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把孩子抱了过去:“谢大人,您家的小千金,您看看。”
谢鹤林喜滋滋地抱着孩子,看了又看,浑然不觉得这是一只小猴子,还不住口地夸她:“迟老头摸脉摸得真准,生下来果然是个大闺女,好、好、这孩子长得好,骨骼清奇、天庭饱满,小模样儿可太漂亮了。”
他又问道:“这孩子几时生下来的?”
“就方才,六更天准点。”稳婆答道。
谢鹤林神神叨叨的,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腾出来,掐着指头推算,算了大半天,忽然一拍大腿:“大吉啊!”
他抬起眼来,看着李玄寂,一脸庄重之色:“世子,我家这个孙女儿生辰极好,逢春而生,日出而发,八字五行循环相生,主吉幸满盈之局,是为天降福星,恰恰能化解你命中凶煞,和你正是天生一对啊。”
这老头子就爱忽悠人,一惯没个正经时候,李玄寂根本不想理他。
谢鹤林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捧到李玄寂面前:“愿赌服输,世子,你须记得当日和我的约定,喏,这个是你的小媳妇,你把她带回家去吧,替我好好照顾她。”
李玄寂低头看了一眼,冷淡地道:“不要。”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太丑了,和你原先说的一点都不同,我不喜欢。”
谢鹤林不死心,依旧笑眯眯的:“若不然,你领回去,为奴为婢也好,小时候丑不打紧,多养两年,指不定就长得好看起来了。”
他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神情,但他的眼底却是一片悲凉,望着李玄寂的目光中充满了哀求。
李玄寂心中明白,这个老头当初去燕王府哄他打赌的时候,就是存了托孤的心思,怪他自己一时没留意,着了这老头的道,才有今日这些麻烦事。
“朝廷虽判你家满门抄斩,但稚子无辜,不在罪责之列。”李玄寂微微不忍,语气略和缓了一些,“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我已经帮过你了,如今你孙女平安降世,你去寻谢家亲眷托付,也能把她抚养长大。”
谢鹤林敛去笑容,颓然摇头:“陈郡谢氏已与我恩断义绝,昔日故交视我如洪水猛兽,天下之大,竟无我可托之人,世子若不能履约,这孩子孤苦无依,今日生她下来,就是让她受这世间万般苦楚,你却不是救她,而是害了她。”
他眼巴巴地望着李玄寂,李玄寂却只是沉默不语。
半晌,谢鹤林终于泄气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罢了、罢了,世子是天上日月,我这孩子如今不过是地上尘埃,是我妄念,强求不得,去休、去休,不必说。”
小小的婴儿天真不谙世事,又活泼了起来,小脑袋转来转去,左顾右盼,无意识地朝着李玄寂使劲舞动着她的小手。
她的手那么小,嫩生生的。
幼小的东西总是惹人怜惜的,哪怕冷硬如李玄寂,在这个时候,也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心底痒痒的,好像被她的小手挠了一下。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被她抓住了衣袖。
大约是他身上的味道和那件包裹着她的衣服是相同的,这让她生出欢喜来,这孩子十分激动,“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口水又流了出来,她浑然不觉,高高兴兴地把衣袖往嘴巴里塞,咬住了就很高兴,没牙的小嘴吧唧吧唧的,吃得津津有味。
眼见得袖子都湿了,李玄寂果断地抽了回来。
小婴儿茫然地“嗯”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手里空了,她凭空摸了两下,没摸到,小眉头皱了起来,本来就皱巴巴的脸简直都分不清鼻子眼睛在哪里了,然后,小嘴巴一扁,“哇”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伤心了。
哭的时候更丑了,李玄寂发誓,他这辈子真没见过比这更丑的姑娘。他受不了,转身离去。
临去时,他顿住了脚步,微微回头,对谢鹤林道:“是我错了,当初不该应承你的赌约,我生而不祥,命中犯煞,你家小姑娘留在我的身边也是不妥,这样吧,我允诺你,但凡我力所能及,会庇护她一世安然无虞,算是补偿,再多的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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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纱低垂,遮住了春天的风和阳光,苦涩的药味堆积在寝宫里,经年不散,以至于腐朽。
