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霏儿是谢知节和薛氏的小女儿,比谢云嫣不过大了两个月,算是她的堂姐,谢知节刚到长安,租了一座两进的宅子,一家四口带着谢云嫣、还有两个奴仆一起住着,显得局促了点,谢霏儿和谢云嫣姐妹两个就住在一起,用屏风隔了两个小间。
方才谢云嫣叫了一声,离得近,把谢霏儿给叫醒了,关切地问了过来。
谢云嫣擦了擦额头的汗,定下心神,“嘘”了一声:“我做了个梦,没事,睡吧,我也继续睡了。”
“哦。”谢霏儿心大,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着了。
但谢云嫣却睡不着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无论她怎么努力想,也想不起那个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眼前一会儿是李玄寂在风雪中离开的背影、一会儿是赵子川浑身鲜血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令她悲伤。
就这样,她半梦半醒的,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辗转反侧直到了天亮。
起床的时候,谢云嫣还没精打采的,眼睛都是肿的,把薛氏惊到了。
“好孩子,你怎么了,昨晚上没睡好吗?是不是叔叔家里住不惯?”
“没有。”谢云嫣摇头,“昨晚上做了个不好的梦,后来有点害怕,就没睡着。”
谢霏儿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走过来:“做梦怕什么,下回过来和我挤一张床就好,两个人就不怕了。”
薛氏笑骂道:“定是霏儿这丫头半夜磨牙打呼,才把嫣嫣吵得睡不好,不然今晚上霏儿去敏行房里睡,敏行去柴房睡,让嫣嫣清静一点。”
谢霏儿吓得完全醒了,急忙摆手:“我没有,我这么淑女的一个人,怎么会磨牙打呼,娘您乱说。”
谢云嫣也吓得精神过来了,跟着摆手:“不干霏儿的事,婶婶您别小题大做,我和霏儿要好得很,就要和她住一块。”
这人和人的情意,说来都是缘分。譬如温嘉眉和谢云嫣,虽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但两人一向不睦,话不投机半句多,而谢霏儿虽然只是远方族亲,和谢云嫣一见面就亲亲热热,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薛氏这才罢了,犹自絮絮叨叨:“怪你十三叔没用,这么多年下来,没攒下多少家当,长安房贵,我们一时半会没找到合适的,比起你原先住的安信侯府是差太多,委屈你了,凑合着先住,改明儿我们买了自己的房子,婶婶给你腾一间大的。”
她中气十足,还要喊过去:“敏行,听见了没有,买房子养家是男人的事情,你可得给我用功一点,我们老谢家的孩子,好歹要考个进士回来,将来多赚点钱。”
谢知节去府衙当值,大清早就走了,此刻家里的男人只有长子谢敏行。
谢敏行捧着书本在窗下苦读,被老娘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赶紧应了出来:“知道了,娘,您放心,儿子头悬梁锥刺股,保管不会让您失望的。”
太阳升高了,家中的仆妇去厨房把早饭端了出来,谷物温暖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引得几只小麻雀飞了过来,在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跳脚。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热闹,谢云嫣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凉州老家,谢知章还在的时候,一家人说说笑笑的,也是如此。
她笑了起来,小鼻子翘得高高的,得意地道:“婶婶,我家当可多了,手上有三百金,一匹宝马、一件贵重衣裳,拿出来,我们可以在长安换个非常不错的大房子了。”
三百金是用一纸婚书从温嘉眉手里换来的,马是雪里红、衣裳是水云香纱骑装,谢云嫣离开安信侯府的时候,就带了这三样东西,这是她的全部家当,算起来,她自己觉得十分富有了,大是满足。
那匹宝贝的雪里红,一匹马还占了小半院子做马厩,金贵得很,此刻正咴咴地叫着,和那几只小麻雀争夺地盘。
薛氏正色道:“你的钱赶紧收好,叔叔婶婶是长辈,怎么可以用你的钱,这些你都攒着,将来是你自己的嫁妆,可别胡乱花销。”
“可是……”谢云嫣还试图说服薛氏。
薛氏摆手,打断了谢云嫣的话:“这次进京,本来燕王府还准备了一套大宅子要送给我们家,你叔叔婉拒了,我们已经得了天大的好处,断没有贪得无厌的道理,听说你这孩子命格好,是个福星,我们就托你的福,一家子平安康泰,就是极好的了。”
谢云嫣听得薛氏这样说,也不好再多言了。
一家子吃过了早饭,谢敏行赶紧又做功课去了,谢家的男人,压力有点大。
大小三个女人坐在院子里闲聊的时候,外头有人过来敲门。
“我们刚来长安呢,谁会过来串门?”薛氏纳闷着,唤仆妇陈妈妈过去开了门。
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外面,他穿着一袭劲装,玳瑁扳指、白玉带勾、配着腰间错金刀,显见富贵不凡,他身量高大壮实、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生得还是十分端正,就是眉宇间带着一股凶悍之气,左边眼角处还带着一处刀疤,看过去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陈妈妈看得心惊:“敢问公子何人?何事登我谢家门?”
