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晋阳公主什么都知道,再以言辞矫饰,除了激怒她没有任何用处。
能决定处置结果的不是铁板钉钉的证据,而是晋阳公主所明白的真相。
他涩声道:“公主容禀,臣已经尽力约束婢仆属下,对此确实不知情,请公主治臣失察之罪!”
事到如今,谢云殊只能先把自己摘出来,抢先自陈失察,虽然也是过错,但失察比内外勾结盗取公主府机密的罪名要轻多了。
景曦俯视着谢云殊。
少年脊背挺直,像一株端雅秀致的青松。
哪怕自陈失察请罪,他的脊背都永远笔直,骄傲和风骨都将这谢氏的琳琅美玉撑起,不堕半分颜面。
景曦也曾经动过念头,消磨掉他的尊严,打断他的傲骨,让谢云殊彻彻底底变成她的一件工具,一条狗,一把刀。
但这个念头最终被她亲手抹去了。
那样的谢云殊,就不是谢云殊了。
她平静道:“等口供拿到之后,本宫会把你的人交给你来处置。”
她看向谢云殊:“希望你不要让本宫失望。”
— — —
素晓从床上撑起身体,问小侍女:“外面在吵嚷什么?”
小侍女摇摇头表示不知:“素晓姐姐等等,我出去看看。”
还没等她走到门边,门外就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了,数个身佩腰刀的公主府护卫出现在门口。
素晓惊叫一声,缩回了被子里:“放肆!”
护卫们在门口站住脚,让开一条路,两个面目普通的青衣侍女走了进来。
她们一左一右将只穿着中衣的素晓从被子里剥出来,不顾小侍女的惊呼质问,将一件外衣给素晓披上,一左一右扶着素晓就往外走。
这两个侍女看似是在‘扶着’素晓,其实她们手劲极大,将素晓牢牢地扣在中央,根本不给她挣扎的机会。
说是搀扶,实际上是押送。
小侍女还在尖叫,然而外面一片安静。往日里来往的婢仆好像都消失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素晓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直到两名侍女将她塞进一辆狭小的马车,素晓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你们要送我去哪里,我要见公子!我要见公子!”
她惊恐地呼喊挣扎起来,其中一名青衣侍女冷冷道:“素晓姑娘,你若是不在意颜面,我们也可以将你绑起来堵了嘴,一样能送你到京城!”
京城?
素晓瞪大了眼。
“等等!”
宝泓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素晓挣扎着往外看去,只见宝泓一路狂奔过来,先大大喘了口气,才拱手道:“公子差我来嘱咐素晓姐姐两句话,请两位姐姐先宽限片刻。”
那两名侍女稍微退开半步,宝泓刚走过来,素晓立刻一把抓住他,颤着声音问:“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为什么要送我去京城?”
她病了好些天,脸色苍白,身体还打晃。宝泓生怕他从车上摔下去,连忙扶住她,道:“素晓姐姐,这是公子的意思,后院里几个人因为勾结外人被抓了,公子也是为了为了你好,才要把你送走。”
素晓的心顿时凉了
勾结外人……勾结外人……旁人不知,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人勾结的不是外人,正是他们的主家,远在京城的丞相府。
她哆嗦着嘴唇,几乎是哀求一样地抓住宝泓:“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过,宝泓,你帮我求求公子,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让我留下,让我留下!”
被遣送回京的人哪里还能有活路。他们活着就是后患,多半会被悄无声息地处置掉。
宝泓安抚道:“你放心,公子联系了夫人,到京中夫人会把你带走,送到京郊的庄子上,留下却是不行,公子为你考虑,你也得替公子着想。”
说完这句话,宝泓挣开了素晓的手,从袖里摸出几张银票塞给守车的护卫和侍女,赔笑道:“劳烦各位哥哥姐姐照看素晓姐姐,一点谢意上不了台面,哥哥姐姐拿着喝杯茶。”
塞出去银票之后,那青衣侍女神色微缓,道:“时间到了,那几辆马车都已经要走了,不能耽误。”
宝泓连忙退开:“多谢姐姐提点,话已经说完了。”
他年纪轻又嘴甜,再加上银票,青衣侍女也没对他冷脸,只微微点了点头,就示意护卫可以上路了。
回去复命的时候,谢云殊正在后院正房里坐着,见他进来,就道:“这是公主拨过来的珊瑚,往后她就接替素晓的位置。”
宝泓朝珊瑚一礼,珊瑚也侧身回了一礼,见宝泓似乎有话要说,便道:“驸马,奴婢看看后院的人手,先告退了。”
她前脚刚走,宝泓后脚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公子,公主这是……”
谢云殊示意宝泓闭嘴。
珊瑚是公主放在后院的耳目,这一点心里清楚就行,却不好说出来。
谢云殊已经换了身黛蓝外袍,他静静坐在那里,像尊冰雪的雕像:“所有人都已经送走了?”
