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皮子这么厚的人,这会儿也扭捏了起来,低下头,搓着衣角:“多谢您送的糖,我的舌头差不多要好了,劳您费心了,很不敢当。”
其实要谢的是那一夜宫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无法诉诸于口,她只要这么一想起来,又觉得心虚气短,就像作了贼似的,见不得人。
李玄寂看见她的耳朵尖红了起来,就像花瓣似的,还微微地颤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转开了。
“韩王断了一条腿,日后应该能安分写,王皇后被收缴了凤印,禁足景德宫,日后要翻身恐怕也难了,温昭仪废为庶人,关入了掖庭,至于你母亲……”他顿了一下,又轻描淡写地道,“我叫她去庙里吃斋念佛,清修两年,省得她心思太多,又要牵扯到你。”
那日宫中的事情,李玄寂敢提,谢云嫣却不敢接口,她的脸有些红了起来,抬眼悄悄地看了李玄寂一下,见他面容端方、神情严肃,又觉得自己矫情,心里暗暗地“啐”了一声。
她定了定心神,赶紧转个话题,说起正经事:“另有一件事情,我家十三叔说,他这次调任进京,是得了您的格外关照,本该亲自拜谢,但数次登门皆不得见,故而他嘱咐我务必给您道一声谢,此恩此惠铭记在心,待来日定当图报。”
“些许小事,毋庸再提。”李玄寂平静地道,“谢知节原任滁州司马,为官清廉,在地方素有政声,我命人暗中探查多时,其人耿直正派、纯良温厚,且妻儿皆为友善可亲之人,故而陈郡谢氏族人众多,我独独为你选了这个长辈来照顾,倒不是以官职大小论劣胜。”
“是,玄寂叔叔的一番苦心,我自然是明白的,十三叔一家对我很好,比在安信侯府自在多了,我十分感激。”
李玄寂颔首:“前头原是我想岔了,你为陈郡谢氏女,你祖父和父亲皆为一代名士,想当日,天下何人不识大小谢,何需借他安信侯来抬举身份。”
他顿了一下,语气别有深意:“你放心,我会为你做主,我知你祖父为人,当年旧案或许另有隐情,来日若有机缘,我会命人重查此案,分一个是非曲直出来,还你谢家清白名声。”
谢云嫣听了这一番话,反而露出了羞愧的神情,搓搓手、又挪挪脚,一幅手脚无处安放的模样。
李玄寂放下手中书卷,叹了一口气:“说吧,你又有什么古怪念头要求我?或者,又做了什么不正经的事情要我收拾?”
“不是。”谢云嫣低着头,说话也不如平时大声,支支吾吾的,“您对我这么好,大家都羡慕我找了一门好亲事,未来的婆家如此看重我,大约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是、但是……现在我不想嫁给阿默了,我前头和您提过的。”
李玄寂沉默了片刻,这回并没有再试图劝说她,只是道:“你考虑清楚了吗?子默虽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们两个自幼的情分又不比旁人,你若不嫁他,换一个,也未必能合你心意,我只怕你到时候要后悔。”
见他语气中有了转圜的余地,谢云嫣松了一口气,“他既然变了心,一味去讲幼时情分倒显得我可怜可笑了,我心眼小,容不得掺沙子,一辈子那么长,何苦委屈自己将就。”
她眨了眨眼睛,转眼间又淘气起来,翘起了小鼻子,一本正经地道:“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聪明乖巧讨人爱,愁什么,天下那么大,好儿郎多了去,一棵树上吊死多没意思呢,换一个更好。”
“你如此想,也未尝不可。”李玄寂居然点了点头,接着问了一句,“你觉得赵子川如何?”
“呃?”谢云嫣怔了一下,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脸都涨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如何?”
李玄寂一脸肃容,像极了为儿女操心的老父亲,耐心地道:“赵子川小时不堪,但后头几年却肯发奋上进,在燕北军中几次立功,心性胆识皆可观,论其本质,也不输子默多少,此次我特意命他前去送礼,就是让你观其容形举止,可入你眼否?”