那年轻男子样貌虽然凶了点,但态度很是客气,他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道:“某乃燕王军中轻骑都尉赵子川,奉主上之命,给谢姑娘送礼,请容某进门。”
谢云嫣耳尖,听到了此人自称“赵子川”,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待薛氏发话,就“蹭蹭蹭”地跑了过去。
探头一看,果然是赵子川,那个凉州赵氏的五少爷,他的样貌和梦中一般无二,依稀还带着小时候跋扈鲁莽的神气。
昨夜刚刚梦见他满身是血地横死眼前,这会儿却见到鲜活的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还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和她打招呼:“小谢姐姐,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第39章 玄寂叔叔给嫣嫣送糖吃
真好, 他还活着,并没有如同梦中那般,为了保护她而惨死。
谢云嫣的眼眶红了起来, 抽了一下鼻子,凶巴巴地道:“姐姐就姐姐,为什么前头还要加个‘小’,听过去忒不爽利。”
小时候谢云嫣就和赵子川不对付,他总巴巴地凑到她面前,但她却一心偏着赵子默,对他从来没好声气,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今日见面, 她却是又喜又悲的模样,一点没有隔阂。
赵子川简直受宠若惊了,不过好在他皮肤黑,就算脸红起来人家也看不出:“是,是,小谢姐姐说得都对。”
薛氏过来, 把赵子川迎了进去:“赵都尉请进, 寒舍鄙陋,让您见笑了。”
她一面唤老仆去倒茶, 一面招呼赵子川:“都尉请坐。”
赵子川却不敢坐, 他在薛氏面前十分礼貌, 将手里拿的那个木盒子放到了桌子上,道:“小人只是奉命来送礼的,不敢劳烦谢夫人。”
他指着木盒道:“这是太医院调配出来的糖膏,内中含了几味药材, 有生肌愈合、活血消肿之效,因着小谢姐姐爱吃甜的,太医们调试了好久,才把口感找对了,味道酸甜清香,甚是可口。”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若是舌头不舒服,把这个含在口中,当作零嘴也无妨,能好得快一些。”
赵子川说得含糊,口称奉了“主上”之命,薛氏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燕王世子的意思,她这个侄女儿,可是和世子定下婚约的,这回谢知节能调任进京,就是托了这个的福分。
薛氏笑了起来:“世子费心了,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可比我家老爷年轻时候强太多了,嫣嫣果真好命。”
她顺口问了一句:“嫣嫣的舌头怎么就不舒服了?世子可真细心,我们都不知道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上火了,有些起泡罢了。”谢云嫣脸上一阵发烧,支吾过去了。
和李子默才没干系呢,只有李玄寂知道她舌头受了伤。
这两天,舌头上被她自己咬的伤口其实已经好了许多,但这会儿又觉得有些刺刺麻麻的,令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做贼心虚,默不作声地接过了盒子,顺手打开。
太医们做事周正严谨,玩不出什么花样,糖膏做得和药膏也差不多形态,小小的一块块,用晒干的莲花瓣包着,方方正正放在小格子里,拨开花瓣一看,黑乎乎的一团。
谢云嫣有些嫌弃,但毕竟还是感动的,捡了一块糖膏含进嘴里。
如方才赵子川所说的,酸酸甜甜,滋味绵长清爽,尾梢带着一点淡淡的苦,糖汁在口中溶化开,舌尖有一股清凉的感觉,果然舒服了许多。
谢云嫣拈起一块,递过去分给谢霏儿:“好吃的,你尝尝看。”
谢霏儿在发怔,呆呆地“哦”了一声,顺手接过来,连着干花瓣一起塞进嘴里,神情好似在天外游荡。
谢云嫣惊讶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她直直地盯着赵子川看个没完,嘴角还含着笑,糖都要掉下来了。
“噗嗤”,谢云嫣差点没被口水呛住。
薛氏显然也发现了,她偷偷地把手伸过去,狠狠地拧了女儿一把。
谢霏儿一声惊叫,跳了起来,如梦初醒,闹了个大红脸,躲到谢云嫣身后去了。
好在赵子川大大咧咧,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
薛氏瞪了谢霏儿好几眼,但老母亲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把两个女孩儿轰走,叫了谢敏行出来,拉住赵子川喝茶。
