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杀意 ·
所有变故都只发生在一刹那之间——
熙宁帝身体一晃, 往后踉跄一步,刺进左臂的针尖滑脱,带出数滴血珠;邹覆海扑上前来, 顾不得尊卑上下,一把扯开了熙宁帝;三福去势已弱, 身体摇晃, 跌落在地。
禁卫的刀锋呼啸而至, 立刻就要当头将三福一刀两断!
下一刻邹覆海刀锋上挑,硬生生架住当头而下的刀锋,劲力反震让他连退两步:“针上有毒!”
惊呼声起, 熙宁帝倒了下去。
除夕宫宴以一种堪称可笑的方式草草了结。昏过去的熙宁帝被安顿在了寝殿中,整个御医院的御医都匆匆赶来,轮番诊治。
几个年纪尚幼的皇子公主被送回了宫中,景曦也将望舒交到了元初手里,示意她带着望舒去柔仪殿。余下的妃嫔、皇子、公主则全都被迫留在殿外吹风。唯有景曦睿王连带一个柔贵妃待在殿内,紧张地等着御医轮番为熙宁帝诊脉。
御医低声细语几句,夏院正抬起头来,额头上满是汗水,神情倒松快了些:“皇上中的毒名为‘雀翎’, 毒性甚烈,好在皇上沾到的并不多, 宫中又早有解药方子,故而不算十分凶险。”
“也就是说,皇上性命不至有碍?”柔贵妃急急追问。
夏院正点头:“应该如此,但圣体难免有所损伤。”
这就够了。宫中御医治病一贯爱将病情说的严重些许, 以防治不好病要治御医的罪。夏院正能这样说,就说明熙宁帝中毒并不深。
柔贵妃松了口气, 见夏院正到桌前开方,小御监奔出去取药,她也禁不住重重跌坐下来,口中道:“皇上没事就好,真是吓死本宫了!”
睿王亦是长出一口气:“父皇圣体有恙,我这做儿臣的真是恨不得以身相代!”
景曦扯了扯嘴角,跟着附和两句,一时间只觉得又是心中难过,又是心情复杂。
及至天亮时分,熙宁帝悠悠转醒,熬了一整夜的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中毒不深,但到底损伤身体。熙宁帝强撑着处理了一些事,包括将吴王幽禁春华园、处置两路追随吴王叛乱的叛军、进行再次清洗、以及对三福进行审讯。
处理完这些事,熙宁帝再度睡了过去。
“走吧。”景曦从殿内走了出来,在谢云殊面前站住。
在殿外守了一夜,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有几个妃嫔已经摇摇欲坠,谢云殊也面露疲惫,随着景曦走了几步,发现方向不对,用眼神询问她。
“没走错。”景曦道,“本宫请示了父皇,我们不回府,去文绮宫休息。”
外男不得留宿宫中。但熙宁帝发了话,自然没有问题。待走出一段距离,旁边没有了闲杂人等,谢云殊才开口问:“皇上还好吗?”
景曦按了按眉心,道:“父皇中毒不深,应该无恙。”
“那就好。”谢云殊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他又看了看景曦,低声道,“是有什么隐情吗?”
景曦疑惑地看他一眼。
“公主面色不御好。”谢云殊微带担忧道。
景曦唇角动了动,站住了脚步,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只淡淡道:“走吧。”
谢云殊敏锐地察觉到,景曦眼底好像带着一抹水光。
二人都一夜没睡,晚些时候还要再去宣政殿侍疾。到了文绮宫立刻草草洗漱歇下,抓紧时间小憩半日。
谢云殊躺下,明明疲倦至极,但景曦方才欲言又止的神态和她眼底的泪意却始终浮现在他眼前,让谢云殊心中隐隐带了些不安。
他感觉到身旁的景曦也没有睡着,过了很久,就在谢云殊模模糊糊将要入睡之际,他突然感觉到景曦仿佛极其轻微的抽泣了一声。
谢云殊立刻清醒过来,担忧地转向景曦,却没有开口说话。
景曦的抽泣声很快消失了,她半转过身,抱住了谢云殊,将泪水未干的面颊埋在了他的颈间。
“我很害怕。”景曦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你知道吗,父皇中毒之后,我一时之间除了难过担忧,竟然还有些隐隐的欣悦。”
谢云殊轻声安慰道:“可是公主还是在因此难过,不是吗?”
他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知道权欲的争斗能使人变得多么可怕。在谢云殊看来,凡事论迹不论心,有了恶念并不可怕,只要没有真的将其付诸实施,那就没什么好惊慌的。
景曦埋首在谢云殊怀里,感受着对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闭了闭眼,有眼泪从颊边滚落下来。
在看到三福那个令人震悚的眼神时,她迟疑的那一秒,是在权衡利弊。短暂的权衡后,确认现在熙宁帝活着对她更加有利,才出口喊了那一声。
即使说是灰心失望,但熙宁帝对她十余年的疼爱也不是作假,景曦如何能完完全全铁石心肠,毫不动容呢?
