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唐蕙仙时常前来公主府。一开始是来借书,后来不知怎么的,景曦允她出入正院,时常和景曦在正院对谈。
这算得特别的恩典了,就连林知州知道之后,也暗暗羡慕唐蕙仙能得晋阳公主的青睐。他看了看整日里只知道穿漂亮衣裳的女儿林皎皎,难得下了狠心,来找景曦求了个宫里出来的女官,从头教导林皎皎规矩。
现下景曦不大过问建州中的事,白日里推算京中局势,唐蕙仙如果前来求教,还会和她对谈片刻,俨然是想将唐蕙仙培养成可用的幕僚;晚间就宿在谢云殊院中,两人床笫之间颇为合拍,又少年情热,一时也十分恩爱。只是她在谢云殊面前,除了风花雪月情意调笑,从来不提半句正事。
——要拉谢家下水时,谢云殊就是她的耳目;现下用不着谢家了,谢云殊就只是她后院里一个心爱的美人,半分正事也不得过问。
好在谢云殊知道分寸,裴燕章的教诲言犹在耳“晋阳公主独断专行,她的幕僚要聪慧擅谋,但枕边人却只需要温柔顺从,你断不可擅自过问外事。”
谢云殊一个字不多问,景曦也松了口气。
如果枕边人事事想要过问,她恐怕连睡觉都不能安枕。谢云殊能懂得分寸,实在是难得的乖巧。
因为对谢云殊的态度满意,她待谢云殊就更多了几分温和体贴,一时间公主府中人人都知道公主驸马情意甚笃。
就在雪后初霁的那一日,楚霁终于从南州回来了。
他到公主府的时候,守门的护卫都被吓了一跳:楚霁瘦了一圈,又连日赶路,风尘仆仆,看着很有些狼狈。直到楚霁出示了令牌,才恍然大悟,十分抱歉地将他放了进去。
楚霁倒不介意,他眼看着护卫把他的马牵下去,随手一指停在门前台阶下的马车:“今日雪还未停,就有人来拜访?”
轮值的护卫和楚霁相熟,闻声赶来,和他勾肩搭背地往里走:“哦,那是唐府的小姐,最近总是上门拜访公主。”
“近来府中有什么事吗?”楚霁问,“唐府……是巡检使唐槐庵府上吧!”
“没错!”护卫道,“府上没什么事,半月来公主一直没怎么出府,府外也风平浪静——你过了年还走吗?”
楚霁含糊道:“看情况吧。”
郑蝉态度多少有了点松动,要是此刻放弃,未免太过可惜。但看景曦催他回来的急切态度,似乎又不同寻常。
这个护卫嘴碎,楚霁和他走了一路,差不多把府里发生的事全部弄清楚了。
下人早飞奔去禀报楚霁回来的消息,因此楚霁一进正院,就看见景曦坐在檐下,笑吟吟对他招手:“过来吃栗子!”
景曦的动作极其自然,好像楚霁从来没有离开过公主府。
楚霁同样十分自然地过去,侍女在景曦的美人靠旁边替他加了把椅子。楚霁坐下,从盘子里拿了两颗栗子。
栗子刚从炉子里拨出来,微微烫手,非常诱人的香气飘散开。楚霁随手剥着栗子,听景曦对他介绍:“这是蕙仙,巡检使家的女儿。”
坐在一旁锦凳上的蕙仙连忙起身,朝着楚霁行了个礼。
她早就知道这位楚公子是晋阳公主身旁头号幕僚,无论如何不是她能得罪的,格外小心道:“蕙仙拜见公子。”
楚霁微微颔首,道:“你好。”
说完这句话,他接着剥手中的栗子。
蕙仙不清楚楚霁的秉性,见他不说话,有些不安地看了景曦一眼。
景曦挥手示意她下去:“今日就到这里,等年后你再过来。”
蕙仙再行了个礼,小步往外走去。及至走到外面,就有两个侍女捧着托盘过来,道:“唐小姐,这匹珠光锦是公主赏下给您的。”
接了那匹珠光锦,蕙仙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她明白,自己这些日子的功夫没有白费。
等蕙仙离开了正院,景曦才偏头看向楚霁,笑道:“怎么刚回来就冷着脸,有什么事不顺心?”
“没什么。”楚霁把栗子壳往火炉里一抛,“公主,你过得很安逸啊!”
“本宫哪里安逸?”景曦笑吟吟凑近他,“京中局势瞬息万变,本宫身在晋阳,也一刻不敢放松——不过你倒真是辛苦了!”
她纤细指尖在楚霁颊边一抹:“别吃了,沐浴更衣去吧!你的住处日日有人打扫,缺什么东西只管派人开库房去拿。”
“唐蕙仙是怎么回事?”楚霁扬眉,追问道,“我才走了多久,你就迫不及待要换个幕僚了?”