茶席间,薛氏笑眯眯地问了又问,赵都尉是何方人氏?家住哪里?家中可有兄弟姐妹?诸如此类。
赵子川坐在那里,看见窗户外头有窈窕纤细的人影在晃动,女孩儿压低了声音在那里唧唧咕咕的,他一激灵,把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认认真真地回答了薛氏的话,恨不得把自己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
薛氏仔仔细细盘问了半天,十分满意,赵子川走的时候,她还亲自送到门口,一再嘱咐赵都尉有空过来串门,千万不要认生。
赵子川应下了,告辞而去。
这边赵子川一出门,那边谢云嫣和赵霏儿就从窗户下面探出脑袋来。
“霏儿姐姐,你喜欢这种?”谢云嫣有些不可思议,眼睛睁得大大的,“五大三粗的,看过去就不是温存体贴的人,我和你说,这个人我小时候认识的,一味少爷脾气,很难伺候,你可得把眼睛放亮一点。”
谢霏儿红着脸、撅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薛氏笑着“啐”了一声:“嫣嫣不要乱说,人家赵都尉好得很。”
老母亲方才听了一耳朵,此刻眉飞色舞起来:“这个赵都尉是燕王的本家,家里头是凉州第一大族,他爹有钱着呢,虽说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兄长,但他家长辈素来疼他,打算给他在长安买套大宅子安家,他娶亲的时候,聘礼另说,还要给八千两银子做贴补,要是谁家女儿嫁给他,上头没有公婆需要伺奉,自己当家做主,再好不过了。”
连谢敏行都插嘴进来:“家境就不说了,赵都尉自己也是个年少有为的,这几年在燕州边塞一带和胡人打仗,立了不小的功劳,如今调回京城,眼见的是燕王看重,想要提拔他,来日前途无量,错不了。”
谢霏儿两眼亮晶晶,捂着脸,在旁边笑着,却不说话。
少女怀春,谢霏儿本来就是一个娇俏明丽的女孩儿,她笑起来,阳光下,宛如花绽放一般。
这种快活的气氛,把谢云嫣心里隐约的那点阴霾也驱散了,做梦而已,不当真,看看赵子川福气多好,马上就有一个好姑娘看中他了。
她把头凑过去,促狭地道:“嘿,快打住,别想了,你的口水要流下来了。”
谢霏儿气坏了,转过来,追着谢云嫣打闹。
薛氏含笑点头:“嫣嫣这孩子确实是个有福气的,指不定一到我们家就要带挈了好事过来,今日有这个赵都尉登门,说起来还是燕王府大气,能替你这未过门的媳妇把事事都考虑周全了,嫣嫣日后嫁过去也是叫人放心的。”
提及这个,谢云嫣就有些不自在,她不敢对谢家叔婶说出眼下她和李子默之间的争执,且看燕王府对她如此盛意,她若提起和李子默退婚,那倒显得她负心薄情似的,说不通。
口里的糖膏已经差不多溶化完了,只余下一点尾调,似苦还甜,滋味十分微妙,她又陷入一种新的苦恼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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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嫣到燕王府的时候,差不多还是清晨,燕王府素来是安静庄重的,这会儿连树上的蝉都不太鸣叫。
拂芳把她迎了进来:“小谢姑娘来找世子吗,那不凑巧,他被王爷打发到城外的大营去了,要不我托人给他递个口信?”
“不要,随他去,我才懒得理会他呢。”谢云嫣摆了摆手,道,“我是来找玄寂叔叔的。”
拂芳看了看她手里提的食盒,“噗嗤”笑了:“我昨天见王爷命赵都尉送礼过去,就猜你马上要过来回礼,喏,跟我过来,王爷在书房。”
到了书房,谢云嫣进去的时候,李玄寂还在批阅公文,案上厚厚的一叠文卷。
拂芳退下去了,谢云嫣规规矩矩地给李玄寂行礼,抬起头的时候,瞥见了案几边摆着一尊青釉敛口抱月瓶,瓶中斜插着一支半开的荷花,花朵已经枯萎,只余下花枝削瘦的形态,几片风干的花瓣落在案上,也未曾拂去。
是不是盂兰盆节那天夜里,她为他贺寿的那支花?谢云嫣咬着嘴唇,偷偷地笑了。
李玄寂端坐上方,神情一丝不苟:“何事?”
好在谢云嫣已经习惯了他严肃的模样,她微笑着,把带来的食盒捧到案上,端出里面的小点心,摆在李玄寂的面前,动作举止大方自如,一点不见拘谨。
“这是我做的茉莉花饼,花是我亲手摘的,择下花瓣和着麦粉、酥酪一起揉的,味道香而清淡,配上敬亭绿雪茶,正合作夏日消暑小食。”她眨了眨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您尝尝看,好吃着呢,我不骗您。”
花饼面皮酥白,圆润小巧的一块块,带着茉莉花似苦还甜的香气,摆在那里。
李玄寂略看了一眼那花饼,未置可否,只是道:“还有呢?”
谢云嫣赶紧举起手:“这次是我真心实意来答谢您的,并不是想求您做事,您放宽心,我最近安分得很,不曾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