武隆帝倚坐在龙榻上,他的身形高大宽阔,但多年卧病在床,已经骨销形瘦,那一袭龙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衬着他青灰的脸色,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根本无法想象他当年英姿雄发的风采。
太医们对皇帝的病情一筹莫展,这是心病,大罗金仙也难医治。当日阮妃死讯传来,武隆帝当场吐血,几欲随之而去,此后便一病不起,到如今不过是能拖一日算一日了。
武隆帝病后,太子监国,太后辅政,武隆帝自己已经久不问朝政之事,等闲大臣连他的面也见不到,但今日听得燕王世子求见,他还是强撑着病体起来,郑重地穿上了龙袍,召见了李玄寂。
他听完李玄寂所求,才要开口说话,忽然一阵气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武隆帝最近的身体越发不济了,咳起来的时候总是十分艰难,急促而沉闷的声音,好像要把肺都吐出来一样。
值守的太医急忙上前探视,左右宫人赶紧将巾帕、茶汤、水盂等物奉上,张辅焦虑万分,急得直搓手。
只有李玄寂漠然地站在那里,连一根眉毛都没动,仿佛上面那个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样。
半晌,武隆帝平息了下来,摆手命众人退开,他看着李玄寂,目光晦涩不清,就亲近如张辅,此刻也看不出皇帝心中是喜是怒。
“你可知谢鹤林身犯何罪?”武隆帝开口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这个儿子说话,大约是方才咳得太厉害了,此刻声音都有些嘶哑。
“臣知晓。”李玄寂简单明了地回道。
谢鹤林身为春闱主考官,却暗中舞弊,排除异己,大肆选录自己座下门生或向他行贿之人,积年累犯,令贤者不能出头、竖子横行无忌,至今年,有数名落榜学子愤其恶行,相约撞死在谢府门前,几人当场脑浆迸裂,状极惨烈,这才惊动了朝廷。
经三堂会审,证据确凿,谢鹤林罪在不赦,太子及太后合议后,定其满门抄斩之罚,武隆帝亦肯首了,未曾想毫不相干的燕王世子会出来替他求情。
武隆帝微微沉下了脸:“科举乃朝廷用人之本,谢鹤林之举无异动摇国本,使天下士子人心背离,不再为朝廷所用,罪同窃国者,此蠹贼,不能轻饶,你年纪尚小,朕恕你无知之过,此事不可再提。”
武隆帝虽病衰,威严犹在,天子一怒,左右皆惊,战战俯首。
但李玄寂却不怕死,他跪在武隆帝面前,用清晰的声音继续道:“既如此,罪在谢鹤林一人,臣请陛下免其满门抄斩之责,饶恕谢氏一干家眷性命。”
武隆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燕王与谢鹤林交情深厚吗?为何你非要替他求情?”
“家父与谢鹤林泛泛之交而已,未见得如何深厚。”李玄寂面无表情,“是臣自己,之前与谢鹤林玩射覆游戏,输了,本来依约定要娶他的孙女儿,那姑娘今天才出生,臣固然不能履约,也不能弃而不顾,故而斗胆恳请陛下赦了她的父母,使她有所依靠、能平安长大,如此,也算了结臣的这一桩债务。”
武隆帝怒极反笑:“你这个黄口小儿,和谢鹤林玩什么射覆,自取其辱。”
连张辅听了,也不禁叹气:“小世子,您这个,不是上赶着给他送彩头吗,莫非您还能比得上钦天监和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他们联手起来都不能赢过谢鹤林,您怎么和他比这个?”
李玄寂有些恼羞成怒了,当初定了四十九局,只要谢鹤林猜错一次,就算李玄寂赢了,本以为,那么多次,那老头总得有一次出岔子吧,谁能料到,谢老头易术神乎其神,次次皆中,无一差池。
小小少年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了,恍惚间,竟和上首的武隆帝有两三分相似,他冷冷地看了张辅一眼,张辅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不敢再吱声。
武隆帝语气不悦:“就这个缘由,你要让朕赦免谢家,未免过于儿戏。”
李玄寂不说话,朝着武隆帝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俯身不起:“臣,生平只此一次,求陛下的开恩。”
“若朕不允呢?”
“那臣再去求太后娘娘,太后仁慈,素来疼爱臣,她大约是会允的。”李玄寂脸上没什么波澜,生硬地答道。
所以,他今天只是到武隆帝面前来走个过场而已吗?
武隆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又咳了起来,听得张辅心惊胆颤。
李玄寂依旧跪在地下,他的言语无状,但姿态却是恭敬的,无可指摘,如同一个臣属对于君主。
武隆帝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他勉强止住了咳嗽,叹了一口气,突然道:“罢了,朕允你所求,你起来吧。”
李玄寂听了,也没有什么大的欢喜之情,只是依言起身,又端正地施了一礼:“谢陛下恩典,如此,臣请告退。”
这下,连张辅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提示道:“世子,您不和皇上再说两句吗?”