她一边流泪,一边在心底冷静地质问自己:“如果再来一次,你会立刻示警吗?”
“不会。”她自己在心中回答了自己。
前朝武帝宫变夺位,弑杀父兄,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是个圣明君主。
景曦也想成为武帝那样的君主,为此她愿意付出武帝的代价,哪怕背负无尽的骂名,她也愿意。
“这就够了。”景曦在心中冷静地告诫自己,“凡是阻挡你通往皇位那条路的人,都必须除掉,眼泪可以在胜利后为他们流,但心肠绝不能在胜利前软下来。”
“我会陪着公主。”谢云殊在她耳边轻声道,“公主,无论你走上哪一条路,我都会陪着公主。”
他轻轻拍着景曦的背,袖间隐有冰雪般清冽的淡香。
在谢云殊的低声安慰和冰雪般清冽的淡香中,景曦渐渐睡去了。半梦半醒间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是谢云殊低声疑惑道:“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景曦随口应付,“什么也没有忘啊。”
她话未说完,声音越来越低,已经睡着了。
谢云殊无奈地一笑,轻轻将圈住景曦的手抽出来,免得惊醒了她。突然,他手一僵,想明白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他们这对不靠谱的父母,把望舒忘在了柔仪殿!
虽然想起望舒被丢在柔仪殿了,但是接下来几日,景曦根本没有时间去接她。
毒药终究还是对熙宁帝的身体造成了一定损伤,景曦和柔贵妃、睿王轮流去床前侍疾,偶尔还能看见几位小皇子的生母带着皇子前来。对于这些羽翼未丰,母家不显的小皇子,景曦和睿王都选择了无视,他们彼此都清楚,吴王倒台后,二人最大的对手就成了彼此。
睿王不相信景曦会轻易放权,景曦是根本就没打算留下睿王。二人各自心怀鬼胎,等待合适的时机。
——直到大年初八那日,景曦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比较少,明天搞大事~
第92章 睿王 ·
柔仪殿里, 贵妃躺在榻上,懒洋洋道:“你这个做娘的倒好,将孩子整日留在柔仪殿里, 竟也不说抱回文绮宫。”
景曦坐在榻边,垂眸看着榻上的女儿。见望舒像只背着重壳四脚朝天的乌龟, 挣扎着想翻身, 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淡淡道:“文绮宫中一应人手都是临时调过去的,我实在信不过,若说安全, 还是放在柔仪殿最合适——总不能我和驸马都在宫中,倒将望舒送回府里。”
柔贵妃一想也是,她本就是随口一说,真要将望舒抱走,她又舍不得。撑着榻坐起来,道:“这几日皇上精神慢慢恢复,怕是毒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只是精力还有些不济。”
景曦垂眸,盯着自己指尖殷红的蔻丹, 轻声道:“那很好。”
这句话话音落下,柔贵妃却没有立刻接话, 殿内短暂的寂静了一霎。景曦抬首,正对上柔贵妃担忧的眼神。
“昭昭。”柔贵妃抓住景曦的手,她的指尖微冷,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犹豫半晌,才问, “你今日和楚霁在宫门口见面了?”
景曦讶异地扬眉,语气中却无多少意外:“是,娘娘知道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柔贵妃忧心忡忡地追问。
眼下吴王宫变谋反未遂,龙骧卫正在京中进行第二次清洗,处在风口浪尖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以景曦的谨慎,不应该突然到宫门处和楚霁见面。
景曦露出一个笑来,温声道:“没出事,娘娘别多心,府中一些杂事罢了。”
“……”柔贵妃没有立刻答话。
她看了景曦半晌,声音极低地道:“昭昭,你别骗我。”
若是柔贵妃追问,景曦自然接着搪塞她。但柔贵妃露出这副神态来,景曦无论如何也不忍继续欺骗她了。
景曦沉默片刻,斟酌道:“娘娘,今日早上有御前的人传信给我,说父皇允许睿王跟着他学习批奏折,并且有意让睿王到户部去历练。”
“什么!”柔贵妃睁大了美目,惊道,“皇上这是有意要……”
她后半句话没说完就吞了回去,景曦冲她点了点头,示意柔贵妃说的没错。
皇帝允许皇子跟着批阅奏折,这几乎就是在明示有意于这个皇子了。更别说户部本就是六部中最富裕、最有权的一部,当年昭文太子入朝时,最先去历练的地方就是户部。
“我等不了了。”景曦下了定论,“如果不趁早动手,等这个消息传出去,睿王的声势立刻就会壮大,届时等他培养出心腹势力,那就是养虎为患了。”
“为别人做嫁衣,我还没有那么好的心性!”
