和她。
就像她所说,像是私奔。
片刻,周濂月听见南笳出声:“我以前,一直觉得,大部分人的人生,其实可以分为两种模式。”
“哪两种?”
“摩天轮和旋转木马。摩天轮式是渐渐升高,到一个顶峰,再慢慢下落,遵循人的正常生理周期。旋转木马式呢,就在不停地原地转圈,伴随一些小幅度的上下波动。”
她顿一下,“但是,我后来发现,还有第三种,跳楼机式。我之前的人生,就是跳楼机,极快的速度冲上顶,然后,啪一下摔下来……但现在,我好像在过第四种人生,过山车式,心情永远起起伏伏,失重与超重,绚烂得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