“是。”宝泓道,“我按公子的吩咐,给押送素晓的人打点了银子。”
“那就好。”谢云殊淡漠道,“素晓跟随我多年,总不能看着她没命,至于其他人——”
谢云殊神色敛起,平静道:“我已经竭力阻止他们了,既然他们执迷不悟非要替祖父卖命,那他们的生死,就交由祖父决断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景曦把谢丞相安插进来的人交给小谢处置,就是逼他做一个决断。
小谢把抓出来的人和素晓送回京城,这个行为对谢丞相来说,就相当于小谢已经背叛了谢家,帮晋阳公主做事。
这一点景曦知道,小谢也知道。
所以小谢这个做法,其实就达到了景曦的设想:小谢为了自保,不得不和谢丞相彻底撕开,站到她这边来。
第42章 螃蟹 ·
公主府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在京城时, 无数双眼睛盯着公主府,公主府的婢仆尚且能绷紧弦,生怕被钻了空子。迁居晋阳之后, 晋阳公主在建州地位远胜他人,就连知州和巡检使也要对景曦俯首听命。
因此, 不少人难免就自得起来, 不复往常小心谨慎的处事态度, 府中风气多少有些浮躁。
还没来得及浮躁几天,护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一批人。虽然大部分是驸马带来的,但被一同处置的竟然还有公主身边的一等侍女云容。
云容被杖毙的时候, 满府婢仆都被带去观刑。血肉飞溅的画面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着实吓到了不少人,有胆小的晚上回去就做起了噩梦,甚至第二日就发起了烧。
接下来几日里,府中医官前所未有的忙碌。
景曦从京城带来的婢仆都如此谨慎,跟随谢云殊前来晋阳的人就更加胆战心惊了。
谢云殊亲自把他带来的人传进后院,提点道:“我不管你们原本是谁的人,但既然随我来了晋阳,就不要再认第二个主子,如果有人敢阳奉阴违, 公主能处置她的亲信侍女,我也一样能处置了你们。”
原本温和的人冷下脸格外有说服力, 谢云殊下了狠心,准备如果再抓到有人私自往外传信,就杀鸡儆猴。
于是后院里也瞬间安稳下来,一时间公主府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和谐时刻。
景曦对此很满意。
但谢云殊的心情并不好, 他将人送回京城的举动几近和祖父翻脸。纵然谢云殊已经对祖父有些失望,但他之前从未想过要彻底和祖父乃至谢家对立。
连续几日, 谢云殊茶饭不思,精神恹恹。
景曦探望谢云殊的时候发现她养在后院的美人瘦了一圈,大惊。谢云殊在她眼里就是个好看又好用的花瓶,现在漂亮的花瓶疑似要褪色了,景曦十分焦急。
她决定分散一下谢云殊的注意力,给他找点事情做,聊以排遣内心的苦闷。
“重阳节办赏花会?”谢云殊难以置信道,“三日后就是重阳节了!”
景曦连忙解释:“当然不是重阳节当日,说到底,赏花会只是个和晋阳当地世家接触的幌子,放在九月下旬也可以。”
她默算了一下时间:“半个月的时间筹备,应该也够了。”
“九月下旬的话,时间应该是够。”谢云殊道,“但是有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景曦问。
谢云殊真诚道:“我不会。”
景曦:“……”
她震惊地睁大了眼,谢云殊回以真诚无辜的表情。
景曦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操办宴会、打理家事本来就不是谢云殊一个世家子要学的内容,他前十七年学的全是名士那一套,之前能把府中杂事管好已经算是无师自通了。
谢云殊无奈道:“之前看账册、安排人手那些事倒也不难,我多多少少也了解过一点,这次赏花宴要将整个晋阳的世家官宦全都请来,场面铺的太大,我虽然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两人相对无言,彼此都很崩溃。
谢云殊有心无力,景曦倒是跟着宣皇后学过,但建州每逢秋冬两季物价不稳,粮价时有飞涨的现象,景曦正在研究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实在没时间在赏花宴的琐碎上费心。
往日在京城时,景曦要想举办宴会,一切有楚霁协助,有公主府管家打理,柔贵妃也会从宫中派女官出来帮忙。可现在离开京城,管家留守京中公主府,柔贵妃远在宫中,楚霁又跑到南州去了。
这样不行!景曦心想。
没有了能帮忙的人选,那就再培养一个出来,自己决不能把时间耗费在府中琐事上!