谢云嫣站立不稳,“噔噔噔”倒退三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入眼,不要这个。”
“哪里不合意?”李玄寂眉头微微一皱。
“脸太黑,不好看。”谢云嫣愁眉苦脸地答道。
但李玄寂显然不想轻易放弃这个念头:“才见了一次而已,不急,你日后多看看他,说不准就顺眼起来了。赵子川亦是凉州赵氏出身,将来我收他为养子,也是名正言顺,与你正般配,若找寻其他人,一时之间也未必有这般合适的。”
谢云嫣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想起了曾经做过的梦。
在那个梦里,李玄寂对她道,“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只能是你,你不用担心,你若嫁给赵子川,我就换一个儿子。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仿佛是梦境与现实交错了起来。
因为太过震惊了,谢云嫣的脑子有一瞬间混乱了起来,她脱口而出:“我已经有了中意的人,您不要费心替我找寻了。”
这话说出口,周遭的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尽力控制着面上的表情,端着一脸肃容:“你几时有了意中人?是哪家子弟?何时相识?其人心性如何?家世如何?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他看过去实在过于威严正经,谢云嫣琢磨不出来,这个男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她睁大了眼睛瞪着他,瞪了半天,他还是岿然不动如山。
她赌气起来,“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我不说了,偏偏就不告诉您。”
李玄寂却沉默了下来。
谢云嫣装作生气,扭过脸不去看他,手指头抓着衣角揉来揉去,却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他。
冷不防李玄寂又问了一句:“礼记三遍,抄完了吗?”
“嗯?”谢云嫣不明所以,茫然地道,“什么礼记?我为什么要抄?”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好像又平复了下来,语气甚至变得温和起来:“当年你离开燕王府的时候,我的临别赠礼,你可还留着?”
“临、临别、赠、赠礼?”谢云嫣吓得都结巴了,她可算记起来了,那是厚厚的一本礼记。
当日李玄寂曾道:“谦恭虚己、循规蹈矩,方是为人本分,你一点都没记住,上回只抄了内则一篇,看来是不够,去,这一本全篇,抄三遍。”
谢云嫣哪里肯老实听话,前脚出了燕王府、后脚就把那本礼记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别说三遍了,一个字儿都没抄。
多老早的事情了,这会儿居然被人翻出旧账来,谢云嫣目瞪口呆,又不敢欺瞒李玄寂,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含着小泪花儿,低头认罪:“我错了,有负玄寂叔叔的殷切教诲,我马上抄、一回家就抄,三遍,妥妥的,一个字都不会少。”
“果然如此,就是因为你没有熟读礼记,不曾谨记先贤立下的规矩,才这样不懂事。前面的亲事是你父亲为你许下的,后面的亲事是我为你做主的,你都不愿听从,视长者之命如无物,是为大不敬。”
李玄寂语气和神色都很冷静,他起身在书架上找了一下,抽出了一本书,递给谢云嫣,“无妨,我这里还有一本,你今日来得正好,就在这里抄书,尤其是‘曲礼’、‘内则’及‘坊记’诸篇,记到心里头去,才能明是非、辩曲直,不再恣意任性。”
谢云嫣抖着手接过书,可怜巴巴地望着李玄寂,还试图垂死挣扎一下:“玄寂叔叔,礼记通篇我已经倒背如流,其中奥义我深有领会,只不过因为年轻,偶尔有糊涂的时候,您教训的是,我马上就改,这书我们就不抄了,成么?”
李玄寂不为所动:“方才说的,你转眼就忘了,长者命,不可违。”他指了指下首的一方书案,“去,快点,今天先抄一遍才放你走,你若手脚慢一些儿,连午膳都可以免了。”
谢云嫣的小眉头都打结了,唧唧咕咕地抱怨:“您这个长者,霸道不讲理,一味欺负我,我不服,我很委屈。”
纵然是在抱怨着,她的声音也是甜甜软软的,带着一点撒娇的意思。
李玄寂的脸还是板着,眼里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补了一句:“别再让我看见那个劳什子的怀素狂草,你若写得不工整,额外再多罚几遍。”
谢云嫣这才不敢吭声了,磨磨蹭蹭地抱着书,坐了下去,自己研了墨,开始抄写。
夏日暑浓,她怕热,把头发挽成高高的盘髻,此时低了头,越发显得她的脖子秀颀、肌肤雪白,如同一段凝固的羊脂,微微透明,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幻念,那么细腻而柔软的东西,如果摸一摸,可能就要溶化在指尖了。
窗外的棠梨树生了一年又一年,阳光的影子透过婆娑的枝叶落下来,李玄寂的手搭在案几上,阳光落在他的指尖,似乎在发烫,他动了一下手指,缓缓地收回袖中。
……
中间的时候,管家进来了一趟,禀道:“大理寺卿陈济陈大人奉命来见。”
谢云嫣本来乖乖地在写字,闻言眼睛发亮,一下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李玄寂,小小声地道:“您有客人,不若我暂且先告辞?改日抄完了再给您看。”