武隆帝不说话,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望着李玄寂,这个时候,他不像是威严的帝王,而是像家中的老父亲,想和儿子亲近,又拉不下面子,只能以眼神示意。
李玄寂反而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去接触武隆帝的目光,他一板一眼地道:“臣八字凶煞,克父克母,为人所厌弃,生为不祥之身,不敢与皇上亲近,以免伤及龙体,皇上万金之躯,应多多保重为宜,臣今日此来,实属不该,臣知罪,日后必不再犯,永不相见。”
说罢,他不待武隆帝发话,又跪下来,重重地叩了一个头,立即起身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武隆帝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他在恨朕!他竟然敢恨朕!”
话刚说完,他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左右宫人惊叫了起来,太医飞奔上前,忙不迭地施针救护。
武隆帝含着血,犹愤愤地道:“这个孽畜,应该是朕恨他才对,如果不是他,朕的兰因怎么会死!天孤煞星,本来就不该生他下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和兰因盼了那么久的孩子,为什么竟是如此?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没有他……兰因现在还能陪着朕……”
可是,无论如何,兰因已经走了,这是她为他留下的骨血,她用性命换下来的孩子。
那个孩子只有眼睛像他的亲生母亲,形状美好而深邃,其余的部分,其实更像武隆帝自己。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武隆帝和阮妃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孩子到时候会长得像谁,如今看来,父亲和母亲都像了一部分,意外地和谐,是个俊秀英挺的好孩子。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武隆帝回忆着往事,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
阮妃诞下这孩子的时辰,比太医们推算出来的足足早了一个多月,彼时,武隆帝出宫巡视,等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只见到了阮妃冰冷的尸体和那个不祥的孩子。
荧惑守心之年、众鬼出行之日、子夜阴阳之交,钦天监的官员们演算了数次,皆言其为大凶大煞之象,法觉寺的高僧圆晦更是直言,此子乃煞星降世,集万鬼戾气于一身,一出世,便有血劫。
所以,阮妃死了,太子和太后重病不起,就连武隆帝自己,也险些跟着去了。
宗正寺的李氏尊长们本来建议将这个鬼子溺死,武隆帝当时悲愤之下是同意的了。
可是朱太后强拖着病体,死死地抱着孩子,大骂武隆帝:“你这个狠心绝情的父亲,但凡哀家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碰这个孩子,大不了哀家和他祖孙两个一块去了,不碍你的眼!”
后来,还是依了圆晦所言,将这孩子过继给了燕王赵敢。
赵敢者,为破军之星,周身煞气能镇山海,应当能受得住这这孩子的冲克,何况,赵敢与王妃上官氏无所出,那孩子将来承袭燕王之位,也算一个好出处了。
朱太后勉强同意了。
武隆帝赐赵敢国姓,为李敢,而那个孩子,依旧还是姓李,名为玄寂,为燕王世子。他被抱出了宫外,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入宫觐见皇帝,这一面,竟是如此无情。
武隆帝不知道被触到了什么心思,有点魔怔起来,坐在那里絮絮叨叨。
他一会儿咬牙切齿:“竖子可恨,朕要杀了他,对,当年朕就该杀了他!”
一会儿又伤感哀切,“张辅,你说,这孩子是不是象朕?李敢日常就爱跟朕夸这个儿子,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将来肯定比他这个老子强,哼哼,那还不是因为是朕的孩子,朕和兰因生的孩子,能不好吗,你说是不是?”
张辅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唯唯诺诺,武隆帝说什么,他都应道“是、是、陛下所说极是。”
好在武隆帝也不在意张辅如何回答,他渐渐地沉浸到自己的念想中去,喃喃自语着什么,连张辅都听不清楚了。
过了片刻,朱太后过来了,她听到李玄寂入宫的信息,特意过来,却迟了一步。
她听了张辅所说方才的事由,不禁皱眉:“这孩子一向懂事,怎么这次顽劣起来。”
她又对武隆帝抱怨道;“皇上,您就不该纵容他,朝堂政务何等正经,怎么由得一个无知小儿横加干涉,视朝纲国法于无物,未免不妥,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武隆坐在上首高高的龙椅上,他的身体太过削瘦了,整个人几乎要陷了进去,但他的语气和往昔一般,充满天子的威严,即便尊贵如朱太后,在这样的威严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朕的话,就是朝纲国法。”武隆帝如是道。
太后辅政多年,已经习惯了做主朝政,此时闻言呆了一下,她的嘴巴动了动,但很快抿住了,她抿得太紧,以至于嘴角刻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看过去显得阴影浓重。
她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皇上,玄寂命带煞气,大为不祥,哀家知道皇上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但还是要请皇上保重龙体,日后不要再见那个孩子了。”
武隆帝的眼神沉了下来:“朕乃真龙天子,受上苍庇佑,百无禁忌。”他好像沉吟了一下,“是了,见了便见了,也没什么不妥,反正朕已经时日无多了,早一日迟一日也没甚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