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嫣狐疑:“既是上贡的,理应是宫里御用,你刚才怎么说是侯爷买的?”
温嘉眉一时语塞。
幸好温煜脑筋转得快:“是这样的,这是太皇娘娘赏赐给朱太尉府上的,我央了朱太尉,用了大价钱买了回来,寻常人家确实是得不到这等宝马。”
温嘉眉又趾高气扬了起来:“姐姐,我看不用比了,你还是快点认输吧,你人比不过我,马也比不过我,要想赢我,难于上青天。”
温煜呵呵笑道:“你们姐妹两个感情好,比不比什么的都不要紧,玩个热闹也好,到时候我和你们的母亲一起去看。”
谢云嫣趁着说话的工夫,好好地看了那白马,她读过前人的“相马经”一书,心里默默对着比照了一下,那马头高峻如削成、马眼高眶如悬铃、马吻长如龙、马膝如团曲,样样桩桩皆是异相,与书上所言一致无误,显见得确是万里无一的千里马。
这倒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了,谢云嫣的眉头有点打结。
温嘉眉忍不住笑了起来,嘲讽道:“姐姐是个爱做梦的,若梦见了神仙,不妨求一求,看看哪路神仙愿意帮你一把。”
谢云嫣的性子又岂是轻易罢休的人,温嘉眉这么一说,她反而笑了起来,一派云淡风轻:“好,这样比起来才有意思,急什么,两个月才过去两天,且等着吧,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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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末了,书房窗外那株棠梨树的叶子反倒愈发浓密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换了一茬,有点懒怠,不太爱叫,只偶尔啾啾两下。
正是难得清静的时候,拂芳却把谢云嫣带了进来。
“王爷,小谢姑娘求见。”
李玄寂放下手里的书卷,略抬眼看了一下,抬手示意拂芳退下,就让谢云嫣站在下面,不予理会。
果然,不需要他出声,谢云嫣已经自己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了。
“玄寂叔叔,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此说来,已有六秋未见,玄寂叔叔依旧风采照人、英姿焕发,令人仰慕,我思之再三,所谓礼尚往来,彼投之以木桃,我当报之以琼瑶,故而今日前来请安,还望您不要责怪我的冒昧。”
李玄寂头疼,手指敲了敲桌案:“好好说话。”
“是。”谢云嫣笑眯眯的,把手里提的一个食盒端到李玄寂的案前,打开来,“玄寂叔叔前头送了我熊掌,十分好吃,我也给您送一些我自己做的米糕,当作答谢之礼。”
里面放的东西十分眼熟,就是当日谢云嫣在法觉寺的后山用来喂鸟、顺便款待贵客的那种白色米糕,下面也依旧垫着草叶,不过这时节桃花都谢得差不多了,她在米糕的旁边放了一捧紫藤花,有些花瓣零星地沾在米糕上,浅紫轻白倚翠绿,煞是雅致。
李玄寂拈起米糕,状似平常地问道:“你有好东西,不都先紧着你的阿默,然后才轮到我?”
谢云嫣义正严词:“阿默是谁,我不认识,谁管他呢,这是专门为您做的,我知道您口味清淡,一点糖都不敢放,我还知道您爱喝茶,但是我弄不到您日常喝的那个敬亭绿雪,只能取了碧螺春茶研磨成粉末,一起和面,您闻闻看,有茶叶味道,香得很。”
那真是多谢她了,十分用心。
李玄寂看了谢云嫣一眼,正见她眨巴着眼睛,一脸殷切地望着他,美丽的杏仁眼睛波光潋滟的,却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神色。
如同小时候一般,淘气的时候就爱眨眼睛,藏不住心思。
李玄寂放下了那块米糕,手指上还沾染了一点紫藤花瓣的碎末:“说吧,有什么事情要求我?”
谢云嫣扭扭捏捏的:“说得好似我没事求您就不会来孝敬您一般,不是这样的……”
“好,谢礼收到了,你回吧。”李玄寂淡淡地道。
“我错了,确实是有求而来。”谢云嫣马上改口,“就是前天和您说过的,我要和阿眉赛马,她今天得了一匹绝世好马,我眼瞅着不对,保不齐我要输了,求玄寂叔叔帮我一把,给我寻一匹好马,好歹保全保全我这张面子。”
虽然已经嘱咐了李子默去找马,但谢云嫣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回对李子默有些放心不下,后头又见了温嘉眉的那匹白马,她也急了,只好巴巴地登了燕王府的大门来求人,横竖都是丢面子,在李玄寂面前丢不算事,在温嘉眉面前丢那是万万不可的。
小姑娘眼巴巴的模样十分逗人,她团着手,仰着脸,水汪汪的眼睛使劲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刷来刷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很可怜,快来救命”的气息。
李玄寂不动声色,把目光移开了一点:“那匹雪里红你还不满意吗?眼下别说是长安,就算整个大周境内,除了飞廉,要找到比雪里红更出色的马匹,那是有点棘手,大宛天马,几年才得这样一匹顶尖的,你嫌弃人家什么,白色的不好看吗?”