李玄寂却对管家道:“叫陈济先候着。”
然后他看了谢云嫣一眼,目光饱含危险之意。
谢云嫣二话不说,马上又把头埋了下去,做出十分认真抄写的模样。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外面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地蹦达着,这些小东西素来活泼得很,浑然不惧燕王殿下的威严,叽叽啾啾地叫个不休。
那声音叫得谢云嫣心里痒痒的,天气大好,不能出去玩,却被人逮着在这里抄书,实在令人忧伤。
她大着胆子偷偷看了李玄寂一眼。
他又在看书,神情冷峻。其实他面上的表情不多,大多时候总是严肃的,但谢云嫣却能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细微的不同,譬如现在,大约他的心情是愉悦的。
只因燕王凶煞之名过甚,世人皆不敢议论其容貌,其实在谢云嫣看来,他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虽然年长了几岁,但比起李子默之流来,如同烈日之于烛火,灼灼生辉。
她又想起了在那个梦中,他的背影覆盖着风雪,渐行渐远,与眼下这般光耀夺目似乎大不相同,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惆怅之情,手里的笔锋不由自主地一转,在一张白纸上落下了一抹水墨。
平横折逆,侧锋飞白,或轻或重,或浓或淡,只用黑白两色,勾勒出一地苍茫、漫天风雪,以及,雪中远行的背影。
仔仔细细地画了许久。
画完后,看了又看,几乎与梦中一模一样了,但谢云嫣却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想不出个所以然,有些心乱,把那画纸揉成了一团,扔了出去。
那纸团在地上滚了几下,滚到男人的黑金云头履边,被一只大手捡了起来。
第40章 眼前人是意中人
不妙, 一时忘形,又被逮住了。
谢云嫣讪讪地放下了笔:“玄寂叔叔。”
“罚你抄书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李玄寂沉着脸, 把那团纸打开了,“小时候如此,大了居然还不改过,实在……”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画中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着一袭戎装、负一肩霜白,他在一天一地的风雪中,如孤狼独自前行,茕茕一身,却有凛冽之气跃然风雪之上。
似是而非, 不可捉摸。是谁?是他吗?这个念头如同电光朝露,一闪而过,在这么一刹那,他的呼吸都顿住了。
妄念而已,不可说,不可念。李玄寂的嘴唇动了动, 又紧紧地抿住了, 抿成一条刚硬的线条,保持了一个沉默的姿势。他的手指慢慢地抚过那纸上的褶皱痕迹, 似乎想要透过水墨揣摩出画中人影, 良久, 才开口问道:“这画的是什么?”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我的意中人啊。”
李玄寂霍然抬眼,严厉地望了过来,目光宛如利剑, 他的声音骤然冰冷了起来:“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
好在谢云嫣被瞪习惯了,现在已经可以扛得住燕王殿下戳死人的逼视了,她神情天真,用甜美的声音忽悠他:“我在梦里见过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能入我梦中,必然是我的意中人,您看看,这个人如此英雄气概、风华无双,喏,是不是比阿默强多了?”
她双手托着腮帮子,眨巴着眼睛,还要软软地跟上一句:“玄寂叔叔,您有没觉得这个人很像您呢?”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方才一瞬间的怒意不知从何而生,此时也不知因何而散了,只余淡淡惆怅。
这孩子又在淘气了,一本正经地哄他,她的目光柔软如春水,好似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李玄寂轻轻地叹息,好似窗外的小鸟成天闹他,能如何,也只能由它们闹去。
偏偏她还要得寸进尺,小小声地问他:“玄寂叔叔,这就是我的意中人,你说过,会替我做主的,您觉得如何?此人可妥当?”
“不妥。”李玄寂语气淡漠,将那张纸放到一边,仿佛不想再多看一眼。
“为什么不妥?”谢云嫣追问着,就像不怕死的小鸟,恨不得要蹦到李玄寂的脸上,蹬他的鼻子。
李玄寂顺手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不许再闹。”
那一下敲得轻轻的,不疼,却挺伤心,谢云嫣鼓足勇气缠了他半天,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她生气了,抱着头,缩到一边去,唧唧咕咕地道:“好,您说的,我不闹了,哼哼,以后再也不和您提这个了,我这么好的姑娘,还愁找不到意中人吗?”
李玄寂不动声色,转而把她抄写的那叠纸拿了过来。
阅看片刻后,他面色稍霁。
满满一叠皆是规矩的正楷形体,笔锋锐利,刚柔并济,既有仕女簪花的雍容富丽,又有将军持剑的豪迈大气,勾勒转折条理分明,字里行间工整如有尺规,显见得是十二分用心了。
这个女孩儿,虽然时常淘气,但有时候乖巧起来,还是讨人欢心的。
李玄寂又把语气放得温和起来,意图安抚她:“字写得不错,果然是要多练练,眼见得就比原来好多了。”