景曦道:“你一天天瞎吃什么飞醋,唐蕙仙和你比还差得远,她年纪小、见识浅,空有几分才智,还要慢慢调\\教。”
她抬手支颐,袖摆滑落,露出一段霜雪般的手腕来:“你回来的正好,咱们在府里好好过除夕,且等着看宫中的笑话吧。”
楚霁微微往前倾身,桃花美目轻扬:“公主,你到底知道什么,现在不能说吗?”
“不可说。”景曦嫣然一笑。
她指尖往前探出,压在楚霁唇边:“别问,本宫现在什么也不能告诉你,等年后消息传至晋阳,你自然会知道本宫说的是什么。”
楚霁嘴唇被她压住,不得不往后仰身,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年后不去南州了吗,郑蝉有点松动了,现在放弃很可惜。”
“他年后未必能如期从京中回南州。”景曦道,“乐子很大,在京城的一个都跑不了!”
她眼底跳跃着兴奋的、残忍的光芒,仿佛一只露出利爪的猛兽,正舔舐着爪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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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公主府的除夕夜过得很热闹。
虽然偌大的府里,正经的主子只有三个。但除夕夜宴是谢云殊来办,他习惯了裴氏繁华的除夕夜宴,自然也往繁华热闹处办。景曦从京中带来的优伶、乐师、舞姬,他一个没浪费,全用上了。
往年在京中,景曦此时应该在宫宴上推杯换盏。她行事一向张扬,好胜心又重,穿戴首饰要和太子妃及后宫诸妃一较高下,排场阵势还不能输给太子吴王半分。往往一场宫宴下来占尽风头,人也疲惫不堪。
但是在熙宁二十一年的最后一夜,她坐在席间,慢条斯理地嚼着碟中的糖渍桂花鸭,身旁是含笑替她倒茶的谢云殊,下首是快喝光半壶屠苏酒,正跟着乐声打拍子的楚霁。
云秋云霞分立她身后,承影坐在梁上,背靠着巨大的梁柱,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蒸腾的虾饺,还悄悄示意想要席上那盘攒丝鸽蛋。
景曦突然想:其实这也很好。
如果再加上身在宫中的柔贵妃,这就是一个完美的除夕夜了。
“公主怎么了?”她看着谢云殊,反而让谢云殊误会了,“要喝碗羹吗?”
景曦含笑摇头。
虽然柔贵妃不在让她有些遗憾,不过想起京城里将会发生的一场大戏,她又瞬间兴奋起来。
她唇角上挑,显然很是开心,对谢云殊道:“稍后你陪本宫去祭拜母后,顺便守岁。”
除夕祭祖本是惯例。他知道晋阳公主将端穆皇后的灵位请了过来,时不时就会去祭拜。
——公主要带他一同去祭拜?
谢云殊应了声是。他明白端穆皇后在公主心中的分量很重,因此也就更清楚,公主允许他跟着去祭拜,是对他的一种认可。
他心底升起些隐秘的喜悦来。
下一刻,楚霁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也去我也去!”
谢云殊下意识转头,只见楚霁也正望向这边,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晋阳公主。
景曦眨了眨眼:“好啊。”
她这样轻易地应下,让谢云殊动作不易察觉地一顿。
楚霁含笑举杯:“酒不错!”
景曦连话都懒得跟他多说:“你把本宫的一樽春搬走了多少坛?”
楚霁眼神飘忽,假装没听见,打岔道:“计较这个干什么,喝都喝了!”
他明明面上对着景曦在笑,然而对上谢云殊目光的那一刻,眼底却一片淡漠,毫无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景曦:嘿嘿嘿隔岸观火,京城里发生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快乐!
谢云殊:这个楚霁是怎么回事!
楚霁:好家伙我出去几个月,谢云殊成功上位,还来了个蕙仙偷家!
第60章 毒发 ·
宣皇后的灵位被供奉在正院的厢房中。
说是厢房, 实际上它经过了特殊的改造,内里宽敞到几乎可以比得上一间正厅。
谢云殊踏进厢房,一抬首正迎上那座乌木漆金的灵位。它被高高供奉在房屋的尽头, 上方悬挂着一幅画像。
灵位下的供桌上摆着依旧热气蒸腾的菜肴,一共一十八道, 看菜的精美和新鲜程度, 比起方才夜宴上的菜有过之无不及。
“母后。”景曦深深跪倒在供桌前的蒲团上, “除夕安好。”
她身后不远处,谢云殊和楚霁一左一右跪在那里,对着宣皇后的灵位深深叩首。
这种时候, 景曦还有闲心想:谢丛真一辈子没在宣皇后手底下讨到便宜,如果现在看见自己的孙子对宣皇后行大礼跪拜,怕不是要气死。
“母后。”景曦在心里默念,“我很好,带驸马来给你看看,谢丛真的孙子,很安分,你可以放心。”
“楚霁也很好、很可靠,你为我挑选的幕僚, 当然不会有错。”
“贵妃娘娘在宫里,我上上下下都吩咐好了, 就算我不在,也会有人暗中照应她的。”
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沉默片刻,突然在心里道:“母后, 我会将你未曾做完的事做完。”
景曦仰起头,望向灵位上方悬着的那张宣皇后肖像。
画像上的宣皇后一手持扇, 神情温柔,笑意清浅,然而若是细看就能看出,她左手握着的宫扇之后,掩藏着一方玉玺。
宣皇后在世时,单看她的容貌,谁都看不出这个柔美的女人隐藏着多么深重的野心。她就那样带着淡淡的柔和笑意,持着一把凤栖梧的团扇,一步步蚕食着原本只属于天子一人的权力。
她能风轻云淡地为熟睡的幼女打扇,也能拿起帝王专用的玉玺,发下一道道雷霆万钧的旨意。
“我会做到的。”景曦默念道,“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让我们母女的名字镌刻在史书之上,让后世的史官惊骇难言,却又只能秉笔直书你我的功绩!