柔贵妃不再说话,咬住了嫣红的下唇,直到咬出深深的印记才松了口,再开口时,声音微带点哑:“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昭昭。”
她又停顿片刻,才轻声嘱咐:“……只是,你一切小心行事,吴王刚刚折进去,皇上一点余地都没留,这个风口浪尖上,你千万别……”
“嗯。”景曦轻轻应了下来,微笑着安抚柔贵妃,“娘娘放心。”
是啊,吴王已经折进去了。熙宁帝废去吴王爵位尚且不足,大年初四时,又下了圣旨,将吴王废为庶人,一应份例按照皇子供给,仍然终身囚禁在春华园。
然而景曦看得明白,这对于景衍之来说,更像是一种保全的方式。
谋逆未遂,幽禁春华园终身不得出。这种情况下,是王爷是皇子是庶人都没什么区别了,而对于下一任皇帝来说,景衍之曾经手握大权,又有亲信羽翼无数,他活着就是莫大的威胁。
将其废为庶人,就意味着完全断绝了景衍之对下一任皇帝的威胁,这固然绝情,但也只有如此,才能保住景衍之的性命。
熙宁帝到底还是顾惜子嗣性命。就像他为了保全河陵王,对这个嫡长孙极其冷淡一样,看似冷漠,实际上用心良苦。
景曦袖中的手指微微一蜷,渐渐笑了起来,眼底倏然掠过一点杀意来。
过年时百官休沐七日,到了大年初八,尽管熙宁帝还在休养,百官却已经各归其位。熙宁帝命睿王入户部做事的旨意很快就传开来,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清楚,皇上这是选中了睿王。
话说回来,昭文太子死了,吴王自己沉不住气逼宫失败,原本看上去毫不出奇的睿王倒捡了个大便宜,不可谓运气不好。再算一算,睿王下面,活下来的皇子都还年纪小,母家又不算显眼,最大的八皇子也才七岁多三个月,毫无威胁可言,睿王的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朝中官员丝毫不站队、不结党的也有,但大多数都想要个从龙之功。好在睿王原本亲信之臣加起来也没几个,现在投诚还来得及。于是一窝蜂地往睿王府中递拜帖,没几天的功夫,睿王府的门槛都被踩平了三寸。
然而这种时候就显出睿王不骄不矜的好处来了,他毫不摆架子,更不自傲自矜,颇受好评。
就在这时,京城中突然传出了一点隐蔽的消息。说睿王之所以还没被立为太子,一是皇上心中还放不下昭文太子,二是睿王膝下子嗣单薄,皇上有所顾忌。
熙宁帝三个成年的儿子中,睿王年纪最轻,成婚四年,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女都是睿王妃生的,府中也没侧妃,仅有几个出身不高的侍妾。
一子一女放在寻常人家是儿女双全,放在天家未免有点不尽如人意。像昭文太子,单太子妃就有嫡出的二子一女,庶出还有好几个孩子。
再结合传言一想,前一条是没办法了。总不能冲进宫掐住皇上脖子让他别想昭文太子。但后一条却好办,无非就是多生几个孩子——反正又不用睿王自己生,送几个女人进府还能笼络睿王。
有的人如此这般一想,当即就觉得找到了一条捷径,寻摸几个姿色出众、有宜男相的美人就往睿王府里送。更有甚者,含蓄地暗示睿王自家小女不错,可以做侧妃。
睿王:“……”
睿王忙不迭推拒了。
他倒不是多么守身如玉,只是那传言让他隐秘地察觉到有些奇怪之处,又想不通到底何处怪异,心中警惕。更何况熙宁帝还在休养,他这个做儿子的先夜夜笙歌,传出去也不好听。
公主府里,楚霁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对元初道:“告诉公主,第一步已经走成了,要对睿王动手吗?”
“要。”文绮宫里,景曦听完元初的汇报,漠然地吐出一个充满肃杀之意的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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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帝重新开始上朝,是在二月初一。
他既然重新开始上朝,精力恢复的七七八八,就开始教导睿王一些批阅奏折、用人制衡之类的知识。连上朝时的站位,也让睿王往前移到了丹陛之下,再往前半步就是太子上朝时的站位了。
既然皇帝已经明示,百官更加放心地开始交好睿王。这一日下朝,尚未出宫门,吏部侍郎便挨到睿王旁边,笑道:“几位同僚在百花坊摆了桌席面,不知王爷肯不肯赏脸?”
“百花坊。”睿王笑了笑,推拒道,“本王不爱去这样的地方,还是算了。”
见睿王拒绝,吏部侍郎连忙解释:“王爷误会了,我们哪有胆子带王爷去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只是一间酒楼,能找几个琴伎歌姬助兴,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