谢云嫣一下怔了,表情都僵硬住了,她握紧了手心,良久,才低声问道:“什么雪里红?”
李玄寂听出不对,微微皱眉:“我今天见子默牵了雪里红出去,怎么,他还没把马给你吗?”
谢云嫣想了想,问道:“雪里红,听这名字,是不是浑身白色,头上有一块红斑的马?”
“不错,我的马场里,眼下跑得最快的就是那匹了,而且它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养好了更是不可估量,恰好它性子温顺,给你正合适。”
谢云嫣退后了一步,尴尬地笑了一下:“果然是匹好马,我看到了,不过是给阿眉的,不是给我的,对不住,玄寂叔叔,是我没弄清楚,贸然上门,打扰您了,我这就告退了。”
她说完,低下头,偷偷挪了挪脚尖,这会儿,她身上透出的气息就变成了“我很可怜,算了,已经没救了”。
“停步。”李玄寂沉声道,“这事情是子默办得不妥,你且等等,我叫他进来向你赔罪。”
“不用了。”谢云嫣用袖子捂住脸,唉声叹气:“您别叫他,没什么意思,我本以为和他多少有些旧日情意,没想到他连面子都不愿敷衍,这样明目张胆地糊弄我,这会儿又叫他过来说什么呢,好似我为了他在争风吃醋一般,笑死个人。”
虽说早已经料到了今日,但事到临头,若说全不介意那也是假的。
她想起了自幼青梅竹马的时光、想起了多年前两个人相依为命的过往,在风雨中、在黑夜中,年少的赵子默对她微笑的模样,似乎都淡去了,再也寻不回来了。
窗外有风,树叶轻晃,小鸟叫了一两声,又听它扑簌着小翅膀飞走了。角落的云缕博山炉里点着白檀香,沉寂而清冷的味道渐渐地浓郁起来,把春末的浮华压了下去,令人宁静。
好在谢云嫣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也就难过了那么一下子,马上重新打点起精神来,握住小拳头,挥了一下:“玄寂叔叔,又在您面前丢丑了,我如今心里难过着呢,您可不许笑话我。”
她的眼角有一点儿红,但脸上却带着轻快的笑意,一点看不出有什么难过的样子。
燕王殿下纵横疆场,杀敌无数,但面对着这么一个小姑娘,却觉得十分棘手,他想起往日这孩子一口一个“阿默”的,全心全意地护着李子默,连他这个尊贵的燕王殿下都靠到边上去了,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个模样?
她需要安慰吗?还是需要把李子默痛打一顿?年轻的女孩儿,赌气起来该怎么哄才好?尊贵的燕王殿下沉着脸,苦苦思索着。
第29章 双更一:飞廉:大材小用……
谢云嫣又补了一句:“您别和阿默说这个, 反正从今往后,他和我再没什么关系,随他找好妹妹去, 我一点都不在意。”
她微笑着,神情娇憨,目光清澈,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我已经不要他了。”
末了,她还真心实意地叹息了一下:“可惜了,玄寂叔叔,您这么好一个儿媳妇没了。”
李玄寂突然不悦起来,他冷哼了一声:“明日你过来,我叫人教你骑马, 至于你所用的马,我另外找一匹,些许小事,有什么值当你的。”
谢云嫣摆了摆手:“不玩了,如今再比那个,没趣的很, 指不定他们心里怎么笑话我呢。”
李玄寂冷冷地道:“你是我燕王府未来的世子夫人, 怎么轻易认输,置我燕王府的颜面于何地?”