她眼底隐有闪烁的光亮,不显眼,却如同燎原的星火,生生不灭。
晋阳公主不起身,谢云殊和楚霁当然也不能越过公主抢先起身。肩并肩跪在景曦身后,注视着端穆皇后的灵位和画像。
楚霁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谢云殊,发现谢云殊目光所及之处,并非灵位,而是跪在前方的景曦。
——他凝视着景曦的背影,看得非常专注,眼神柔和。
景曦突然转过头来,逆光下她的笑容平添几分诡谲。
“好戏快开场了,我们且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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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妃觉得这出戏如何?”熙宁帝偏过身,对柔贵妃笑道。
今夜除夕宫宴,柔贵妃穿了身水红宫裙,裙幅宽大,长可曳地,裙摆上以金丝银线细细绣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她手腕上戴了只羊脂白玉的镯子,满头秀发梳成堕马髻,灯火下发髻上的九尾凤簪镶珠嵌玉光芒璀璨,分外夺目。
听得熙宁帝问话,柔贵妃半垂了脸,道:“这出《天外客》繁华热闹,颇是有趣。”
熙宁帝见她神色自然,不似作伪,笑道:“怎么连个笑脸都没有,朕还以为你心情不好。”
柔贵妃嗔怪道:“妾哪能在除夕摆脸色——这两日胃有点不舒服,方才又喝了盏酒,略有点不适,偏皇上眼尖!”
一听柔贵妃身体不适,熙宁帝立刻拧起眉:“没请太医吗,现在还好吗?”
“皇上别担心。”柔贵妃笑道,“妾没事,只是这酒不敢再喝了——若是难受的紧,妾就告退了,哪里会坐在这里。”
“知道胃不舒服还喝酒。”熙宁帝轻责道,“兰亭,把你主子的酒撤下,把朕案上这盅汤端过去。”
大宫女兰亭应了一声,立刻将酒壶撤了下去,又为柔贵妃盛了一碗热汤,道:“主子喝点汤。”
柔贵妃谢了恩,熙宁帝才道:“你今日早些回去睡下,若是不适,就让太医去看看。”
柔贵妃含笑应了。
这一幕落在下首嫔妃眼里,说不出的刺眼,不知多少人揉皱了手中的帕子。
林昭仪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顾贤妃垂首,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六公主景嫣,示意她坐好。
因为晋阳公主离京前,六公主在宣政殿前闹的那一出激怒了熙宁帝,发话要把六公主婚事定下。顾贤妃不欲再触怒熙宁帝,召了太子妃和娘家弟妹进来,左挑右选,最后定了怀英大长公主的孙子文昌侯世子,婚事定在明年三月。
自从婚期定下,六公主就没怎么笑过。饶是除夕佳节欢宴之时,她也木着一张脸坐在席间,分外显眼。
顾贤妃轻轻蹙眉,示意六公主别板着脸。
六公主只做不见。
林昭仪瞥了一眼,笑盈盈道:“贤妃姐姐,六公主这是怎么了,宫宴上还沉着脸,小心坏了皇上兴致!”
顾贤妃固然恼怒六公主的不驯,却更容不得林昭仪对她的女儿评头论足。当即反唇相讥:“今夜宫宴,吴王妃人呢?”
林昭仪嘴角笑意顿时一僵。
吴王妃刚刚小产,正躺在床上静养,不说她能不能起得来床,就以她刚小产过的状况,都不能入宫,怕血煞冲撞了皇帝和妃嫔。
吴王夫妻成婚几年,吴王妃始终没有生育嫡子。太子妃已经生了熙宁帝的皇长孙,另有一对龙凤胎,在子嗣方面可说春风得意。相较之下,一直没有嫡子的吴王就显得落后不少。
子嗣也是争夺储位时重要的筹码,没有嫡子,这是吴王一个肉眼可见的劣势。为了生育嫡子,吴王妃短短几年之内连怀四胎,却只有第一胎生下了一个病歪歪的女儿,余下的三胎接连小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