景曦抬头,对谢云殊道:“你不会的话……那就学吧!”
“本宫找个人来教你。”
谢云殊:“……好。”
景曦找到了林知州,要求借他的夫人一用。
林知州爽快地一口答应,并且兴奋、扭捏又充满期待地向景曦发起了邀请:“臣的小女十岁生辰就在九月十日,臣准备给她大办一下,不知公主愿不愿意赏光?”
别的地方不提,单凭林知州对儿女很是爱护这一点,就值得景曦高看他一眼——她生在深宫里,见过不少天家贵胄的肮脏事,卖女求荣的、弃子保命的都不少见,像林知州这样一双子女均为嫡妻所出,对儿女真心疼爱的,已经算是罕见了。
景曦心知林知州想借此给他女儿增光添彩,一口答应下来:“届时本宫和驸马必定亲自前去。”
林知州大喜,连声说明日就让他夫人来公主府为公主分忧。
景曦:“……倒也不必这么急,等你女儿生辰办完再说吧。”
重阳节的惯例是登高赏菊,登高是不行了,近日晋阳刚下了几天雨,山路湿滑落叶奇多无比。赏菊倒是可以,晋阳市集中近日最多的就是卖花人,谢云殊派人出府,买了不少花回来。
他对莳花弄草之道也颇有研究,眼光更是精妙。一时间,原本有些萧条的花园被各类花草装点一新,还移栽了些光秃秃的梅树。
到了重阳节那日,景曦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见正房多了盆玉白的菊花,花瓣上还有着淡淡红痕,香气淡淡。
送花来的是珊瑚,笑道:“公主,这盆花是‘玉壶春’,买来的一批花里,这是开得最盛的一盆,驸马特意命奴婢给公主送来。”
“有心了。”景曦随口道,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失笑道,“既然是他特意挑出来送给本宫的,总不好养死了,云容,这盆花你照看着。”
云容连忙应了声是,把花捧到窗下去了。景曦再抬眼一看,一旁的博古架上还放着谢云殊送她的那盏玉兔灯,她放在这里没吩咐,侍女们也不敢私自给她收起来,这盏灯就一直留在了这里。
“把灯找个箱子收起来。”景曦摸了摸兔子脑袋,吩咐道。
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点想去看看谢云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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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殊正在吃蟹。
螃蟹秋日最肥,他往年在襄州时,一到中秋过后,裴家餐桌上就少不了螃蟹的身影。不但他们日日吃蟹,还要给京城的母亲送去两大筐。
到了晋阳,吃螃蟹就不是那么方便了。一直到重阳节前一日,厨房里才备上两筐螃蟹。
宝泓亲临厨房,查看了螃蟹,发现它们很是肥美,欢呼雀跃地回来向谢云殊报告。
公主府里一共只有景曦和谢云殊两个主子,这两筐螃蟹理论上该由谢云殊和景曦分享,然而谢云殊昨日询问景曦,震惊地发现,这位长在京城的公主竟然从来不爱吃蟹!
不爱吃蟹的景曦本人大方地将螃蟹全部转赠给了谢云殊。
景曦一进门,正看见谢云殊左手边摆着菊花酒,右手边是一道蟹酿橙。
蟹酿橙就是将蒸熟的蟹黄蟹肉拆出来加以调制,放入挖去一部分橙肉的橙子中上笼蒸。做法不算难,又有刘厨子这个专攻南菜的厨子在,这道蟹酿橙格外鲜香味美。
面对如此美食,景曦无动于衷。
她在谢云殊对面落座,对谢云殊邀请她共享蟹酿橙的热情予以婉拒,只道:“本宫不吃螃蟹。”
谢云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直接发问:“公主是觉得螃蟹性寒吗?”
景曦的神情有点古怪,她说:“不是。”
谢云殊留意着景曦的脸色,一见她神色微有波动,心想难道自己触及了什么不便言说的秘事?
就在他的思路要转到波云诡谲的权力斗争上时,景曦煞风景道:“是因为本宫小时候跑到母后宫中小厨房,看见有螃蟹,非要拿一只活的回去玩,本宫玩螃蟹的时候,把捆住螃蟹的绳子给解开了。”
谢云殊感觉隐隐明白了什么。
果然,景曦继续语气沉痛地陈诉起她童年时的悲惨遭遇:“然后它就袭击了本宫,夹住了本宫的手指,三个宫人合力才把它从本宫手上弄下来!”
当时晋阳公主尖利的哭喊声震动了整座凤仪宫,连正在书房里看奏折的宣皇后都被惊动了,派人飞奔去太医院请太医,一群宫人围着景曦和她手上的螃蟹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