“可是, 您的大好儿媳妇已经换人了。”谢云嫣认真地提醒燕王殿下, “或许是温家姑娘、或许是别家的, 总之不是我了。”
“我没同意。”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云嫣,“婚姻之事,须奉父母之命,这个家是我做主, 没有子默置喙的余地,他若不服管教,打几顿就好了,不是大事。只要有我在,他翻不上天去,你不用忧心。”
李玄寂素来有铁血修罗之名,此时不知怎的,神情冷厉威严,周身透出一股凛冽的煞气,宛如淬了血的利剑倏然从鞘中拔出,令人不可逼视。
谢云嫣一下子就怂了,张了张小嘴,又默默地闭上了,算了,和他争这个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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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李子默托人送了一封信笺给谢云嫣,说道他半夜被李玄寂紧急派遣往西山大营,估计要在那边待上一段时间,且等他回来再教她骑马云云。
谢云嫣稍微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丢到一边去了。
过不多时,燕王府又来了人,这回是拂芳,说道燕王府最近清点库房,翻出大堆名家书画,都有些年头了,想叫谢云嫣过去一起帮着整理修缮一番。
苏氏自然满口答应,打发谢云嫣随拂芳一起去了。
谢云嫣登上了燕王府的马车,车上还有豆蔻,见了谢云嫣就捧出了一叠衣裳:“小谢姑娘,奴婢服侍您更衣。”
豆蔻当年孩子气一团,如今也大了,还是圆圆脸蛋、圆圆眼睛、十分爱笑,和谢云嫣很是相合。
“更衣作甚?”谢云嫣不解。
“姑娘今天要去学骑马呢,这里是窄袖胡服,长靿靴,鞢刓带,穿这个方便。”
拂芳抿嘴笑道:“时间仓促,这是外头随便买的,您将就先穿着,已经吩咐裁缝和绣娘赶工在做了,两个月后的赛马,肯定能让您穿上新衣裳,我们家小谢姑娘是顶顶漂亮的,温家那个,哪里比得上。”
在拂芳眼里,谢云嫣俨然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
谢云嫣小小声道:“芳姑姑,你们家的世子夫人要换人了,不是我。”
拂芳十分淡定:“昨天晚上我听王爷提了两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您放心,燕王府门风清正,当年上官王妃体弱多病,有碍子嗣,老王爷从来不提这个,守了王妃一辈子,王爷自己更是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到了世子这一辈分,王爷既然已经当众认下了您是儿媳妇,要是转眼就换人了,岂不是让人家笑话王爷,这是断断不能的。”
拂芳在燕王府的执事多年,气度不同寻常奴婢,连世子都敢数落,笑着道,“世子就是闲得慌,才会惹出事端来,他被王爷扔到西山大营去了,还叫了赵将军一起跟过去,吩咐赵将军每天寻个事由,把世子打一顿,不要多,打上两个月他就老实了,再兴不起花花肠子。”
谢云嫣无奈地叹气,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相信她的真心话,这番好意,实在叫她消受不起啊。
谢云嫣在马车上换好了骑装,又和拂芳、豆蔻说说笑笑的,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远,大半天后停了下来。
“到了。”
豆蔻扶着谢云嫣下了车,谢云嫣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山谷平地前。
四周群山环绕,中间茵茵绿地,一眼望不到尽头,远处,天与地、与山连成了一片,如同泼墨山水画。山脚下隐约看到有屋舍华宇,连绵不断。场中有几匹马儿在奔跑,风驰电掣,如踏白云。
“这里是燕王府在西郊的马场,养的都是一等一的千里马,昨天世子带走的那匹雪里红就是从这里选出来的。”拂芳解释道。
一匹黑马叭嗒叭嗒地跑了过来,自来熟地凑到谢云嫣身边,伸长脖子,嗅了嗅,不屑地喷了个响鼻。
这是李玄寂的飞廉,好认得很,它娘生它的时候,肚子里墨水不够了,就四个蹄子是白的。
谢云嫣嫌弃地捏着鼻子:“快走开,你的口水和鼻涕都喷到我身上来了。”
飞廉读懂了这女孩儿的神情,不服气地朝她“咴咴”大叫,好像要吵架一般。
“飞廉,肃静。”随着这淳厚低沉的声音,李玄寂走了过来,他的手里牵着另外一匹黑马,这匹倒是连蹄子都是黑的,好似在煤堆里打滚出来的。
他握着一杆黝黑的长.枪,通体玄铁,镶错云龙金线,三角利刃,寒光流溢,其上红缨如血,煞气呼之欲出,令人望而生畏。
飞廉立即老实了。
谢云嫣看得有些心惊:“玄寂叔叔,您拿着兵器作甚?”
“我亲自教你,如果你不好好学,就用这个打你。”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答道。
谢云嫣惊恐万状,倒退了几步,连连摆手:“不、不、不敢当,您老人家尊贵万分,岂敢劳动大驾,换个人教吧,不然我没学会就已经被您打死了。”
拂芳笑了,带着豆蔻先退下去了。
谢云嫣刚才的告饶,李玄寂当作没听见,他指了指飞廉,道:“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马,你先用它练着,它脾气虽然不好,但颇有灵性,进退自如。”
谢云嫣看了飞廉一眼,从大马脸上又看出了鄙夷的神情,谢云嫣使劲瞪它。但李玄寂的枪尖指了过来:“先教你上马,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谢云嫣硬着头皮过来。
“来,此处为马肩,站在此处,斜向后方……”
谢云嫣依言而行,冷不防肩膀被李玄寂的枪杆推了一下,接着是李玄寂严厉的声音:“斜向后方,角度不够,要这样。”
嘤,终于知道燕王殿下那杆枪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谢云嫣也是聪颖,被这一点拨,位置就站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